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营组建后的第一趟行程，楚平安只带走了五十人。
黑斧寨虽被击退，仍有两百残寇虎视眈眈，尤其是那位心狠手辣的二当家的多半是趁着混乱下黑手阴掉了那黑斧大汉，登上了大当家的宝座，有这样的人惦记上安平县城，终归是心腹大患。
薛漱石薛捕头倒是找他商量过围剿黑斧寨的事情，但黑斧寨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据马明德等人所言，山上不仅有现成的水源，寨内还囤积了足够两年用度的粮食，想要困死山寨绝无可能。
至于强攻，以安平县现在的兵力决计是办不到的，短时间内新任寨主肯定也是排除异己，坚守不出，故而围剿黑斧寨之事只能暂缓一缓。
留下一百四十七名平安营军卒留在安平县城中，一则用于抵御黑斧寨，二则修复焚毁的民居并且加固城墙，有薛漱石、典雄信以及一百多名新近募得的衙差制衡，想必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楚平安之所以带人到樊家庄去，还有个很重要的缘由就是当下这个状况宁武郡他一时间是去不得了，闷葫芦是他兄弟，褚肥圆是他兄弟，而这些投奔他平安营麾下，跟他混的这批昨日的匪寇，今日的军卒，同样是他兄弟，他自然不可能光顾着去寻闷葫芦两个，把这一大批人丢着不管。
养这么一大批人就得需要银子，安平县家小业小，主政的刘县令虽说有点儿老迈昏庸，可两袖清风四个字还是称得上的。昨夜里打的这仗已经打了县衙好几千两银子出去，包括擒拿匪寇的赏银，伤亡捕快、百姓的抚恤银，损坏房屋的修理银，这些可都得花上银子。
这笔钱里楚平安还认了一份儿，当时死守县衙为了壮声势，他吆喝了一句杀贼寇一人赏银十两，杀十人又赏怎么怎么地，虽说那会儿彪字营根本就不存在，可他堂堂楚都尉不能说话当放屁啊，合计两千六百七十两银子，这笔帐他都记着，只是现在他钱袋里就只有四两银子，还是从褚长生那儿骗过来的，如何凭这四两银子去付那两千六百七十两的赏银，如何养活两百号弟兄？
这个问题让楚平安很头疼，他算过一笔账，两百人一天少不得要吃一百二十斤米，四十斤瓜果菜蔬，四十斤肉，这还不算油盐烧酒啥的，按照一钱银子三斤米的市价，他那四两银子刚够手下弟兄吃两顿大白饭的，还得不计柴禾和锅碗瓢盆这些家什。瓜果菜蔬分时令，算个折衷的通价一钱银子买两斤，四十斤便是二两银子。至于肉么，鸡鸭鱼肉价格都有偏差，不去算那么细致只算猪肉，毛猪八分银子一斤，一头三四百斤出栏的成猪，价钱约莫在三十两银子上下。猪出七成肉，四百斤的成猪能出两百八十斤的肉，一斤肉约莫是一钱银子了，这个价格要比在肉肆上买的肉便宜个三四分。多出来的猪血猪腰子什么的，权当是额外加的小菜，按照这个价钱算，每天吃肉还要吃四两银子进去，也就是两百人一天的伙食费就是十两。
当然啦，这点银子还抵不上那些大员外们的一顿山珍海味，可他楚平安楚都尉钱袋里没银子啊，除了基本的吃的以外，还要每季添置新衣，采购锅碗瓢盆、帐篷棉被，都说饱暖思****么，每个月还得发点饷银，让那些身强力壮的年轻军卒去楼子里泄泄火，楚平安越想越是气氛，他娘的，老子都还没攒够银子去睡红牌花魁，还要给这些龟孙准备睡姑娘的钱，实在也太窝火了。
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如狼似虎，也有一部分人会托人给家中爹娘捎银子，饷银无论如何都是逃不掉的。按照他在铁字营摸出来的行情，一个月五两银子怎么都少不了的，田舍郎收成好，一年种田养猪还能挣上四五十两银子呢，手底下弟兄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给自己卖命，不能不照顾他们的生活啊，要是有人死了，还得掏一笔抚恤银，为了不彻底摧毁自己的意志，楚都尉暂且不去算这笔钱，只算正常开销，两百人一个月的伙食费是三百两，饷银是一千两，楚都尉觉得自己脑袋有点晕。
