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裆裤和包屁股裤
一场血战终于赢得了休息的权利。
部队移至荷泽休整。
秋高气爽，清晨的朝阳给静温的村庄洒下一片情意绵绵的玫红，空气甜润的醉人，仿佛伸手一抓，便可抓到一团阳光，一把朝露。大自然仿佛一个初浴的俏丽新娘，周身散发着女性躯体的柔媚，令人心醉神迷。
大自然之美，一半属于雄性，一半属于雌性。大漠孤烟，江河奔涌，飞瀑流泻，峻崖峭壁，血色黄昏，自有一股男儿的雄浑之气。而清风丽日，斜阳巷陌，小桥流水，闭云羞月，则充满了女性自然的柔情蜜意。
大战后的将士，此时尽情享受着女性自然情倦无力的玉臂轻柔的缠绕拥抱。
肖永银这时候最惬意，除了部队整训，他每天东跑西颠儿，用李震的话来说，就是“猴子的屁股，坐不住。”只要一没事儿，他就窜得不见了人影，不是到老乡家拉狐家常，就是和战士偏闲话，再不就到伙房去，往地上一蹲，间炊事员：“他们今天吃什么呀？尝尝！”尝上两口，翘翘大拇指：“搞得不错呀！”有时也皱眉，摆出一副美食家的样子：“嗯，我看你做得不怎么样……”炊事员憨憨地笑，拱手相让：“旅长，你给咱也露一手嘛。”他咂咂嘴巴：
“嘿，我只会吃不会做。”这个时候，部队有一场“伙食大战”，每个伙食单位比赛着看准家伙食最好，这种竞赛中，最能显示各自实力的是会餐。班排连会餐，团部旅部野司也会餐。旅部会餐，团干部们“抢食”很凶，一桌饭菜，被他们风卷残云一般抢吃一空，劲头不亚于冲锋陷阵。如果说，旅长政委在团级干部面前还多少保持点矜持的话，那么，在野司会餐，可就全“开放”了，谁也顾不上斯文，抢吃各有招数。端上来一盆红烧肉，吃辣子的把辣子拨到肉里，用筷子一搅，气得不吃辣子的嗷嗷直叫。一只烧鸡刚上桌，肖永银眼疾手快撕下一条鸡腿，别人追着屁股来抢，他使个坏，“呸呸”吐上两口口水，“给，你来吃。”把鸡腿往前一伸，故意气人。
还有婚娶大事。趁着战争间隙，有入忙着做新郎，享受“洞房花烛夜”的幸福。遇到这种热闹场合，肖永银也爱去凑热闹，他馋酒，喝几口酒，瞧着大家闹腾，心满意足。“亲个嘴！”
“夫妻咬糖！”……团参谋长的婚礼，简朴而热闹。有人趁着酒兴，探头问：
“旅长，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哇？”倒一下子把旅长闹成个大红脸--旅长至今尚未染指过情场。
“象棋大战”在此间也进行得有声有色。旅长和政委是一对棋友，肖永银棋艺比李震略逊一筹，输多赢少。而李震棋不如秦基伟，却又总能下赢他，原因是他掌握了秦基伟的用棋之道。秦基伟最爱使炮，李震就专门破坏他的炮，秦基伟为护炮，一让再让，就被李震打垮了。但也有奇事发生。农村的一个光屁股小男孩，竟然杀败了纵队的作战处长，纵队政委杜义德很不服气，却也被光屁股小男孩杀下阵来。
棋场上不分高低贵贱，赢者为王。
旅长到连队去，碰到战士们下棋，也上去参战，替输家打抱不平：“来来来，我下！”下赢了，他洋洋得意：“你看，赢了你吧？”可旅长下棋，也不是“常胜将军”，战士赢了他，非凡地骄做，大叫大喊：“旅长下不过我，我比他强！”有的战士下棋格外认真，要求对方也严格遵守“骑士规则”手落为准，不许再动。旅长偶尔一念之差，放错了用厚纸片剪成的棋子，伸手想往回拿，战士捺住就是不许动：“不行，你悔淇！”
“放错了嘛！”旅长申辩。“放错也不准拿！动了，你就是悔了赢！”双方争得面红耳赤，旅长也得向战士让步。
与此同时，源源不断的新兵开始补充部队，攻城战村野战等军事训练也搞得轰轰烈烈，各种形式的民主会总结会干部会遍地开花。
这天，肖永银和李震到五十二团一营参加民主会，走到团部门口时，听见里面吵吵，两人停住脚。
“老首长，我知道你偏向咱一营，这回嘛，照顾照顾，这几个年龄大的，给咱调换调换。”说话的是一营教导员武效贤，细细高高，挺精干，但脾气暴躁。“老首长”叫沈钦尧，是五十二团政治部主任，因其年龄大，资格老，人又和善，部下尊为“老首长”。“老首长”有一句口头禅：狗东西，其实，每次骂“狗东西”时，都是沈钦尧最为高兴和得意之时，骂声中夹杂着更多的爱怜。这会儿，“老首长”又骂了：
“狗东西，给你补充的兵，最大的也比我小十来岁，你就嫌老了？那我，是不是该活埋了？”武效贤陪着笑：
“哎，谁能跟你老首长比呀？”政委蒋科横插一杠子：
“老首长，不能惯他毛病。好兵都让他挑走，那二营三营不成了收容营了？--本位主义严重！”蒋科是个中等身材黑脸膛壮壮实实的山东汉于，外表看着不秀气，但肚里多喝了几瓶墨水，在他的战士们眼里，其演说水平仅次于李震。
武效贤当即恼了，伸长脖子，抗辩说：
“你说我们主力营该不该照顾？我不过就是换几个兵，怎么本位主义严重？”
