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穆在将要转身回里屋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即是停住,望着玖儿,问道:“除了皇后所派,还有没有其他人去过?”
没想到葛穆会有此一问,玖儿不由一愣。但随即便认真回想了一下,才是点点头回答道:“主子英明!属下去到柳姑娘房外的时候,整好看见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但是当时隔得远,今夜亦无月光照着,那人又是一身黑衣,想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属下看不真切他的脸。只能从身形推断应该是个男子。”
“柳炎铸……”玖儿禀报完,葛穆即是双眉微锁,双目也是稍稍眯了起来,若有所思地缓缓道出了这个名字。
“主子怎么会觉着是他呢?柳姑娘这次受此大罪皆是由他而起,按理说他不应该再出现才对啊。”听了葛穆的猜测,玖儿觉得有些不可能。
“哼,关心则乱你应该听过吧?”葛穆却是信心十足地冷笑一声,说道:“素闻天谒国大皇子为人亲善温和,是个人人称道的翩翩佳公子。看来此言不虚。想必今后与他打交道的地方还很多。”
说完这些,葛穆才发现玖儿一直在盯着自己看,那神情像是发呆,又像是在探寻什么。顿觉浑身不自在的他即刻投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属下该死!主子恕罪!”玖儿被葛穆这么一瞪,忽地回过神来,忙是单膝跪地,双手作揖地求饶到。
“退下吧。”葛穆虽没有明说宽恕,倒也没有再继续追究,只不冷不热地吩咐了这么一句,便转身进了里屋。玖儿也不敢再多做逗留,说了声“属下告退”后就飞身离开了。
听到动静确定玖儿已经离开后,葛穆却又掀开门帘从里屋走了出来,并径直去到了屋外。沿着木制的阶梯跨步而下,最后他停在了左侧的一颗红梅树旁,微微仰头望向了沉沉的夜空。
夜黑风凉,葛穆花白的发丝不时被吹得轻扬起来。他的眉宇间虽是饱带沧桑,可那双眼却是分外澄澈。兴许是因着周遭太过幽静,又或者是因为玖儿刚才那番别有深意的注视,葛穆的心绪反倒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他很清楚玖儿定是觉得自己太过于关心柳娆溪了,出于一时的不解跟惊讶才会那样忘了尊卑有别的礼数。想着想着,那些往事不受控制地随风弥散开来,历历在目——
当初得知柳娆溪不受宠的背后竟然隐藏着这么一个天大的秘密,葛穆很是庆幸自己的计划终于有了可以实施的机会。于是他找到了倾贵妃,说服了她与自己合作。为了出入自由,也为了行事安全,他特意命人在小木屋与“倾珂殿”之间挖了一条密道。从那以后,所有的事情都由他在背后操纵,倾贵妃则充当出面与柳娆溪接洽的人:
探监的循循利诱,将柳娆溪安排到皇后身边,在密道教她读书识字以便日后行事……这些都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葛穆心中有数,柳娆溪的那副性格想要改变还真得费去不少的时日与心思。可那日在御花园的假山旁见到柳娆溪与刘嬷嬷的冲突场面,他心中讶然一份仇恨竟然可以让人转变得如此之快。又兴许她原本就是个桀骜不驯之人,只是宫中的生活压得她不得不收敛起自己的天性。
总之,在看到当初那个逆来顺受、凡事隐忍的受气包公主竟然也会有那样据理力争、盛气凌人的一面时,他无法确切地表达自己当时的心情。诧异?欣喜?庆幸?欣慰?都不是又或者兼而有之。
待柳娆溪领着小木子离开后,依着对柳娆溪的了解,葛穆断定她绝对会去找倾贵妃为小木子求情。尽管现在的她已经与往日有了不同,但是那份感情用事的不成熟还是没有完全消褪去。她自然想不到自己的这项“义举”会给她还有他计划中的所有人带来什么不测。