稍微值得他欣慰的一点是官府能够帮他解决一些军械问题，碰到要他出力时候啥的，还能发他一些粮饷，这些他都是在铁字营的时候从老兵油子那里听说的。龙夏王朝积弱已久，地方州郡各自为政，响应皇室的刺史将军寥寥无几，甚至在打通当权宦官的环节后，连赋税都可以用各种借口搪塞过去，皇室对此积弱已久的恶疾有心无力，除了拱卫京畿的几支禁军外，李家小皇帝是绝难调动地方上的一兵一卒的。也许他老子，太上皇老皇帝可以调动六大军镇的边军，可北方黑蟒王朝对龙夏王朝的衰弱虎视眈眈，百万控弦之士游弋在长平关外，六镇骁锐岂可擅动？
再者老皇帝交出皇位后已不问政事十几年，这些年来未曾踏出过太极宫一步，坊间甚至有传言称，老皇帝早在十几年前的那场宫闱之变便龙殡归天，如今太极宫那位不过是个傀儡摆设，用以堵天下人之口，若不然，英明神武可堪开国武帝的老皇帝怎会放任宦官、外戚擅权，将一个三岁的小娃娃扶上帝位？
小皇帝在宦官、外戚的扶持下以雷霆手段登上帝位，太子被黜，四名皇子被逐，本以为会上演一出五王逼宫的好戏，可谁个料想这几名分封为王的皇子就这么心甘情愿的离开长安，并未掀起半分波澜，反倒是宦官、外戚两党在事成后掀起长达六年的党争，戚党原本占据上风，但在关键时候疏忽大意惨遭阉党反戈一击，最后以鸩杀董太后，车骑大将军董光满门抄斩而终结。阉党也籍此独掌庙堂大权，祸国而今。
龙夏王朝积弱，封疆大吏们便打着各种各样的由头扩充势力。原本按照龙夏军制，每个大州的地方军不得超过十万，小州不得超过五万，军团将领由朝廷册封任免，饷银军械亦由朝廷分发。可王朝积弱之后，皇室连供养京畿之地的禁军都十分吃力，把规模从二十万压缩到十万，乃至八万，根本就无力支撑起地方军的军械饷银。
军卒要吃饭，要养家，这些可不是一腔热血、精忠报国几个空洞的口号大字能够填饱肚子的。谁发饷银就给谁打仗，这种思想在地方军卒心中已经站稳了脚。朝堂内的宦官得了好处，对地方州郡大张旗鼓的募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也能少一些流民添乱嘛。
这些没念多少书，靠着攀龙术得以掌握庙堂的大太监大貂寺自然是不会知道放纵是滋生毁灭的温床，更大的麻烦已在酝酿，而终归得有人站出来吞下这枚苦果。
也许他们知道，而这正是他们想要看到的。
于是乎，只要手里有银子，再在州郡寻个靠山，弄块都尉的牌子，糊上一身官家的身份，就能扯开大旗呐喊募兵，像刘彪那样的草包都能拉起一个彪字营来，这里头的猫腻水分，可见一斑，随着战事的兴起，这种情况将愈演愈烈。
对现在的楚平安楚大都尉而言，他迫切需要银子。他手底下没有封邑土地，没有盐矿产业，也没办法像刘彪那样兵过如篦搜刮民财，只能从歪门邪道想办法。黑斧寨的夜袭和那名少年的求助给了他灵感，贼寇为何攻城？还不是烧杀劫掠抢金银财宝抢女人，攻一次县城能够烧掉县衙数千两银子，那攻一次土匪窝呢？
黑斧寨易守难攻他不去想，可黑斧寨已经是方圆百里找不出第二号来的大匪寨了，凭借楚平安手底下这五十号人，要收拾些流寇残匪，还是没多大问题的。
加上他、柳菁菁以及那名樊家庄的少年，合计五十三人摸着夜色连夜赶往安阳县去。自安平县至安阳县，约莫有三天的脚程，楚平安一行日夜兼程，将时间压缩到了两天。
官道上大批百姓推着板车，挑着箱子神色仓皇，柳菁菁询问之下得知他们要么是到南方投奔亲戚的，要么是到州府避难的，现在盗贼四起，匪寨多如牛毛，村子庄户哪招架得住这些穷凶极恶的悍匪袭击？官军也都龟缩在郡城里说什么抵御八斗军，根本不顾老百姓的死活，老百姓为了生存，不得不背井离乡。
