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军长看到一个个士兵的脸色灰呛呛的，深陷的眼睛没有一点精神。他走到一个老兵面前，用大拇指在前额上按了一下，凹下去的坑，许久都没有弹起来。
朱光云说，“军长，官兵严重缺乏营养，普遍浮肿，许多人患了夜盲症。”
曾泽生回身问营长，“你们营的连队，一天能吃两顿饭吗？”
“报告军长，早吃一顿黑豆粥，晚喝一顿稀菜汤，就这也要揭不开锅啦。”
朱光云走到一个上士班长跟前，解开上衣扣子，伸手到他内衣口袋里掏东西，这个班长吓得倒退两步，连忙捂住口袋。
“不用怕，拿出来给军长看看。”
曾泽生走过来，和蔼地说：“拿出来吧，不怪罪你。”
班长哆哆嗦嗦地掏出来一张解放军印发的《蒋军官兵投诚优待证》，他慌张地跪下求饶。
曾泽生不愿看到这情景，急忙摆手，比他快起来，自己转身走开。
朱光云紧跟军长说：“现在，官兵把这种通行证当作护身符，每人身上都有，有的连排长还不止一个，开始还收缴上送，到后来就无法控制啦，只好……”
这时，解放军的大喇叭里又传来一阵音乐，接着是一个云南乡音的喊话：
“弟兄们，饿坏了吧！要吃饱饭就过来吧！要活命就过来吧！”
“家乡父母妻子儿女等我们回去团聚呢！我们不能死心眼！为蒋介石卖命不值得！”
“弟兄们！快过来吧！”
白师长感到不能再滞留下去了，连忙请军长乘车回城。
副官乔景轩打开车门，曾泽生一头钻到车里。刚才那一幕幕情景总是浮现在眼前，耳朵里嗡嗡地响着大喇叭的声音，他感到一阵阵心律加快。
乔副官摇下车窗，一阵凉风吹进来，曾泽生稍感缓解。他重新理了一下思路，感到60军已至穷途末路，到了改弦更张的时候了。这时，他想起解放军传单的两句活：
“走老路，山重水复疑无路；上新道，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感到心里豁然一亮。张冲、潘朔端，这两位滇军中最有威望最有头脑的将领已走在前面，闯出了新路，我曾泽生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裹足不前？
回到军部，曾泽生前脚跨进办公室内，副官处长张维鹏后脚就跟进来。
“报告军座，这是南京参谋总部和东北‘剿总’最新战报。”
曾泽生无心阅读那些无关紧要的电报，急促地问：
“锦州方面的情况怎样？”
“锦州方面战斗激烈。”
曾泽生清醒地意识到，锦州若失，大势即定，东北50万国军的丧钟已经敲响了。再也不能在斗室里苦思冥想了，再也不能优柔寡断犹豫不决了！为60军2万多官兵的生路，为保全长春数10万百姓，也为我曾泽生的前途，该拿定主意啦！
解除了思想禁锢，迈出了艰难的一步，曾泽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看一下表，已是9月22日晚10时，时不待我，刻不容缓，他拿起话筒——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白肇学一把抓起话筒：
“肇学吗？”
“军长，我是白肇学。”
“请你马上来一趟，有要事相商。”
放下话筒，白肇学立即驱车赶往军部。
坐在车上，他猜测，可能是东北“剿总”下令突围，或是同新7军闹磨擦啦，再就是共军要攻城了，可以肯定一条，有重要军情。
与此同时，陇耀师长也接到曾泽生的指令，迅速赶到中长铁路理事会大楼第60军军部。
陇耀一跨进曾泽生卧室就急切地说：
“军座，这么晚召见，有什么紧急情况？”
陇耀刚在沙发上落坐，白肇学也随后进来。
曾泽生依次看了看两位师长，平和地说，“请坐，喝茶。现在请你们来，是想随便谈谈。”
谈什么，曾泽生没有提出话题，两位师长真不知从何谈起。
虽然决心迈出历史性的一步，但在曾泽生的心里压力还很大，60军起义，这对国民党蒋介石来说，就意味着背叛，“背叛党国”罪在不赦。此外，两位师长对龙云和卢汉也有割舍不断的情系，事到临头，话怎么说，他还确实没有想好。
