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书再续马知勇满肚皮的怒气,急匆匆的,赶到木器市场。
县委党校学习结束,马知勇回到乡里,不久,就提拔为乡党办主任。黄云丽下期接着到县上学习。马知勇一相情愿地认为,自己当了主任,黄云丽不会再看不起他,趁她不在乡里,置办好家具和床上用品,等她一答应,立即举办婚礼,免得手忙脚乱。
他们都是乡里的中层干部,既要结婚,总得在新房里摆几样时髦家具,显示新婚夫妇的不凡身份。这时运进山区的货物价格偏贵。马知勇参加工作不久、工资低,花尽积蓄,只够买少量几件,便想出个背时主意,趁着赶场,去淘旧家具。
赶场,原本就是看稀奇、买便宜、凑闹热,应该快乐而兴奋。但是,马知勇连赶几场,没买到什么便宜货,倒是跟人挑拣,听到了许多讽刺话,刺激得心情极不快活。
马知勇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买不到合适家具,就等下一场再找,一次接一次的,连续赶场。
乡里的木器市场在荒货市,紧靠着猪市坝,大致分了个界线,也限制不了,平时卖猪牵羊摆起簸箩卖鸡雏鸭崽的就多,往往会越界交易。到了赶场天,山民一拥而进,牛马驴骡交易十分闹热,满地都是牲畜粪便,全场牛马哞叫鸡鸭啼鸣,再掺杂庄稼汉子泥巴味汗臭,串串儿们拖袖子拉手的阴笑,跟山妹子侃价的调笑,乌七八糟的。看热闹的闲汉还多,荆疏远几人放下家什,立即围拢来一堆的人。而且人人皆觉好奇:年关不到,又不是嫁妹儿接媳妇儿的良辰吉日,一套一套出木柜卖家什的,的确少见。这些人不问青红皂白,私底下议论。有的猜,怕是屋里遭了火灾,你看有好几样家什都熏得黝黑。就有人辩论,啥子火熏,明明是上好的土漆货,我看你不懂莫乱说。这人就反驳他,我么个乱说了,火印子抹不脱,冒充漆器,你看他那副苦瓜脸倒霉样儿,还有上好的漆具呀。冉明翠看不惯:上好的漆器百年不褪色。也有旁人出面打抱不平:喊你来赶场龟儿偏要顶黄,既然人家卖家什,总有说不出的难处,你不帮衬搭话台子,还要抽台脚,有毛病呀。那人就不好意思再顶嘴。众人闭了嘴巴。奇怪事情,总有人刨根问底的要弄清楚明白,因此不停地来问价看质量。等到看清楚人是黄荆盖山寨的,问明白卖家具是凑承包荒坡的保证金,没了兴趣;更有一伙打惯赊账吃惯诈的骗子,先说介绍买主,又说荆疏远卖家具是抹社会主义的黑。荆疏远一伙粗壮的山里汉子既不怕也不惹他们。这些人打胡乱说一通,看到几个山民壮实像树疙蔸,不敢动粗,也就讪讪离开。
荆疏远取下头帕,垫着屁股坐下,往烟袋里一锅一锅地挖着烟丝儿抽,百无聊赖,看似打瞌睡,还是无人真心要买。
马知勇碰了冉明翠的软钉子,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突然发现荆疏远在卖旧桌子旧板凳,一副遭灾倒霉样儿,心头大感奇怪。
他走过去,两脚踢醒了正打瞌睡的荆疏远,怒气冲冲地斥责:荆社长,你这几样柜子架架床梳妆台还牢实,怎么卖?
荆疏远被街头杂皮聒噪得十分焦急,做梦时都在与人吵嘴,听到如此一问,顿时大喜。他不接马知勇递过来的话头,只用话刷子蘸起恭维的糨糊话,不停地往他身上刷:啊哟,马文书,都说人是越活越老,你么个越变越年轻啰?
马知勇当然听得出,这是不要钱的糨子,晓得他那几分心思,苦笑着:荆社长,你是挖苦我呢,还是确实看不起我,我的确显得如此年少无知?