偏偏他又不能直接现身阻止,便是即刻赶回“倾珂殿”对着倾贵妃嘱咐了几句,才有了柳娆溪之后所承受的那一顿责骂与挨打。她的伤心与绝望都被他看在眼里,也是动了那么点儿恻隐之心。可他更加深知为了大局一切势在必行。而且他也想借此机会确切地证实一下柳娆溪是否真的是可用之才。幸而她在皇后一行人面前的表现非常完美,一点儿没有让他失望。只是……
尽管早就知道在倾贵妃一连串主动出击下,皇后早晚会按耐不住有所行动。可她一向碍于自己的名声,也不会贸贸然做些什么。因此无论是柳娆溪还是倾贵妃暂时都是安全的。只有她们安全了,自己的计划才有继续顺利实施的筹码。
然而这次皇后借着自己儿子前往探望之事重责柳娆溪却是葛穆始料未及的。这几日下来,他除了挂心柳娆溪的伤势,也一直在琢磨皇后之所以唱这一出戏的原因的是什么,可惜始终没有理出一个清晰明朗的头绪来。
此次计划事关重大,葛穆心中的挂虑实在是数不胜数。他自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柳尧溪的态度早已超过了对一颗棋子的在乎。而今夜,玖儿的那一番注视竟是让他一下子有所顿悟,却因为心中不愿承认而很是恼火。这才用眼神加以警告,以主子的身份对其进行震慑。
可当下,此处,只有他一人。葛穆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柳娆溪的确是有不忍的。他不由暗暗对自己发问,这一份意外而至的心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萌芽的?是从知道了她的身世之后?还是在她奋力为小木子还有她自己抗争的时候?抑或是在小木屋内,听得她对雪中红梅那一番不寻常的解读之后?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变回从前那个自己的趋势?
虽然有了这些以前不曾想过的疑虑,葛穆要继续进行自己计划的决心却没有丝毫动摇。他没有放弃的可能,更没有回转的余地。因为这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是他必须去完成的东西。为了这个使命,他失去的、背负的已经太多太多了。如若无法完成,那么为此所做的牺牲全都会变得一文不值了。
“无毒不丈夫!我再也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止步不前了!”赌气似地说完这句话后,葛穆便拂袖转身,走进了屋内。
就如黎明再清朗再明快,终是无法妨碍黑夜的来临般,夜再黑再漫长,也是阻不了黎明的铺天盖地的。
柳娆溪醒得很早。看着被小木子打开的窗户外暖阳茵茵,她真的很想出去走走。却碍于身上的伤势还容不得她随心所欲地四下行走,便也只好不甘心地作罢了。不过这伤虽是让她暂时失去了行走的自由,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今天一早,小木子便去“菩坤宫”禀报了柳娆溪已经醒转的消息。回来的时候,馨儿也跟着来了。除了给她上药之外还宣读了皇后的口谕,说是因她有伤在身,暂时不用前去伺候。等到伤势完全痊愈之后再作安排。
可以安心养伤,柳娆溪当然是没有异议的。领旨谢恩之后,又与馨儿道了谢——虽是奉旨办事,伤在那种地方,到底是难为人家了。柳娆溪也不是个没有心的人。只是待馨儿走后,想起那道口谕中的“再作安排”四个字却让她心下难安起来。可眼下,她唯一能确认的是皇后的确早有预谋,可这份预谋的个中详情却无法得知。而倾贵妃那边也不知道是怎么个意思。
因此,尽管很多人艳羡柳娆溪因祸得福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日,可她心中却异常清楚:自己看上去是暂时撇开了那些是是非非,实则是身处在了更大的风暴漩涡里,随时都有可能粉身碎骨。好在有小木子在一旁照顾着,除了吃饭喝水什么的有个照应之外,实在想那些事情想得头痛时也有个拉扯闲话的人,不至于钻牛角尖。