曾泽生点燃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起来。
一向沉默的白肇学坐在军长斜对面的沙发上。
屋里静静的，掉在地上一根针都能听得见。
急性子的陇耀耐不住这种沉默，他看出曾军长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就站起来说：“军长，你连夜把我们召来，说有要事相商，现在怎么只管抽烟不说话？”
白肇学说：“军长，我们共事多年，有什么难事共同商量吗？”
“天塌下来，我们一起撑，地陷下去，我们共同填。有什么事，军长你尽管讲！”陇耀又着急地说。
曾洚生拧灭烟蒂，字斟句酌地说：“当前，首要的问题，就是60军的前途。我知道你们为60军的前途绞尽脑汁，忧心如焚，现在谈谈你们的看法吧。”
对此，白肇学毫无准备，对前途渺无希望，一时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茫然地看看军长，又看看陇耀，低下头默不作声。
性格直率的陇耀迫不及待地说：“我是小胡同里运扁担——直来直去。军长！你有什么具体想法就拿出来，按你说的办，还商量什么？”
曾泽生深情地看着两位师长：“我们共事多年，荣辱与共，肝胆相照，现在咱60军的处境艰危，要守守不住，想走走不脱，拖又拖不起。我想为了2万多云南子弟，为了故乡父老，我们应当走出一条新路来，这条新路是惟一的一条生路，就是率部起义。”
曾泽生说着，眼里闪烁欣喜激动的光芒。
七、曾泽生提出起义，陇耀坚决赞成，白肇学要解甲归田。反复磋商，达成共识，三人同心，高举义旗。
白肇学听见军长吐出“起义”二字，不禁一怔。他看了看军长，就摘下眼镜随便地擦拭着。
旁边的陇耀激动地从沙发上跳起来，痛痛快快地说：
“这些年来，蒋介石和他的嫡系部队对我们60军排挤、打击、分割、歧视，我们装备差、待遇低，送死打头阵，撤退当掩护，赏是他们领，过是我们背，这样的窝囊气，我们早受够了，也该有个出头的日子了。”他握紧拳头一挥手：“我同意起义！”
白肇学没再发言，可心里在盘算，蒋介石打内战，倒行逆施，确实不得人心，不能再跟着他走向深渊了。可又一想，跟共产党打了几十年的仗，人家会同意我们起义吗？起义后会有什么结果？越想越觉得包袱沉重。
“肇学，你的意见呢？”
听到军长在点自己的将，于是，他长呼了一口气说：
“我年少从戎，本想报国救民，御侮安邦，没料到最后成了内战罪人。我同意反蒋，把部队拉出去，放下武器，然后解甲归田。”
陇耀当即反对“解甲归田？”他提高声调说：
“不能撂下枪杆子，我们要掉转枪口，向蒋介石报五华山之仇！”
曾泽生看着这员虎将，心中特别有底。陇耀支持起义的态度明朗坚决，过去就耳闻他与共方代表有过接触，平时也多次流露过逼上梁山的想法。暂21师起义问题不大。而182师师长白肇学态度有些暖昧。为使三人同心同德，曾泽生从当年龙主席在五华山遭蒋介石绑架开始，一件件历数国民党的罪行，又谈到滇军到东北的种种遭遇以及目前所处的艰险绝境。
但是在起义还是投诚，掉转枪口还是解甲归田的问题上，陇耀和白肇学各持已见，争执得面红耳赤。
为了给白师长充分的考虑时间，也防止争执下去有伤和气，曾泽生心情沉重地说：“起义事关重大，需要考虑一个万全之策。”他看了一下表，时针已指向午夜3点钟，便说：“时候不早了，你们回去再好好想一想，我们改日再议吧。”
白肇学回到师部毫无睡意，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烟，顿时，室内烟雾腾腾。
坐累了，他就躺在沙发上，不住地冥思苦想。
透过烟雾，他步入遥远的时光隧道，那一幕幕情景，浮现在眼前：
广东滇军军官学校，一个年少英俊的青年军官在练兵场上操课，虎虎生气；