荆疏远大惊:么的年少无知,你马文书是乡上唯一的大学生,人见人夸的几好干部,县委通报表扬了的哟。
马知勇苦笑:表扬?不处分我,叩头烧高香了。
荆疏远大吃一惊,越益要辩说明白:那不可能,夕书记说得清清楚楚的,你这样有文化吃得苦不怕死的干部,真正是好干部么。
如此一说,马知勇明白了,情况正是荆疏远反映的,但他不便当场发脾气,以免传进夕书记耳朵,说自己态度不端正:荆社长,荆老爷,你就莫戳我的脊梁骨了,兄弟今天是正宗买主,你老哥子是旧货老板,我俩只讨价还价,莫谈国事,行不?
他还散了支黔龙牌香烟给荆疏远抽。
荆疏远晓得,在这个穷山盖,有钱人不买旧货,能干人自己打家具,只有才参加工作的小干部和青年教师,既有钱又做不成家具,舍得买,立即来了精神,高高报出个价格:马文书,都是熟人,八百块钱你就抬去。
马知勇虽新来乍到,出于喜欢旧式家具,买去当作新房装饰,也被荆疏远漫天要价吓了一跳:八百!太贵了噻!你要飞起吃人?荆社长,你晓不晓得,我一月才有几个工资?四十多块!你晓不晓得,一年的工资还买不到你几件旧床旧衣柜。
荆疏远把柏木柜拍了又拍,吹嘘言语流水般淌出来,他说:马文书,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满街上,哪有这种柏木柜,连镶板都是用半寸厚的柏木,你找得到几架,再说,这还是我婆娘的陪嫁,好歹算个文物。
马知勇有些疑惑:文物?是你婆娘几代人传下来的,遭飞蚂蚁打过没得,耗子啃过脚脚儿没得,还管不管用哟?
他围着荆疏远的家具转了一圈儿,拍拍桌子腿再按按柜子面,然后停在梳妆台跟前,照着镜子捋了捋分头。
镜中人风流倜傥。
荆疏远毫不犹豫:么个不管用?哪个说柏木家具要生虫蚁?马文书,虽说这家具用过两三代人,还是牢实得很,再用几十百把年,绝对不成问题。
按说,再好的旧木制家具,用过上百年,也该裂口的裂口该脱漆的脱漆,保管得再好,也要被虫咬蚁啮,算不得好木货。
马知勇挨过县委通报,很难跟荆疏远打商量,只是看在冉明翠救命面子上,不便表现得过于斤斤计较,他拍一拍碗柜那闩子,还比较牢实,低低地还了个价钱:便宜点,三百。要得不?
三百块钱只能买两三千斤包谷,马知勇着实出得不高。
荆疏远见太阳直往坡脚落,再延时间,怕要摸黑赶回山盖,急于脱手,把手往衣袖里一缩,伸给马知勇捏:你让一步,我让一步,六百块钱,当支持我承包,要不要得?
他袖里的拇指和食指一掐,搓了几下,捏个六百元的指模,递到马知勇面前。
这是大题目,承包荒坡是马知勇上山布置的,山民并不响应,还是荆疏远答应承包解的围。荆疏远承包荒山缺乏保证金的事,也传响全乡。只是他各人找了夕书记,乡里卡了县上贷款,自己也不好出手帮助他,不然的话,书记的人情怎么都得做做噻。他要卖家具就让他卖。再说,马知勇冒雪到黄荆村,亏得冉明翠救了命,他心一软:那样也好,我就再让一步,四百块钱?
对荆疏远递过来的袖里价格,马知勇既不懂,也不会伸手进去讨价还价。
荆疏远咬咬牙巴,手指拇在袖子里一搓,变成了五百八十,伸到马知勇腰间,差点戳到他丹田。
马知勇见他不说话,脏兮兮的袖子伸得更拢来,疑问:老荆,你这是做什么?
荆疏远衣袖往下一滑,反手抓住马知勇的手指拇,掐了个五百五十的手势。
马知勇不懂得这种板眼儿,一把拍脱荆疏远的手:老荆,你我公平买卖,有话明说,拉手扯袖子的做什么?
荆疏远晓得弄错了对象,连声道歉: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哟,马文书,格老子,我的意思,你出五百五十块钱就把东西抬去。
马知勇十分厌恶,瞪他一眼,恨恨地说:荆社长,你我都是共产党员,光明正大的买卖家具,你这么摸摸搞搞的,是不是又想造成什么事实,说我估吃霸赊?