闲散人生,时光易逝。时近冬日,白昼又短。前一眼还能望见红彤彤的夕阳光照,一个晃神那道光芒便没有了踪影。今晚虽有月光,小木子却坚持为了柳娆溪好,将窗子关了个严实。柳娆溪无奈只得暂时顺从。打发他走后,过了一会儿,便又是将窗子敞开了去,靠在床头有一拨没一拨地胡思乱想着。
赏月赏的好好地,柳娆溪忽然看见一道身影由远及近地慢慢朝她房间的方向移来。一开始柳娆溪以为又是柳炎铸,不觉十分头疼:她都近乎恶言相向了,他怎么还愿意来?可待那人走近,一个翻身进到她屋内,借着月光与烛光看真切了那人后,柳娆溪不由低声惊呼:“葛先生!”进而又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警惕地望了望四周,眼中满是惊异与不解:
虽然时隔多日,但是柳娆溪依然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葛穆时的情景。那天夜里,年过五旬的他白发苍苍,步履蹒跚,怎么看都是个文弱老实的读书人。今晚,刚才,出现在他眼前的明明还是同一个人,穿着、还有脸上的那块银色面具并无出入。可是那一个翻身进屋的动作,恁是柳娆溪再眼拙,无法看出他的身手到底有多少斤两,也不可能再认为他是一个孱弱的老夫子了。
相比于柳娆溪的吃惊,葛穆表现得并无异样。他从怀中掏出了几本书,动作还是如那晚一样颤颤巍巍,完全不见方才那一记翻身的迅速矫捷。柳娆溪看着,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一时眼花看岔了。又或者真的是两个人?
正思忖间,葛穆已将那几本书递到了柳娆溪的跟前,用那副嘶哑的嗓音说出了来意:“姑娘不必对老朽适才之举多费心思。这几日闲事一桩接着一桩,都没有时间好好教姑娘习文。倾贵妃听闻姑娘伤势已有好转,这才派老朽前来的。”
那声音的确是葛穆没错,可……柳娆溪仍是有些接不上茬。恍恍惚惚地接过了那几本书,一看竟是唐诗、宋词,甚至还有儒家学说类的书籍。不由皱眉望着葛穆,问道:“先生,我才刚刚识字,如何读得懂这些?”
“姑娘不必自谦。那晚老朽就发现姑娘果然如倾贵妃所言是个聪明绝顶之人,想必那晚所学姑娘早已熟谙于心。事急从权,皇后心思难以揣测,倾贵妃这才命老朽这样做的。说是为了早日达成你们的共识。”葛穆却不以为意,憨憨一笑,不留痕迹地在解释的同时将所有的责任悉数推到了倾贵妃的身上。
既然是倾贵妃的安排,柳娆溪也不好再说什么。的确如葛穆所说,那晚所学虽是皮毛,认识的字却是不少。她虽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倒也熟记了个九成。况且她的时间有限,倾贵妃又不是真心要教她读书识文,自是不会按常规的路走。即便如此,这些对于现在的她而言仍是深奥之学,难如上青天啊!
“姑娘不必过于忧心。倾贵妃知道姑娘身子不便,特意派老朽前往此处教习,好助姑娘早日学有所成。”看见柳娆溪一副为难不已的样子,葛穆连忙宽慰到。
“如此,就有劳先生了。”柳娆溪长舒了一口气,对葛穆笑着颔首,感谢到。心中却仍然记着他刚才的那一个动作。她嘲笑自己还是太过天真,怎么就会想当然地认为倾贵妃会真的找来一个平凡的教书先生呢?事关重大,没有一点本事的人自然是不会有机会介入的。可是说到本事,她又是凭什么得到倾贵妃的青睐呢?暗自长吁短叹一番后,她才是翻开了书。
柳娆溪还是不能完全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葛穆望着她那番神色变化,将她心中所想猜了个十足十,却是故作不知地如常授课。同时,心中也想着终有一****会让柳娆溪改掉这个会让她无端丧命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