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介逃兵楚平安凭借着一块都尉腰牌,以及不知道是抽风还是人品大爆发,在安平县成功抵御贼寇攒下的人望,居然就这么扯起了平安营的大旗,手里头凭空多了近两百号弟兄来。
楚平安依言放那以鹰眼勾鼻汉子为首的约莫七十人离开,带着剩下的人回安平县去,但在临行前,他低声交待典雄信,让他去通知薛漱石,火速带上五六十人去通往黑斧寨的必经之路上埋伏,若有从这小山坡离开的人转道去投奔黑斧寨,立斩不赦。
典雄信从他眸子里看到了一丝阴冷,领命而去。黑斧寨昨夜里虽然惨败而归,浩浩荡荡八百人马只剩下不到两百逃回山寨,连大当家的都被乱刀砍死,但那大当家的致命一刀是从背后被捅的,谁敢说没有二当家的心狠手辣捅黑刀子的可能性?那两百匪寇对安平县而言始终是个威胁,不可能放任他们发展势力的。
楚平安带着人回到县城,大街上冷冷清清,有人看到这些破坏县城的罪魁祸首胆敢回来,躲进屋中不敢出来,也有人拣起石头掷来。青石板路上的血迹清理了大半,不至于是涓涓而流令人作呕的惨绝景象,但水冲过后的痕迹犹在,活像一幅朱砂大绘,仍然教人触目惊心。平安营的众人一路沉默,神情凝重。
抵达县衙之后衙差急忙叫楚平安到前厅议事。柳菁菁跟随他进前厅去,其余众人等候在外,席地而坐,有衙差分发馒头,气氛仍然僵硬。
前厅内刘县令脸色憔悴,虽然他没有提刀上阵厮杀,但以他这等年纪,又是儒生出身,等候在后院,不知道战果如何,那等忧虑对他而言不可谓不是莫大的煎熬。即便战事结束,伤员的救治,死者的抚恤,百姓的安抚,房屋的修复,这些都是足以让人数十个日夜夙兴夜寐的难题。
前厅内除了刘县令以外还有一人,薛漱石薛捕头已经领人前去阻杀意图重回黑斧寨的匪寇,自然不在县衙之中。那是一个年纪约莫十二三岁,皮肤黝黑的少年,他坐在靠椅上打盹,面前的桌案上摆着半个没吃完的馒头,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几个日夜不曾休息过了。
许是楚平安跨过门槛的动静太大,那少年撑着脸蛋的手一滑,突然醒了,迷迷糊糊中他喊道:“娘,你等等我!等等我!”
少年茫然环顾四周,发现不过是大梦一场,不由掩泪泣涕。柳菁菁过去安慰了他几句,刘县令指着楚平安叹气道:“这位便是刘都尉,你的事情且告诉他吧。”
楚平安微微一愣,寻他议事的似乎并不是刘县令,而是这名少年,正当疑惑,那少年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跪倒在地道:“大人,救救我们庄子吧,求你救救我们庄子,你那么厉害,连那么多贼人都能击退,肯定能够救我们的,求求你了,再不快些的话,一切都晚了!”
少年使劲掐着自己手心儿,但这仍然止不住滚落下的眼泪,柳菁菁连忙将他扶起,少年倔强不肯起来,拼命的在地上磕头,楚平安道:“既然你都说再不快些就来不及,那就别浪费时间做这些多余的事,你不像是安平县的人,你的庄子在哪儿?怎么回事?该如何帮你?”
他抹着泪珠儿,哽咽道:“我是安阳县樊家庄的人,三日前一股山贼前来借粮,我爹不想生起事端,给了他们八担粮食让他们走。山贼承诺不会再来,并会保我樊家庄的周全,可谁料他们夜里放火偷袭,杀了好多人!我娘趁着夜色把我推到庄后让我快跑,我答应娘一定会找人回去救他们,赶了一日一夜的路跑到安阳县衙,但县里的大老爷不理不睬,还把我撵出县衙,差役大哥看我可怜,指引我说附近几县只有安平县的刘县令刘大人清正廉洁,说不定能帮上我,我便连夜赶路,又赶了两天终于到了安平县衙。今天早上到了城门口,看到死了好多人,我好怕,怕连安平县也帮不了我,到了县衙,刘大人说他的确是帮不了我,但有一个人可以,就是大人您了,大人,请您一定要帮帮我,救救我们樊家庄。”
说完他又是满脸珠泪,柳菁菁受他感染也不住抹泪道:“小安子,他说得好可怜,你就帮帮他吧。”
楚平安沉吟道:“也就是说,你已经赶了三天三夜的路?”
