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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血战余生(1)

停歇了一天,日军吃饱喝足,大炮飞机敢死队又开始了。他们扔来大量的炸弹和燃烧弹,开始有针对性地扔,然后是漫无目的地扔,但这瞎扔却是有效的,一个城熊熊地烧起来。虎贲将士们成了炭炉子里的红薯,往哪边儿去都是火。十月都要过了,这么大冷的天竟烤死个人。死在火焰里的战士自不在少数,老旦看着已成火海的东门,不用问也猜得出,活的死的在那儿的,八成都烧成灰了。

几乎烧成炭球儿的海涛从东门跑了回来,背着一个五官烧煳的匪兵,玉茗生起气来,问他的排呢。海涛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回来了?命令是啥你忘了么?”玉茗竟毫不给脸。

“烧得待不住了,这时候鬼子也过不来,给我五个人,再给点弹药,我还打回去。”海涛的脑袋也烧秃噜了,一皱眉哗哗掉灰,“我看见鬼子组织了敢死队,头缠着布条子,都端着机枪,多给我们点手榴弹。”

老旦拍了拍陈玉茗,对小色匪点了点头,小色匪忙搬了一箱子弹和手榴弹给他,陈玉茗从预备队里叫了五个战士,海涛只喝了口水,对老旦敬了礼。

“我也去我也去?”朱铜头站出来了,钢盔戴不下,扣了个小号的锅。老旦笑了下,没拦着他。海涛拍了拍他的脸,给他身上挂满了手榴弹,大伙都知道他扔得准。老旦冲他们点了头,这七个人便出发了。

“还有多少兵?”老旦问小色匪。

“各排刚才统计,还剩三十九个。”小色匪立刻回答。

“黄家冲的兵还有多少?”

“二十三个。”

“留好,掰着用。”老旦说。

今天真是紧要关头,师部直接给各作战单位送来命令。鬼子正从四个方向同时进攻,两个方向都是敢死队,摆出了决战架势,虎贲已经被全线压进城里,四条防线上有一条被日军突破,鬼子涌进城中,全线便将崩溃,命令:死守每一条防线,哪怕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弹,不许后撤一步,贪生者,杀无赦!胜利生还者,每人大洋五百块。

“余师长好财主,一人五百啊,搬都搬不动啊。”二子看着命令,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还不如每人给五百颗子弹。”玉茗阴阴地说。

老旦给玉茗递了杯水,他不喝,老旦坚持,玉茗便接过去,一仰脖喝了:“旦哥,守不住了。”

“也跑不了了。”二子扔下一纸命令,颇不满地插上一嘴。

“那咋的?投降?你个球的!”老旦恶狠狠瞪了他,“废话别说了?这是咱们最后的防线,你把机枪都安在这儿?”老旦指着一条壕沟说,“二子,你再去一下团部,就说东门太难,怕顶不住,今天必须给咱们几发重炮,关键时候,哪怕一发都好。”

二子点了头,闭了嘴,戴上摩托帽就去了。老旦喂了鸽子,让玉茗写了个纸条,装进鸽子腿上的小桶,轻轻一抛,鸽子在天上转了个圈,正要往西边飞,远处打来一枪,竟将它敲了下来,老旦暴跳如雷,妈个逼的鬼子,连个鸟也不给放?

老旦和陈玉茗带了七八个人来到东门的阵地。大火稍歇,墙砖烧成碎块,土坯烧成齑粉,前日还满地横斜的尸体灰飞烟灭。满眼是烧透的黑色,天空也是黑的,久不散去的烟雾黏黏地流动着,老旦猜那些战死的战士们就在天上飘着,恋恋不舍地在半空观战。常德是生是死,是输是赢,就要在这黑色的天空下呈现分晓。

东门阵地人影全无,老旦颇感惊讶,海涛七个这就没了?鬼子在远处集结,人堆里钻着绿色的装甲车。老旦正要喊海涛,却见前面地面上几个黑乎乎的东西动起来,褐色的瓦砾中伸出一只手冲他挥着。老旦登时明白,大家就在这里,在地面之下披着烧焦的伪装在等着鬼子。陈玉茗给老旦指了一下,朱铜头趴在不远处一个弹坑里,身上披了几条麻袋套子,坑里堆满了鬼子的手雷--这小子来这么一会儿就偷了死鬼子的东西。