“狗东西！有这样和政委说话的么？”肖永银和李震相互看一眼，一步跨进去。
沈钦尧身于横在两人中间，一副劝架的架势。见旅长、政委进来，三个人同时立正敬礼。
“武效贤！”肖永银板着面孔，“你知道不知道，好马是驯出来的，好兵是带出来的？知不知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将强兵才强！”武效贤唯独惧怕旅长，旅长一批评，低着个头，不再吭声。蒋科却笑笑，推武效贤一把：“旅长和政委到你们一营去，还不去看看，人到齐了没有？”武效贤敬个礼，转身跑了。
一营的民主会在农民的一间厢房里召开，武效贤一看一连副连长常锁柱还没到会，气就不打一处来，骂骂咧咧道：
“妈的，还喝酒！整天吊儿浪当！小王，去给我把常麻子叫来！”通信员却不敢去，畏畏缩缩着：
“你……叫别人去吧……”
“怎么？常麻子会把你吃了？”一连副连长常锁柱因为长了一脸麻子，所以得了个不雅的绰号，但他并不在乎，准喊也不发脾气。大概他觉得男子汉的风度就在于粗犷，一脸麻子不要紧，麻脸反而更能增添男子汉的威严，生起气来，每一个麻坑里都填满愤怒，打鬼的钟馗见了这样一张脸也得发怵。常锁柱生平最痛恨的是“小白脸”。谁要有张小白脸，那就在他心目中矮了三分，他咋看咋不顺眼，根本无法与之共事，后来常锁柱提拔为一连长，一连指导员偏偏是个“小白脸”，被他鄙夷得不得了，不得已，把二连指导员张增华调给他，这才相安无事。
常锁柱最大的缺点是吊儿浪当，最大的优点是打仗勇敢，且有一副孤胆，常常只身深入敌穴侦察。他的邋遢也十分出众，那张坑坑凹凹的大麻脸，大半个月不洗一次，行军走热了，用裤带把衣服裤子一捆，吊在肩膀上晃晃悠悠地走，像是哪路的土匪，军容军纪奈何不得他。此外，他好贪杯中之物，好睡大觉，谁搅了他的好觉，他又踢又打，搞得通信员都把叫他开会视为一种苦差。
武效贤见通信员不敢去，火了：
“你不去？我去！”二连指导员张增华在大杨湖战斗中负了点轻伤，吊着胳膊坐在门槛上，见武效贤要去，知道事情不好，忙站起身：“我去，我去。”张增华高高的个儿，一脸忠厚相，性情温和，说话也不紧不慢。可常锁柱却偏偏只买他的账。不大工夫，常锁柱到。当两人一前一后进来时，民主会已经开了好一会儿了、“我对旅长有意见，”四连长正在发言，“旅长平常倒还可以，可一打起仗，就凶得要命。有时还打人骂人……”
“这算什么鸟意见？”常锁柱屁股还没坐稳，听到这话蹦起来了，“打仗嘛，到处火，血，子弹，炮弹，人火烧着了一样，油锅里炸一样，七窍八孔往外冒火，哪儿能娘儿们气？……”
“你让人把话说完嘛！”肖永银生气地打断常锁柱，“平时打仗大家听我们的，今天，我和政委听大家的，有什么意见，只管说。”
“好，我说！”三连长“忽”站起身，脸憋得通红。
“我说官兵不平等！你们看，旅长、政委穿洋布吊兜，我们穿粗布。连以上的穿包屁股兜，我们穿大裆裤……”三连长撅撅屁股，扯了扯自己的大裆。
有人偷偷笑了，也有人交头接耳表示赞成。等会场安静下来，李震开口了，说得很动感情：
“我和旅长每天半夜多才睡觉，情况紧急时，还整夜整夜不合眼。我们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别的什么也没有，只有这身衣服，再就是上级配的马。”再没有人说什么，满屋子都是抽烟的“滋滋”声。旅长和政委平时作风平易近人，他们的警卫员通信员马夫，没有一个怕他们。肖永银的马夫只比他小五六岁，从抗战时就跟着他，两人情同手足。一次，肖永银要跟别人换一匹马，马夫生气了，把缰绳一扔：“我不干了，我下连！”他觉得恨奇怪：“咋不干了？”马夫气呼呼地反问他：“我问你，你骑马是不是想骑个好马？我放马也想放个好马！”小刘一连几天不理他的首长。后来有一天，肖永银对马夫说：“小刘，你总不能老给我放马，你是不是下去？”小刘一听就哭了，两人分手时，彼此很难受了一场……李震的警卫员对他的首长很生气，有一次，当着大家的面“训”首长：“给你搞个毯子你送人，搞个雨衣也送人，以后再不给你搞东西了！搞了又送别人！”李震常常没有雨衣，行军时只好撑一把破雨伞……大家想起这些，心里很难受，三连长双手抱住头，常锁柱狠狠瞪他一眼，嘟哝一句：“鸟意见！”开完民主会，两人踏着月色回旅部，镇子上各家灯火已熄，树影婆娑，斑斑驳驳……
肖永银叹道：“简直像在梦中一样。”李震道：“是哇，‘梦中不知身是客’，感觉上，像在自己家乡……。”
“我想，咱们怕是休息够了……”回到旅部，作战科长手拿一份电文等待着他们。肖永银一看，神色顿时严肃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