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朱兆有眼无珠,对这十几万六镇鲜卑弃之如粪土;高欢却目光如炬,把这十几万六镇鲜卑看作璞玉。
同样是拿望远镜,在战场上被人称作将军,在宿舍里就变成了流氓;同样的六镇鲜卑,在尔朱兆那里是百无一用的废柴,在高欢手里就成了骁勇无比的铁军!
下一步,高欢想要的是脱离尔朱兆,独立发展。
高欢让自己的老哥们——时任行汾州事(代理汾州刺史)的刘贵向尔朱兆请示说:并州、肆州一带近年来频繁发生旱灾,这些六镇降户只好以田鼠为食,全都面黄肌瘦,面无人色,实在是影响市容。希望大王允许高欢把这些人带到太行山以东,一方面解决温饱问题,一方面帮您扫清河北一带的叛贼。
尔朱兆如今对高欢是言听计从,立刻在文件上批示:同意。
高欢非常兴奋,是历经磨难终于抵达幸福彼岸的那种兴奋。
但是,尔朱荣的表弟——对尔朱家族一向忠心耿耿的慕容绍宗出来搅局了。
慕容绍宗说:如今天下大乱,许多人都暗怀野心觊觎天下。高欢这人雄才盖世,就好像蛟龙一般,怎么能借给他云雨让他形成气候!大王绝不能让他在外地拥有重兵!
慕容绍宗确实是是聪明过人,判断精准,但可惜他的情商实在太差,他不了解人的心理,不善于察言观色,有点像现在某些沟通能力欠缺的技术天才。这就导致他每次分析都是正确的,可是没有一次进谏是被接受的,不管是对尔朱荣还是尔朱兆。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尔朱兆听了反而大怒:我和高欢是结拜弟兄,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刚直的慕容绍宗对尔朱兆这句话十分不屑,仿佛听到妓女在说“卖艺不卖身”一样的不屑:亲兄弟反目为仇的多了去了,何况结义弟兄!
这下尔朱兆更加恼火,一脚把桌子都踢翻了:我勒个去!你他妈敢挑拨我们兄弟的关系!
尔朱兆左右的这帮人全都被高欢买通了,一看这个情势,赶紧一个个落井下石。
这个说:慕容绍宗对高欢有旧怨,黑夜给了他黑色的眼睛,他却用它来抹黑高欢。
那个说:慕容绍宗现在看高欢得宠,心理严重不平衡,总想着陷害高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人的心理可真是阴暗啊。
尔朱兆听了更不信任慕容绍宗了,想想高欢对自己如此忠诚,却蒙受如此的冤屈,为了安抚高欢那一颗受伤的心灵,一怒之下,他干脆把慕容绍宗给关起来了。
同时他催促高欢赶快出发。
什么叫有眼无珠,什么叫“亲者痛,仇者快”,什么叫“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看看这时的尔朱兆就知道了。
高欢得令后,怕尔朱兆后悔,不敢耽搁,立即率十万鲜卑流民向太行山以东(今河北省一带)进发。
高欢的心情如鸟儿出樊笼或翻身农奴得解放一样的轻松。
从晋阳出发不久,正好遇到尔朱荣的遗孀北乡长公主从洛阳回来,作为当年尔朱荣的麾下大将,高欢当然要与北乡长公主叙叙旧。这一叙旧,出问题了。
原来高欢看到公主那里有三百匹好马,就像春运时看到了唾手可得的火车票一样,看得他眼都直了。
因为马是当时最重要的武器装备,相当于现在的坦克、飞机甚至航母,高欢此时最缺乏的就是好马。
高欢当场就向公主借马,公主当然不肯。
不肯也没用,高欢霸王硬上弓,抢了这三百匹好马。
当然为了让公主留点面子,他也还给公主三百匹劣马。这样性质就没有持刀抢劫那么恶劣,最多算是经济纠纷——强买强卖。
也是高欢前一阵太过顺利,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这次居然走了一步大昏招!
令旅行者受伤的往往并非悬崖峭壁,有时仅仅是鞋底里的一颗小石子;这一点小小的疏忽,差点毁了高欢!
因为他苦心伪装出来的尔朱氏的大忠臣形象彻底被破坏了!
北乡长公主火速回到晋阳,向尔朱兆哭诉高欢的恶劣行径。
这下,尔朱兆也火了。
你高欢也太过分了,竟然敢抢公主的马!