瞎打一通迫击炮后,鬼子的三辆装甲车上来了,它们的履带卷起焦土下的黄土,混成说不清颜色的土浪。它们本来并排着,但走近之后废墟狭窄,便不得不排起了队。它们定以为这边已经烧成了烤肉,开得弯都不拐。第一辆嚣张地过了防卫战壕,第二辆紧随其后,第三辆却没那么好运,几个方向来的燃烧瓶让它变成了火球,扭来扭去撞在一头炸死在墙上的牛身上,牛肚子猪尿泡一样爆了,一肚子蛆和烂下水喷浇在上面,差点浇灭了火。老旦吸了口冷气,为那里面的鬼子恶心得要吐。果然,车里的鬼子哇哇叫着跳出来,一落地就挨了黑刀。前面过来那两个车愣着冲,机枪胡乱扫,一个掉进了盖着草席的坑,那坑挖得够黑,看着不大,却深不见底,它王八样肚皮朝天,鬼子只能等着慢慢饿死。最后一个显然慌了神,原地转着开火,等着后面的鬼子,可旁边的地里猛然站起一人,抡圆了一根铁棍砸在它的机枪上,装甲车里登时一阵惨叫,机枪炸了膛,鬼子们好受不了。这人又将铁棍死死插进履带,猴子样爬上去,拉开裤门就掏出鸡鸡。

“鬼子,喝你爷爷的尿嘿哦!”老旦这才认出是海涛,亏他这时候尿得出,那尿黄得和汽油一样,像划根火柴就能点着了。鬼子的敢死队钻出了烟雾,见了这一幕哇哇就冲,机枪在装甲车上打出啪啪的火星,海涛来不及系裤带就蹦下来。一片手雷飘乎乎飞去,前面的一大群鬼子炸得前仰后翻。可直到这时候,战士们仍没有开枪,子弹金贵,他们要放到眼前七八步才会开火。朱铜头是最来劲的一个,他扔的手雷几乎直着飞,非要砸着鬼子的脑门似的。这厮膀大腰圆臂力过人,旁边有个弟兄给他递手雷和手榴弹,那手雷飞得呼呼的、准准的,半空就炸,就这么一个夯货,端机枪冲来的鬼子就被炸死一半儿了。

“早知道斗方山就带着他,这兔崽子是人肉平射炮啊。”陈玉茗感叹道。

“铜头哥往左扔一点,还是那么远,嘿呦,你好像砸在小鬼子头上嘿!不对!铜头哥,这个我忘拉弦了,再来一个!”

朱铜头扔得性起,头顶着锅光了膀子,这打小练就的石头打狗的本领,和二子真有一拼。为了炸到躲在墙后面的鬼子,还扔出去两个高抛的,炸得鬼子嗷嗷叫。这不要命的敢死队也不是傻子,一听见那边一个杀猪一样的吆喝声响起,他们就赶紧挪窝了。

两挺藏在暗处的机枪开火了,老旦只见一个烂井盖子下突突冒气,却看不见机枪手,这帮家伙都成了土行孙。一大群鬼子被打死了,后面的仍看不到这挺机枪。四十米开外上来了第二拨,却没再扎红头绳。

“注意保持队形,不要都挤在一条线上,三个两个的到弹坑里去,注意去捡鬼子的武器弹药,水壶也要,手雷更要,朱铜头!你给我扔得悠着点,别光顾了过瘾!海涛你再敢上坦克车撒尿,俺先割了你的鸡鸡!”

老旦叫唤了一阵,弟兄们都应了,他们满地乱窜了会儿,就又藏得老旦看不着了。

“鬼子没有下去的意思啊!”陈玉茗说。

“那是!听说他们屁股后面有督战队呢。”老旦揪过大薛,指着一个当官的,“把这小子先敲了?”

大薛嗯了一下,蛇一样爬去个高处,披上麻袋找着人。

“鬼子真是急了,迫击炮也不打了?”老旦拉了下枪栓。

“先不要开火,等大薛敲了他们的头儿再打!”玉茗大声命令。

突然,两架飞机从半空的黑烟中钻出来,像要栽到地上似的。弹雨冰雹一样洒下,几个战士被扫中,血肉如炸开般四溅。蒙着麻袋的大薛躲了一下,托枪的左胳膊连着肩膀咔嚓断了,右腿也远远地飞去一边。老旦大惊,却见他没动,左肩冒着血,右臂仍按着步枪,片刻之后砰地射出去。当头的鬼子指挥官脑门中弹。一个战士忙扑过去扶他,拿出肮脏的旧绷带来要给他扎。大薛嗷嗷叫着,朱铜头在旁边坑里大喝一声:

“他让你们去打机枪,别管他!鬼子上来了!”