在政治课堂上认真地做着新三民主义的笔记，学校党代表廖仲恺先生对这位风华正茂的青年格外器重，亲自介绍他加入中国国民党，在台儿庄大战中，他率部与日本侵略者英勇拼杀，浴血奋战，赢得了人们的尊重和赞扬。
白肇学右手猛拍脑门，心里想，我也有过荣誉，可是也有过曲折，与共产党打过多少次交手仗？1927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时任黄埔军校中校营长的白肇学，亲自带领部队进行大搜捕，致使共产党和进步学员70多人投进监狱；1934年，在江西赣南“围剿”过红军；这两年又来东北打内战……想到这些，白肇学的脑袋象要裂开一样疼，纵使共产党人心胸广大，可谁能保证饶恕我这些罪行，真要是新账老账一起算，我有几条命能抵得住？想来想去还是“解甲归田”，远离尘世，了此残生。
送走白、陇两位师长，曾泽生回到寝室，他躺在床上，毫无睡意，辗转反思，喜忧参半。喜的是，今晚提出反内战起义之事，两位师长都没反对，陇师长坚决果断的态度使他倍受鼓舞。忧的是白师长思想还没转过弯来。182师是60军的主力师，白师长思想不通，势必影响60军的统一行动。必须趁热打铁，做通白肇学的工作。想到这里，曾泽生再也躺不下去，天一亮就乘车赶到182师。
一跨进白师长寝室，就看到白肇学在靠窗的沙发上斜倚着，满眼血丝，疲惫不堪，像害了一场大病。
见曾军长进来，白师长赶忙起身，曾泽生跨前两步，按他躺下说：“看得出，你是一宿没合眼，我也是一直熬到天亮。”曾泽生苦笑了一下问：“想得如何？”
夜的煎熬，烟熏火燎，白肇学声音沙哑，满脸愁苦地答道：“没想好。军长，不瞒你说，半辈子干军队，真让人伤透了心，我是决心不干军队了。”
看他苦恼的样子，曾泽生心疼地说：“肇学呀，我们滇军有过护法讨袁、拥护共和的光荣历史，血战台儿庄，痛打日本侵略者，182师的老部队都是参加过的，这些光辉业绩难道你都忘了？”
“我怎么能忘？”往事如梦，更触动他痛苦的神经，他悲愁地说：“荣誉已成为历史，走到今天这步天地还提那些干什么？”
“唉！历史是面镜子，也要争取滇军光荣的未来。今日之蒋介石比当年的袁世凯如何？”
“更糟、更坏！”白肇学气愤地回答。
“肇学，这种看法我们是一致的。从黄埔军校毕业接过‘军魂’钏开始，我就视校长为领袖，盲目崇拜，尽忠竭力服务军中，可是，铁的事实证明，他为了建立蒋家王朝不顾人民死活，打内战，排除异己，无所不用其极，现在众叛亲离，民心丧尽，我们堂堂的滇军将领，再不能为他效命了。”
见白肇学脑有所思，心有所动，曾泽生继续说：
“云南卢主席那面，也不用多虑。9月初，他当面对我们说过，‘一定要保存实力，留条后路’。又说：‘我是顾不上你们了，你们也不用顾虑我，万不得已时，你们各自掌握命运吧！’现在，我们已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只有反蒋起义，才能求得60军的新生！”
白肇学抬起头说；“军长，我同意起义，只是不想再干军队了，回归乡里，安度晚年。”
“肇学呀肇学呀！”我们多年戎马生涯，同生死，共患难，在这关键时刻，你怎么能一个人回归乡里呢？云南2万多子弟兵是我们带出来的，值此绝境之时，我们身为滇军高级将领，有责任有义务带他们走上新生之路、光明之路，这才不愧对云南父老乡亲，不愧对部下。再说了，当今世界，哪里有世外桃源？过去我们参与内战，犯下罪行，现在正是将功赎罪的机会。”曾泽生进一步开导说。
白肇学紧锁的双眉渐渐展开了。曾泽生凑近说：
“共产党、解放军方面，你更不用顾虑，只重现实，不究历史老账是他们的一贯政策。张冲、潘朔瑞在滇军中身居高位，到解放军哪里一样受到重用，前车有辙，已为我们树立了榜样，趟出了路子，我们再不作出明智的选择，即使活着又能以何面目踏上云南的土地？”
