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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冲破 “三关 ”自有 “解脱月”:浙派诗人

浙派首领沈曾植,曾被陈衍誉为 “同光体之魁杰”,但沈曾植的诗学主张和诗歌风格与陈衍颇有异同。陈融论沈诗曾谓: “可怪同光诗体称,宝虽珍贵器难名。眼中屑构空中语,功力平参学力精。”(《读晚清人诗集分赋》)沈诗风格独特,为前所未有,令人难以名状,造“学人之诗 ”之极。

沈曾植生于1850年,比陈衍长六岁,死于1922年,已是辛亥革命后十一年。字子培,号乙庵,晚号寐叟。浙江嘉兴人。光绪六年进士。官至安徽布政使,护理安徽巡抚。沈曾植八岁丧父,家境特艰。而刻苦好学,及长遂通汉、宋儒学,及文字音韵。后治刑律、辽金元史、西北南洋地理,对佛学也有精深的研究,于元史、蒙古史尤有创获。著有《蒙古源流笺证》八卷,《元秘史笺注》十八卷,是晚清著名的学者。胡先骕尊之为 “同光朝第一大师”,而“章太炎、康长素、孙仲容、刘左庵先生,未之或先也 ”(《海日楼集跋》)。有《海日楼诗集》、《文集》行世。

沈曾植早年即主张学习西欧,光绪十四年康有为 “上书请变法,朝野大哗,将逮捕,曾植力诤其括囊自晦得全”(汤志钧《戊戌变法人物传稿 ·沈曾植》)。曾植逝,康有为曾有诗挽曰: “戊子初上书,变法树齿牙。先生助相之,举国大惊哗,恟传下刑部,纷来求衅暇。君力劝括囊,金石穷幽遐。”即记当年之事。甲午秋,又助康有为发起强学会于京师,“有正董之名”。然沈曾植 “实主和缓行之,不惬于康梁之激进”(同上)。光绪二十四年春,应湖广总督张之洞聘,主武昌两湖书院史席。戊戌政变,幸免于祸。宣统二年,辞官归里。辛亥革命后成遗老,袁世凯每欲罗致,皆辞却之。然曾被迫参预张勋复辟之役。

沈曾植论诗提倡 “三关 ”说。在《与金潜庐太守论诗书》中曾说:“吾尝谓诗有元祐、元和、元嘉三关,公于前二关,均已通过,但蓄意通第三关,自有解脱月在。元嘉关如何通法?但将右军《兰亭诗》与康乐山水诗打并一气读。刘彦和言 ‘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意存轩轾,此二语便堕齐梁人身份。须知以来书 ‘意、笔、色’三语判之,山水即是色,庄老即是意;色即是境,意即是智;色即是理,笔则空、假、中三谛之中,亦即偏计、依他、圆成三性之圆成实也。 ……记癸丑年同人修禊赋诗鄙出五古一章,樊山五体投地,谓此真晋、宋诗,湘绮毕生何曾梦见。虽谬赞,却惬鄙怀。其实只用皇疏川上章义,引而申之。湘绮虽语妙天下,湘中《选》体,镂金错采,玄理固无人能会得些子也 ……在今日学人当寻杜韩,树骨之本,当尽心于康乐、光禄二家(自注:所谓字重光坚者)。康乐善用《易》,光禄长于《书》(自注:兼经纬)。经训菑畬,才大者尽容耨获。韩子因文见道,诗独不可为见道因乎(自注:欧文公有得于诗)?鄙诗蚤涉义山、介甫、山谷,以及韩门,终不免流连感怅。”这番议论比较集中地表现了沈氏的诗学主张,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一、要求上溯元嘉,不同于陈衍止于开元,而与方东树及汉魏六朝派有共通之处。二、学习元嘉,不仅仅是要吸取语言表达方面的技巧,而且还要融玄学、经学、理学入诗,因诗见道。因此,沈曾植曾对学生蒯寿枢说:“俟盖棺后,子为我序之。吾诗即语录,序必记此言也。”(蒯寿枢《海日楼诗叙》引)可见沈氏自己所造,明显与王闿运为首的汉魏六朝派不同,故沈氏并不把究心于魏晋之表的王闿运放在眼里。三、强调 “境”、“事”与“智”、“理”的统一,强调理性的感性显现。四、表明自己早年学诗取径,曾致力于李商隐、王安石、黄庭坚、韩愈诸家,而最后又上溯谢灵运、颜延之。