在听说大批村庄被匪寇付之一炬，死了好多人的时候，那名唤樊小华的少年脸上蒙了层阴霾。但他仍然相信樊家庄的人正等着他搬救兵回去，咬着牙赶完这两天一夜的路程，最终抵达了樊家庄上。
可奇迹终归还是没有发生，他看到的不过是一片灰烬已冷的焦灼废墟。
樊小华踉踉跄跄的走在废墟之上，周围是焦干的尸体，面目全非，死状凄惨。这些都是看着他长大的亲人，也许平素里东加长西家短的会有些小小的矛盾，但他们毕竟都在一个庄子，都姓樊，都是关系刻在骨肉里，无法分离开来的亲戚关系的。柳菁菁不忍他如此难过，走到他身边想要宽慰他，他一把将柳菁菁推开道：“走开，你们这群骗子，刽子手快走开，你们如果能再快上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也许就不是这个样子了啊！”
樊小华颓然无力的跪倒在地，用力捶打着焦灼的地面。地上有碎石，他的右手捶打得鲜血淋漓，但他浑然不觉，他压抑了太多的愤怒、不甘、痛苦、绝望，即便是在这一刻他仍然是在压抑着，他无法理解这世道怎会是这样一副样子？这和教书先生告诉他们的不一样，和大人们告诉他们的也不一样，好端端的庄子，总是充满着欢声笑语的庄子，那个他以为他会付出一辈子去守望的庄子，为什么就被那些卑劣的匪寇给践踏了！为什么！
樊小华双目空洞，大脑炽热，他看到手边有一柄刀，上边的血迹已经凝固了，也许正是他某位亲人的鲜血。他猛的咬牙抓住了刀，楚平安心知不妙冲了上去，右手握住刀刃把刀夺下，左手将他揪起，樊小华眸子里散发着愤怒的野兽才会有的精光，他低声的咆哮，他咬住了楚平安揪住他的左手手腕，温热的液体浸润了他干涸的齿，炽热的喉，品尝到这令人燥热的滋润之后，他开始笑了，笑得狰狞，他贪婪的吮吸着楚平安的血液，楚平安怒喝一声将他挣脱甩在地上，他爬起回以一声咆哮，鲜血自唇角淌到下巴，滚落在他的手臂，殷红无比，这不是他的血，这是楚平安的血。
楚平安拔出腰刀，忿恨道：“小狼崽子，你他娘的一心寻死，别怪老子心狠！”
楚平安当真动了杀心，横起一刀就要劈过去，但距离他们都很近的柳菁菁骤然扑了过去，挡在樊小华身上，她央求道：“平安，不要……”
楚平安青筋鼓起，这个动作撕裂了手臂上的伤口，鲜血淌的更甚。樊小华依然是那野兽般的目光，死死盯着他，发出低吼。楚平安愤怒收刀，转身离开，刚才冲了过来的丁小满同样狠狠瞪了樊小华一眼，收刀追着楚平安去了，两人在庄后不远找到条溪流，确认附近没有匪寇眼线，暂且安全之后，便招呼其他人过去，在溪边安营扎寨。
溪水澄澈，与樊家庄的废墟血污格格不入，也不知道究竟是那些匪寇来去匆匆并未在溪流中清洗血污，还是过了这几天，溪水早已把满溪的血红给冲淡了。
赶了两日一夜的路，所有人都疲惫得很，五十人分作几股，井然有序的附近拣柴生火。其实樊家庄的废墟里还有些锅碗瓢盆可用，但一则好几十号尸体在那里摆了四五天，气味实在是不怎么好闻，二则樊小华不许任何人步入樊家庄的废墟。
这可把丁小满气得牙痒痒，他义愤填膺道：“这傻缺是羊癫疯还是失心疯啊？我们大老远的过来帮忙，不客客气气的也就算了，还他娘的怪我们是刽子手，而且居然还敢伤着大哥你，要不是大嫂护着他，老子非替大哥你出这口恶气，剁了这小子不可！”
丁小满这番胡言乱语的话少不得要挨楚平安几个板栗，柳菁菁过来想要替他包扎伤口，楚平安没有理她，冷着副面孔把她气走了。溪里有青鱼，丁小满带着人跳进去捉鱼，收获颇丰，楚平安等人终于在又干又冷的馒头就溪水之外，多了烤鱼这一道菜。
溪水微凉，也许是樊家庄还摆着如此多的尸首缘故，显得有些阴森，月黑风高不仅让这抹阴森变得更加诡异，它还昭示着这是个不寻常的夜晚。
月黑杀人夜。
楚平安安排的探子回来以后，沐浴着鲜血与仇恨的夜晚，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