那少年点点头,他穿的布鞋已经磨破,察觉到楚平安的目光,他将脚缩了缩,但这仍然掩饰不住脚踝周围的殷红血迹,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赶了三天三夜的路,这实在是件很难想像的事情。
楚平安思索片刻,道:“你有没有想过,在这三天里,樊家庄已经不复存在了?”
那少年埋着的头猛然抬起,柳菁菁面有愠色,责怪楚平安不该说得如此直接。少年眼神空洞,没有哽咽没有啜泣,两行泪却淌得更甚,他怒喝道:“这不可能!娘会等着我的,我会找人回去救大家的,你这骗子,他们肯定会没事的!”
少年情绪激动,喘息声响越发沉重,楚平安一声叹息,对准他后颈窝就是一掌,将他拍晕过去。柳菁菁将他扶住,恼道:“喂,你这是在做什么?”
楚平安无奈道:“让他休息会儿,他这个样子我是没办法跟他沟通的。”
柳菁菁不满道:“那你就不能好好的跟他说话吗?失去亲人这种打击对他来说未免也太沉重了,况且万一真如同他所说,庄子真的抵挡了下来,正等着我们去救呢?”
楚平安冷笑道:“昨天夜里就在这安平县城,死了三百多人,这也就意味着有六百多,九百多,一千两百多,甚至更多的人失去了亲人,是不是每个人我都要耐心去好好说一遍?这样我什么都不用做,就在县衙门口摆张桌子一个个的接待慰问了。再者我还要怎么好好跟他说?仅仅一个晚上就能葬送三百多条性命,他一个小小的庄子能够支撑多久?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万一?”
柳菁菁许是迫于楚平安的气势,放缓语气,忧虑道:“可是我们不能就这样放着他不管啊。”
楚平安没好气道:“我说这位女侠,那你说究竟该怎么管?”
柳菁菁道:“我们好歹要陪着他回庄子去看看,这样也好了却他一桩心愿,不然他实在是太可怜了。”
“可怜?”楚平安走到门槛,指着县衙外边道:“你看看外边那些人,那些百姓,哪个不可怜?我说女侠,你别因为看他是个孩子就同情心泛滥好不好?你知不知道现在外边流寇四起,兵荒马乱,仅这安平县城,就还有两百黑斧寨的残匪虎视眈眈,他的亲人是命,这安平县的百姓,我手下的兄弟就不是命了?你冷静点,讲点道理好不好?”
柳菁菁柳眉一挑道:“讲道理?你的意思是本女侠没跟你讲道理了?行啊楚平安,你非礼我,本女侠还没跟你算账,你倒是跟我讲起道理了?那要不要也要你那些弟兄来评评理,究竟是谁有道理?”
刘县令闻言一奇道:“楚平安?”
在他的印象里眼前坐着的这位本该是名唤刘彪的少年英才才是,怎么就蹦出一号名为楚平安的人物来?
楚平安急忙搪塞道:“这是我小名儿,意思是出入平安,大人你甭往心里去。”
刘县令恍然点头,楚平安挥手做了个停战的手势道:“我说女侠,姑奶奶,我怕了你行吗?别再扯这件事儿了。小弟我一宿没睡,您能不能高抬贵手暂且放小弟我一马,容小弟睡一觉醒来再行商量?”
柳菁菁也并非是那完全无理取闹的主,点了点头就带着那少年到后院歇息去了。楚平安拱手道了声一切还需仰仗刘大人后,也出了前厅,正巧典雄信带着王文回来,楚平安让他安顿这近两百号人,交待了些琐事,又去拜会了趟身上血迹还未风干的薛捕头,这才回到后院的客房。
房中已备好了盛着热水的木桶和干净的换洗衣服,楚平安的确是疲劳至极,这短短一夜间的事情远远超过了他的预估,他根本就没想过会掺和在这许多事里,更没有想过领着一帮子,组建什么劳什子的平安营。他从货真价实的刘彪那儿除了拿了一块牌子外,还知道扯开旗号招兵买马需要银子,大把的银子,即便他能跳过这个步骤,那养这么多人不是要钱?当初典雄信和王文两人说拜他当老大,他就寻思养俩人吃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他可掏不出那么多银子来,可现在不是两人,而是两百人!