在创作实践中,沈氏以其渊博的学问为基础,磅礴而出, “凡稗编脞录,书评画鉴,下及四裔之书,三洞之笈,神经怪牃,纷纶在手,而一用以资为诗 ……其蓄之也厚,故其出之也富。”(钱仲联《清诗精华录》引张尔田语)其诗艰深奇奥,力避平庸, “以意为而以辞为辖”(张尔田《寐叟乙卯稿后序》),颇难理解。然于 “聱牙钩棘中,时复清言见骨,诉真宰,泣精灵”(陈衍《沈乙庵诗序》)。

沈氏造语不仅大量选用佛典、僻典,而且特别洗炼,语辞容量极大,往往具有独立自足的概括力和表现力。其诗如:

日入烛代明,轩窗吠琉璃。(《日入》)夜花收露静,深树闪星明。(《初十夜月》)春远浮花下,宵明照月孤。(《发汉口》)波光潜内景,林气蒸元霄。(《石钦证刚诗咏斐亹,读之有见猎之喜,晨兴忍寒复得古体五首》)露砌清残暑,盆池晕细花。(《七月晦日俗称地藏生日》)圣因寺古佛无语,一杵残钟摇夕阳。(《乙卯五月重至西湖口号》)诗中动词谓语,或因用典,或因雕炼,而与惯常用法有异,主谓、动宾之间的关系也显得不同寻常。由于动词谓语非主语,或宾语固有的搭配,所以主谓、动宾关系往往不是直接的,需要通过想象、联想的转换才能实现语法逻辑。这样作为动词谓语的语辞,其实常常是需要想象、联想去补充的诗意的浓缩,因而容量很大。而诗句因此也高度洗炼,造语也生崭新颖,然而有时也会影响诗句的清晰度,造成理解的困难。

另一方面,沈曾植与陈三立一样,也喜好采用倒装句式,突出和强调重要成份。其诗如:

稽山未许归狂客,稷下新闻迓老师。(《问爱伯疾》)虚室衣生白,千岩静天光。(《题唐子畏雪景》)风云塞上遥相接,鼓角军前惜未忘。(《入城》)麻衣我断蜉蝣世,醯瓮君为果羸师。(《长素海外寄诗次韵答之》)浩劫微生聚散看,空江老眼对辛酸。(《石遗书来却寄》)瓶钵老依僧计腊,轩窗晴喜日随人。(《庭前碧桃花》)句式的倒置错位,不仅能使诗意拗曲,而且,由于结构的变换,有时还能生发出一些新鲜的意味。

然而,这一切都必须本于诗人深刻的感悟才有价值。沈曾植对 “色意 ”的表现,并不满足于表面的 “拍摄”,而常常能透进数层,深入到 “色意 ”的精髓,其诗如:

心光脉脉穿千古,履迹冥冥混众流。(《和爽秋将泛潞河留别诗》)宁知天地闭,肝膈森清凉。(《题唐子畏雪景》)海王村里杨风子,电眼人间三十年。(《书扇赠杨惺吾》)秋心总在无人处,坐看凫翁没野塘 ……至竟海门原咫尺,浪花何事白人头。(《道中杂题》)背舍有暗虚,众芳敛瞑姿。微风定香过,未见心自知。