说罢,朱铜头就扔出一颗手榴弹。战士们全部开火,子弹齐刷刷地射向杀来的鬼子,海涛划拉来一支鬼子机枪,阵地上顷刻弹雨如蝗,血漫当空。陈玉茗捡回了大薛那半条腿,给他包好了,示意小色匪把他抬走。大薛不干,一条腿还踹了小色匪个跟头,他拍着步枪大喊:

“我不走!”

大家都听到了大薛的话,竟一时不开火了,这简直是见了鬼,没见过喉咙被子弹打飞了还能说话的人呢。朱铜头先是一怔,哈哈大笑起来:“大薛!原来你装哑巴装了这么多年啊?你当年洞房的时候,我们都在窗户底下,一晚上也只听你哼哼过,今天断了条腿,把舌头找回来啦?我替你谢谢小鬼子啦!王八羔子们!看家伙!”

大薛呵呵笑着,让小色匪往他嘴里塞了半根烟,将步枪塞回了右臂,对小色匪示意着。这机灵的小家伙立刻坐下,给大薛当起了枪架子。

阵地前的日军麻袋一样摞起来,可这吓不住后面的鬼子,他们跨跃过来,步枪上了刺刀。前面弹坑的匪兵打光了子弹,一个抡刀就上,可只砍翻了一个,就被三四支刺刀钉在地上;另一个机灵的蹦出去,操起散落的步枪抬手就是一下。一个鬼子脸上打出个拳头大的洞,一团东西飞出去糊了别人的脸;一个举刀的鬼子快速跑过,刀横削过,匪兵的头呼地升上了天。海涛勃然怒了,他骂着娘,操起机枪站起,将那鬼子打得蜂窝一般,他身旁的鬼子砸来一枪托,海涛一头便栽倒了。

“排长!”

几个战士高喊着冲出战壕要去救人,立刻被子弹击倒。两个鬼子像是受了命令,扛起海涛就往后跑。陈玉茗急了,又不敢开枪,他跳着脚要冲出去,老旦一把拽住了。

“阵地要紧!不能去!”

陈玉茗急出眼泪。大薛连放两枪也没打着--他伤太重了。眼看着海涛要被敌人捉了,老旦声嘶力竭地喊:

“朱铜头!”

朱铜头攥着两个手榴弹,吃惊地看着老旦。

“弟兄们!打死我?铜头,炸死我!”

海涛喊着,定是醒过来了。老旦死死瞪着朱铜头,陈玉茗跑过去,鼻子顶在朱铜头的脸上喊:“扔手榴弹,快扔啊!”

玉茗泪如泉涌,在满是血痂的脸上冲出泪痕。朱铜头咧着嘴哭起来,他摇头后退,看着海涛的方向,抖着声音说:“海涛,好兄弟啊,铜头帮你来了!”

他看准方向,奋力挨个扔出手榴弹。它们晃晃悠悠飞去,像秋天沉甸甸的喜鹊,先后落在海涛身旁,将他和两个鬼子炸倒在黑红的烟雾里。朱铜头撕肝裂胆地喊,他瘫软跪倒,肥硕的身体撞在地上。

炮火!六颗炮弹落在敌人之中,将他们炸得四散奔逃,老旦眼睁睁见个鬼子钻天猴儿一样拔地而起,在空中散成碎烂的肉,一面太阳旗纸片儿样旋转着,又风筝一样飘远了。二子此时带人赶到,老旦又泛起武汉江边的那股狰狞,他噌地拔出大刀,哇哇就向前冲了。可还有个受重伤的战士比他快,这家伙拿着两颗冒烟的手榴弹冲进鬼子堆里了。他也不管扎在身上的刺刀,用手榴弹砸碎了一颗头,炸躺下七八个鬼子。

老旦劈了两个鬼子,带着战士们追了一阵,忙退回来,捡回鬼子丢下的武器,乐呵呵跳回各自的弹坑。朱铜头仍缩在那儿哭成个泪人,紧紧抱着个烧成了焦炭的弟兄,那弟兄右手还死死地抓着半条腿?

“大薛!”陈玉茗扔下枪支,哭喊一声扑在地上?