难道慕容绍宗说得对,高欢真的有二心?
想到这里,尔朱兆立刻把慕容绍宗从监狱放出来,商量对策。
慕容绍宗胸有成竹:高欢的部下多是步兵,走不快,大王你火速率骑兵去追,一定能追上!
尔朱兆是个急性子,屁都来不及放一个,就赶紧去追。他带着骑兵,一路狂奔,追到襄垣(今山西襄垣县),果然看见了高欢。
不过此时漳河暴涨,桥也坏了——当然是高欢破坏的,他早就已经料到尔朱兆会来。
尔朱兆一时过不了河,就隔着漳河,指责高欢。
高欢十分谦恭地向尔朱兆拜谢行礼,说:我向公主借马,并无恶意,全是为了国家的安定,用来对付太行山以东的叛贼。公主不了解我,大王你也不了解我吗?如果大王你要处置我,我毫无怨言,不过我怕的是我手下这群反复无常的鲜卑人又要叛乱啊。
尔朱兆这个人什么都硬,就是在能言善辩的高欢面前心太软。
他回头想想高欢的话似乎也不无道理,更何况高欢曾经救过他的命。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听信公主的一面之词而猜疑高欢;再想想自己如果要成为天下真正的领袖,更离不开高欢这样的左膀右臂……思来想去,尔朱兆竟然觉得对于自己这么一个大哥,一个讲义气的大哥,一个负责任的大哥,刚才的做法实在有点小肚鸡肠,甚至有点猥琐。
他越想越内疚,灵机一动,随即做出了让所有人都吃惊的举动。
尔朱兆单人匹马坐小船渡过漳河,把自己的佩刀递给高欢,当着所有将士的面,对高欢说:我错怪你了,好兄弟。你杀了我吧,大哥我绝不怪你。
大概黑帮片看多了,尔朱兆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很酷很牛逼,然而其他所有人都觉得他很傻很天真。
尔朱兆太不了解高欢,也太不了解政治。在权力场上,只讲利益而不讲义气。
如果太讲义气,迟早会被遗弃;如果你想为朋友两肋插刀,迟早会被朋友两肋插刀。
总之,尔朱兆这出戏演得太失败了。
尔朱兆演得这么卖力,高欢当然要竭力配合,他装着痛哭流涕的样子:自从英明领袖天柱大将军逝世以后,我贺六浑就像失去了父母的孩子一样孤苦伶仃,除了依靠大王您,我还能依靠谁呢?大王您怎么忍心说出这种话呢?——肉麻得让我汗毛直竖如刺猬。
尔朱兆听了倒不觉得肉麻——好像很多领导一样。
他把刀猛地扔在地上,随后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高欢,激动万分地说:好兄弟,大哥我错怪你了。
随后两人斩杀白马,再次慷慨激昂地重申了自己的誓言——义结金兰,永不背叛。不能同年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日死……接着两人举杯痛饮。
感情深,一口闷,感情厚,喝不够!
尔朱兆喝得大醉,留宿在高欢营中。
高欢的姐夫尉景想趁此机会杀掉尔朱兆,高欢连忙制止:不要急躁,时机未到。如果现在杀了他,尔朱氏的军队定会找我们报仇。我们兵饥马瘦,难以匹敌。不如留他一条命,他这人胆大无脑,不难对付。
第二天,尔朱兆渡河回营。随后他又在对岸热情地邀请好兄弟高欢过来与他喝酒。
高欢想要答应,孙腾(当年的怀朔八兄弟之一,现在是高欢的智囊)急忙拉住他的衣服,示意他别过去。
高欢心领神会,于是就找了个托辞,对尔朱兆说:自己身体不适,头昏脑胀,胃胀胃酸,上吐下泻,四肢无力……总之是不能过来了。
尔朱兆心里非常不快,他觉得高欢这个人像雾像雨又像风,让他越来越看不懂。
昨天他感觉高欢像孝子,今天却感觉高欢像骗子。
可是他顾及面子,不好直接对高欢发作,只好指桑骂槐地对孙腾大骂一通,随后带着满腹狐疑返回晋阳。
一路上他都在琢磨,高欢对他的忠诚度是真还是假?
然而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难了,要让他想清楚,相当于让只会做十以内加减法的人去解三元二次方程,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