(《日入》)清风北陆来,吹我梧上月。石台倚倒影,零露在衣发。

(《月中寄五弟》)尽作朱看无碧处,偶然水静见枝斜 ……不从月地矜奇夜,自向霜馀得冶思 ……馀妍竟作千红秀,先醒难留一染身。(《红梅》)舶邸人喧伧楚语,水宿月上于湖山。(《发京口至芜湖》)江流不隔中原望,塔影难回万劫春。(《湖楼公宴奉呈湘绮》)雨后百科争夏大,风前一叶警秋蘦。五更残月难留影,起看苍龙大角星。(《阁夜示证刚》)枫林一叶吊霜艳,竹翠万梢矜雪腴。(《西湖杂诗》)秋潮异僧魂,秋树猛士血 ……湖山二定时,乾坤一发绝。(《和谢石卿红叶诗》)作作星芒动,诸天努眼睛。(《寒析》)山贯四时青,月涌千泉珠。(《题倦知山庐图》)诸如此类,造语构想都十分新颖别致,或突出某一侧面,或强化某一特征,或采用奇特比喻,或利用相对关系,或借用某一性状特别鲜明的语辞作新的组合,以期淋漓尽致地传达诗人新奇独特的深刻感梧。沈曾植的大量诗作都能给人以哲理的启迪,上述这些例子也是耐人寻味的,所以诗人自称己诗即 “语录”。然而,诗人毕竟尚未割断尘根,依然 “缠绵往事”,“情故难忘”(沈曾植《与金潜庐太守论诗书》)。所以他的诗作也时有浓郁的抒情色彩,如“《柬黄公度》、《游仙词用前韵和公度二首》,都是因英德二国无理阻挠黄遵宪出使而大发其愤慨,戊戌所作《野哭五首》是感伤变法失败,六君子的被害”(钱仲联《论“同光体”》)。而“绝笔之作”《病中奉和樊山老人寄赠诗韵五首》更是 “幽奥凄苦”(钱仲联《梦苕庵诗话》)。然而沈诗毕竟用典过多,欣赏时若无渊博的知识,就难免有隔一层之感。即使是抒情之作也不够亲切,这是沈诗的局限,与陈三立相比,沈诗更加深奥晦涩,也更侧重于言理,故“人亦不能好之”,“与散原齐名,而后辈宗散原者多,宗乙庵者绝无。有之,仅一金甸丞蓉镜,亦不过得其一体,岂以其包涵深广,不易搜穷故耶?”(钱仲联《梦苕庵诗话》)同辈诗人中,与沈氏风格相近的则有袁昶。袁昶生于1846年,比沈曾植长四岁,死于1900年。字爽秋,号渐西村人,又号芳郭钝叟。浙江桐庐人。光绪二年进士,由户部主事转总理衙门章京,办外交事务多年。光绪二十三年底,德国强占胶州湾,袁昶上疏二万余言。八国联军进攻大沽,朝议和战,他与徐用仪等反对围攻使馆,被杀。有《渐西村人集》、《安般簃集》、《于湖小集》、《袁忠节公遗书》等。袁昶生前极推许黄遵宪,薛福成出使英、法、义、比,昶曾密荐黄于薛。对黄诗也评价很高,有“正音一洗岭南诗”(《送公度再游欧西》)句。

袁昶学诗取径亦由晋宋而至北宋诸贤。曾自称:“亦颇宗尚阮籍、孙绰、许询、帛道猷、高允、颜黄门、王无功、柳子厚之徒。于庄老靡谢,山水未滋,勃窣回穴,浤峥萧瑟之际,致其理,发其兴趣焉。”(《于湖小集题词》)陈衍则以为:“爽秋诗,根柢鲍、谢,而用事遣词,力求僻涩,则纯于祧唐抱宋者。”(《近代诗钞》)金天羽以为 “能从山谷溯太白,而得蒙庄之神”(《再答苏堪先生书》)。他们从不同的侧面揭示了袁诗的特征。

袁诗与沈诗一样好用道藏佛典,但与沈诗相比,较重视整句的表现力,其诗如:

道旁花枝偶一笑,嫣如姑射衣裙单。

山椒何处动清磬,道人晚课经卷残。(《正月十六日游虎丘》)