死亡。

无处不在的死亡。

夜晚的常德城像即将熄灭的焚尸炉,只剩死亡的气息和发红的废墟。月亮吓跑了,星星炸没了,照明弹催魂一样照着这破败的死城。鬼子在唱歌,那不是庆祝胜利的歌,也凄凄惨惨带着哭腔的,也跟你没完没了的。他们也在崩溃的边缘,老旦听得出。

老旦坐在指挥所外,闭着眼,一腔灵魂回味和打量着这半月,失疯了么?坠魔了么?是遇到鬼绊头了么?怎地竟将这么多兄弟带入死亡的漩涡?应该吗?值得吗?壮烈吗?他们守寡的女人从此愁云惨淡,他们年幼的孩子记不住爹的模样,梁七和麻子妹连娃都没有,就这么着绝了?这是什么孽么?东躲西藏,千挑万选,最终走到这么一步死棋。

尸体的焦煳味熏了他,见鬼,他吐了唾沫,没打过仗的人会以为是谁在烤鸡屁股吃。这味道刺开他的眼,他想到几千名虎贲兄弟死在这小小的常德城里了,这就是他们的味道,黄家冲来的弟兄只是这里的一撮,还有鬼子的味道。常德城这抹绛红的血色已成悲壮,渗在砖墙之中、肌肤之下,老旦知道这辈子也忘不了。

二子一晚上在抽烟,天这么黑还戴着摩托镜,要蹿出个鬼子八成能被这大眼鬼吓死。他和陈玉茗埋了大薛,大薛死死攥着自己的腿,二子要给他分开,陈玉茗说算了,二子给了他一巴掌,两人不由分说打起来。朱铜头挡在中间劝,这两人又一起打他,朱铜头哭着让他们打,打着打着三人就抱头痛哭了。他们仨一把土一把泪地埋了大薛。他们还爬去找海涛的尸体,却找不到,找到的半拉人也不能肯定是他。

陈玉茗头发焦了,成了半个秃子,额头上烧起大串的泡,左眼肿成个茶鸡蛋,勉强睁开的右眼布满血丝。他很少哭,今天这场泪令他像老去十年。老旦知道他不单是为这几个弟兄,更是心疼黄家冲来的匪兵,他真是花了心血,好多人和他熟得互抽烟锅子,家里有点啥事都要拉他去喝酒。

老旦看着他们,心绞得疼起来。二子又点了一支烟,老旦便说:“别抽了,嗓子都哑了。”二子看着烟,捻了捻扔进黑暗里。他突然站起来,原地转了几圈,猛然对老旦哇哇叫起来:

“俺一个人来就来了,俺孤家寡人一个,俺打不了跑得了,你干啥叫这么多弟兄来?好像都是俺带累的,俺不是这个意思,俺不用你们来找!你干啥这是?你让俺还咋活?”

二子旁若无人地大叫着,吓得几个兄弟手直哆嗦,鬼子的冷炮手听着声音就能把枪榴弹打过来。陈玉茗登时扑倒了他,几人蜂拥而上,捂嘴的拖腿的,老旦忙随大家离开这里,刚走出十几步远,两颗枪榴弹果然炸起来,朱铜头的锅嗡地飞起老高,转着飘出老远。

“干甚呢你?你想死自己死去,谁是为你回来的?俺们就不是个人?来了就来了,你想球这多干啥?再胡闹俺捆了你!”老旦扯掉了他的摩托镜,镜子里哗啦流了一地水,那是二子一只眼攒了一晚上的泪。

“炮兵没有了?炮弹打光了,给咱们的是最后几颗。俺傍晚去找他们,想给他们两包烟抽,才知道师部命令他们炸炮,炮兵弟兄们不愿意?炸炮的时候,他们十几个人和大炮抱在一起,全一起炸了?”二子摩挲着一颗子弹说。

“子弹也没了,师部的几个军需官今天上了阵,死了,鬼子再来的话,虎贲只能耍大刀、砸砖头了。”陈玉茗用块纱布沾着白酒,一下下擦着额头。

老旦静静听着,虎贲的壮烈?还哪里叫仗?就像村子里揣豆馅儿,红红的豆子和溜圆的大枣锅里一扔,没多久就是烂糊的一团。还有这个王立疆,说是去接应援军了,一走两天了,人呢?一半儿脸冲他来的,莫非他个龟孙儿先跑个球了?

“王立疆回来没?老旦的鸟都飞不出去,这人飞哪去了?”二子猛然抬头道,看他闭不上的嘴,显然还有半句没说,他竟和老旦想的一样。

“不能的,他不是这人?”老旦揉着脸,这话自己都不太信,“要真这样,这就是咱的命。”老旦摸着半截小指头,悄悄心酸起来。

那一天,翠儿用胖乎乎的手摆弄着他这根小指头,他们一起听着袁白先生给老旦捏的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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