楚平安细一寻思,也不是什么当初,可不就是昨天时候的事儿么?这才过这么点时间,咋就感觉日子变得漫长,度日如年呢?果然还是太累太折腾人了。
楚平安坐在浴桶里无精打采的扑着水花,他手臂上的伤势以快得诡异的速度愈合着,只是他并未注意到这一点,那少年空洞的表情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揉了揉鼻梁,另有一些不该有的画面在他脑海里闪现,许是水温的缘故,他居然就在浴桶里睡着了,直到水温褪去,热汤变得冰凉透骨,他终于一个激灵醒来,念念有词道:“娘……”
他接受梦境与现实的速度是远远高过那名少年的,即便是多年前更为年幼的他自己,同样要比他更快的接受了这****的现实。
他拣起毛巾拭去水珠,换上那身干净的衣服,屋外天色已晚,在冷水里泡了这么久居然还没着凉,也算是他的幸运了。他推开房门,典雄信正在后院里分发兵刃,已经脱下吏服,换上了身玄青色民兵装束的丁小满笑着冲他挥了挥手。
因为年纪尚轻,体格还未完全长开的缘故,他的衣服并不合身,他咧着嘴把衣服往裤腰带里扎,裤腿卷起,不搭调的衣服看起来固然有些滑稽,但他精气神十足。后院内的平安营军卒见到楚平安都停下手中的事叫了声“大人”,楚平安走到典雄信身边停下,询问道:“准备得怎么样了?”
典雄信道:“都已妥当了。”
楚平安点头继续前行,这批军卒开始按照次序集结,他们穿的衣裳,佩戴的兵刃都来自于安平县武库。只是安平县不过是个户籍不到三千户的小县,武库的规模只排在第九等的任等,都是些积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劣等货色。
但有胜于无,好歹给平安营弄了身不要银子的装备,楚平安在西院的客房外敲了敲门,半晌没有动静。楚平安再敲,总算有人懒洋洋的推开门扉,看清敲门的人是楚平安,屋中人劈头盖脸就是一番痛骂道:“楚平安,你说你一宿没睡要休息,本女侠给你备好了热水,让你舒舒服服的睡大觉,你倒好,大半夜的不睡跑来敲本女侠的房门,你把本女侠当成是什么人?我可警告你,你要是敢有非分之……”
最后一个“想”字还没说出来,数十名穿戴齐整的平安营军卒集结在楚平安身后,真实身份自然是柳菁菁柳女侠的屋中人吓得关住房门,死死抵住,急道:“不要以为你们人多本女侠就会屈服,来人啊,救命啊,这无耻下流龌龊卑鄙的色胚要强抢民女啦!”
楚平安叹了口气道:“天下漂亮姑娘那么多,我抢谁也不至于抢你。究竟去不去樊家庄的?你若不去,我回房睡大觉去了。”
柳菁菁猛的推开房门,喜形于色道:“小安子,你终于改变主意要去樊家庄啦?还算你有点良心,乖啊,等等姐姐。”
柳菁菁又是“啪”的一声将门关住,很快她手握短剑,背着包裹,牵着那不知姓名的樊家庄少年从屋中出来,一行人趁着夜色连夜出城,路上柳菁菁好奇问道:“小安子,你怎么忽然就良心发现了?是不是受到了姐姐我的感染,终于要弃恶从善啦?”
楚平安摇了摇头没有理她,他自然不会告诉她那场冰凉透骨的梦的。
梦里是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寒冬天,大雪掩盖不住浓郁的滚滚黑烟,彷徨无助的男孩赤足站在雪地里,走在浸染着鲜血的废墟上,仅凭着脆弱的意志强撑才没有跌倒。
悲鸣的笛声似乎是给这个小山村送上的葬魂曲,几近崩溃的男孩在这笛声中寻找到了一丝难得的清明与安稳。那是一个眼神空灵的女孩,一身皆白,比这漫天白雪还要白得彻底。
他站在废墟里怔怔的看着她,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
她自然是不会知道,是那飘扬在废墟里的静默笙箫,让他有勇气走出那个被大雪埋葬了的村子。
十二年后的今天,他终于站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