哪有这事,哪有这回事。荆疏远连连否认了,扭头去问:你们说是不是,我荆草药凭天地良心说话,哪里会有这回事。
他一看,发觉除了冉明翠,抬家具来的山民,通通不见了。
冉明翠避开马知勇到河边看风景去了。
马知勇心里暗暗好笑,却一本正经的:荆社长,我说你是捉麻麻雀儿嘛,嗯,什么文物,什么寸多厚,多厚?都是哄娘哄老子的。
他说了一句粗鲁的话,做一个抬脚要走的架势,自以为这就是讨价还价,心里十分得意。
荆疏远慌了神,赶紧拉住马知勇,竭力分辩:马文书呃,你是晓得的哟,我荆草药的东西,向来货真价实。再说么,我承包荒山,冉毛狗死卡老子,非要保证金,只好卖屋里家具凑几个钱。
马知勇不走,稳起,看他耍花招。
他说着,哽咽起来:这些家具,都是婆娘妹崽们的陪嫁,要不是缺钱用,确真舍不得卖的哟。
马知勇最听不得这些拗价钱的哄人话,极不耐烦地挥挥手:我说荆社长,你起心要卖,说个实在价,莫哭哭啼啼的哄人。
荆疏远见马知勇软硬不吃,也没得办法,只好哀求:好嘛,就按你说的么,四百块,卖给你!
马知勇大喜:买了。抬到我屋里去哟。
荆疏远生意做成,不在乎多使点力气:没得问题,要得呃。冉大成,荆牯牛儿,岩生娃儿,都过来噻。
没得回应。
猛然想起他们已经跑掉了,只好自己再出钱,请了几个力夫,一起来抬。
冉明翠拿着装银饰的包袱,其余连荆疏远算起,三缺一,也凑不齐角角!马知勇自认倒霉,拗了一阵价钱,还要亲自动手帮着抬。他嘟哝着凑拢去,突然发现冉明翠手里蓝布包包里面的银饰,想起了一件事,问她:翠妹子,你这副银饰,卖不卖?
冉明翠爱理不理:这银饰是荆社长的,我不做主。
荆疏远这时一副苦相,泪水涟涟的,说:本来不想卖,因为急着用钱,卖了算了,卖不脱再拿回去。
他说着,把扦担穿到挽好的抬绳扣儿里。
听荆疏远的弯弯绕,马知勇觉得好笑,接过穿出来的扦担,盯着荆疏远下结论:你还是要卖的噻。
荆疏远低下头,伸手接过蓝花花布包儿,挂在手臂上,小声地回答:就是嘛。
说着,把额头凑近去挨擦,十分难舍地,声音渐渐哽咽了。
苗家妇女的银饰,分成头饰肩饰腰饰膝饰,用纯银凭手工一片片敲成的,饰片用凿雕刻镂拉旋钻七种手法,制作出花卉雀鸟龙凤回纹涡旋云彩种种。苗家妹儿稍长,即由家里置一套银饰,穿戴起来,赶场对歌走人户极有面子。山里再穷的人家,都要想方设法为女儿去置办,由她们自己终身保存。作为苗家妹儿身价,银子象征纯洁,银饰是苗家妹儿洁白无瑕的标志,平时除了对歌过节踩山吃喜酒,她们不拿银饰来佩戴,以免沾了雾气惹了水污生了锈迹,硬是保护得比自己的眼睛珠子还要贵重。银饰还是代代相传的,越是大户人家越看重祖传的银饰物,说是古银饰可以避邪,特别是女儿生头胎,要是遇上难产,戴上银灿灿的头饰,山神菩萨会保佑母子平安。
此时,荆疏远实在不想深谈银饰的事,心中有愧,愧对自己的婆娘,只好闷头不言语。
马知勇晓得当地习俗,理解荆疏远这种为难,就解释:乡政府钱大姐想买苗族银饰,我给你介绍,卖给她,请她出个高价钱,也算是对你的支持。
荆疏远赶忙答应:要得。
杠子临上肩头,他抬起头,深情地望着对面的大山,山背后就是家,婆娘黄玉容还在苦等自己回去,要卖掉她陪嫁的银饰了,眼眶渐渐地潮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