曾泽生推心置腹的席话。扫去白师长心头笼罩的乌云；他望着曾泽生，默然很久，突然，他坐起身来，抓紧曾泽生的手说：
“军座，我想通了，我赞成你！支持你！跟你一同起义！”
曾泽生一阵激动，兴奋的热泪滚下面颊，紧握着他的手说：“太好了！我们就这样决定！”
临走的时候，曾泽生交待说：“下一步，我们要拟定起义的具体行动步骤，要掌握好部队。以后，你、陇耀和我，要经常保持接触。开会地点要多变，临时听我通知，事关重大，要绝对保守秘密！”
“军座！请放心！”白肇学高高兴兴送军长上车。
9月26日下午5时。铁路宾馆门口增加4名岗哨，楼梯口也分别由军官把守。三楼里面一个套房里，曾泽生、白肇学、陇耀正召开秘密会议。
曾泽生郑重地说：“今天，咱们研究两件事，第一，你们分头摸一摸团长、营长的底，透露一下起义的意向，看看大家的态度。第二，拟定两名与解放军联络的人选。最好是团一级军官，要保证绝对可靠，不会泄密。”
白肇学提出：“朱光云团长和赵国璋副团长是很合适的人选，保证万无一失。”
“这两个人非常可靠，但不能外派，他们出去了，545团谁来带兵？”曾泽生说：“还是从不直接带兵的军官中选人。”
陇耀一拍大腿说：“军座，有两个现成的人选，张秉昌和李峥先吗！”
筛来选去，反复比较，三人都感到被解放军释放回来的张秉昌和李峥先两位团长很合适。他们不但任实职，出入不影响部队，与解放军熟悉，对解放军的政策比较了解，便于沟通联络。
“就这么决定吧，由陇师长跟他们谈谈。”曾泽生一锤定音。
9月30日上午9时，曾泽生和白、陇两位师长再次集会于陇耀的寝室。
陇师长先汇报同张秉昌，李峥先谈话的结果：“张、李两位团长十分乐意担此重任，他们说‘早就盼着这一天，请转告军座我们决不辱使命！’希望尽早同解放军取得联系。”
曾泽生非常满意地点点头。
白、陇两位师长分别汇报了本师摸底情况：
绝大多数军官感到起义是条出路，拥护起义。也有些军官担心部队起义之后，在云南居住的军官家属会遭到国民党的迫害，蒋介石会给卢主席施加压力，卢的日子不好过，三人认为军官们的顾虑是有道理的。多年的实践证明，蒋介石阴险毒辣。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但又作了实事求是的分析，感到蒋介石的处境也极其困难，国民党军在全国各大战场上节节失利，焦头烂额，他们自顾不暇，很难抽出兵力来加害，云南卢主席等在云南尚可应付。同时，要向大家多作说服和解释工作，全军起义是一次革命行动，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的家眷都在云南，即使亲人们吃点苦头，甚至遭遇迫害，也是暂时的，决不能因此而影响起义大计。冤有头，债有主，账只能以后再算了。
10月2日中午，副官处长张维鹏忽匆匆送来两份战报，“1日9时30分，共军主力向锦州北部重镇义县发起进攻，第93军暂20师全体将士英勇奋战4小时，终因寡不敌众而失守。20师及1个骑兵支队近万人光荣殉国。锦州外围阵地全被共军占领。”
“l0月2日，蒋委员长飞抵沈阳，与卫立煌司令长官研究对敌方略。蒋委员长给师以上军官训话，要求以杀身成仁精神努力作战。”
看完战报，曾泽生嘴角流露一丝轻蔑的微笑。只有几天时间，锦州外围据点都被解放军攻占，锦州还能坚守几天？就是蒋介石亲自到锦州督战，恐怕也难以挽回败局，锦州一丢，东北通往关内的大门就堵死了，沈阳、长春的守军插翅难逃。战局变化迅猛，起义行动必须加快步伐。
曾泽生立即通知白肇学和陇耀，于下午2时到白师长住处召开紧急会议。
三位将领准时会齐，仔细研究战局发展态势，讨论起义行动问题。着重研究了行动时如何对付新7军。长春城里防区，新7军和60军各守一半，新7军守中央大街以西，60军守街东，60军起义行动遭到新7军的阻挠破坏怎么办？他们研究了3个方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