黄柳摇星水凌乱,苍鼯啼竹山冥濛。

空村寂寂稀人语,渔火星星入苇丛。(《泊陈家漩》)却忆天寒采松子,忽看苍鼠堕荒蹊。(《感旧绝句》)时有鹊衔花一片,空庭飞堕野梅香。(《春风》)沧江号秋虫,轻阴笼淡日。秋花虽烂漫,气象亦萧瑟。蕉林匝地暗,翠扇展横逸。(《清晨偶书》)微茫辨远岫,薄烟霏冉冉。搴携清夜游,佳气欲泛剡。潭馨荷盖残,村火松明闪。(《和友人夜出至湖堤小桥上望月》)

诸如此类皆非凭藉单词的雕炼、凝缩来达到艺术目的。造句相对来说,还是比较自然的。然而,袁昶有时也采用长短参差的排奡之笔,最突出的是他的《地震诗》:

黄后之府,亦有大臣,胡为战战兢兢如砅冰而临渊,上不敢眡天,俯不敢画地,任汝怪物啮地柱,排天根?重黎氏小臣涕泣于庭而言曰:地行贱臣,再拜后皇武且神。 ……又闻欧罗巴人,算天九,算地九,又测五纬之外新五大星。 ……管仲能知地圜,不能知大地如球形。东有苍色龙,福德为汝名。何不以牙角触五星,潴五宫毋使停?南有赤翅鸟,嘴赤翼绀啄大鱼,能食相柳肉,不能咮加五星使西驱。中央大黄精,镇压嵩高山。下有尼土祠,汝行垒培九地之关。西有於菟,背负太阴,汝不能使五精如坠雨,踣于北而于南。北有大玄龟,七十二钻无遗谋。尔何不沈五精于大冰海?图尔于旂尔毋羞。钩陈为羽林,作卫于王家,胡为地动不自觉?食于虎贲自委蛇,房为天驷精,骖服天闲无震惊?胡为踣地不自备,啮于王刍曳蹄行?此皆内外官,请皆鞭箠之,臣请助殄除,毋令上天忧。

当然句式的排奡拗折只是最表面的特征。诗人在诗中通过驰骋神奇的幻想,来影射时政,这才是该诗采用的主要艺术手法。“是时秉中枢者,李鸿章以直隶总督任大学士,满人文祥为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为恭亲王奕。、文祥、宝鋆、沈桂芬、李鸿藻诸人,皆非栋梁之材也。”(钱仲联《梦苕庵诗话》)这首诗正是对这些当政者的 “隐刺”。另一首《龙女图为黄仲弢题一首》采用同样的艺术手法,“借龙女行雨,寄托上年甲申以来中法战争台湾、马尾诸役之事,奇丽诡谲,为诗史别开生面。”(同上)袁诗思绪深入窈妙,精清旷朗,颇耐讽咏。其诗如:

竹闲残雨犹滴沥,竹下湿萤黏一点。萧然夜起无一事,河汉欹斜波潋潋。槐中万蚁战方酣,井底四蛇眠未慊。清露沾衣还入扉,晓风欲起城鸦飐。(《夜起》)意味深远,殷忧时局,孤怀悄然。再如:

奇情不在山,好景不在水。此寺独于尘埃中,辨作萧然出尘理。梦回月淡树阴移,微钟忽度青松枝。苍茫危坐不肯曙,兔角焦芽何所思?(《邻寺》)境界超然,遗情于尘表之外,颇有哲理的启迪。再如:

动摇海碧荡微月,神女踏波炼金骨。飘然自著六铢衣,升降长烟奏天阙。夜分潭洞绝行人,呵壁荒唐事岂真?问君海上涛何气,并入朱丝一损神!(《听同年生钱蔚也弹天问之操》)

神思破空,凌虚而行,而情意深沉,令人暗然神伤。再如:

长笛一声出烟雾,穿我藓阶青竹丛。浑疑夜舫泊浮玉,敧枕江涛浩渺中。(《卧闻吹笛》)皆非句上求远之作,以构思窈妙,意境深远取胜。始信金评独具只眼。

袁昶集中如《近事书愤和友人作》、《哀旅顺口》、《哀威海卫》等皆是有慨于中日战事而作,表现了诗人对时世的深切忧虑和对朝政腐败的愤叹。而如《火轮船行》一首则以极古雅的四言体来写新事物、新文明,独标一格,突出地体现了旧风格与新意境的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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