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长出战了！团长最后的请求竟然是要五百副担架！这个团已经到了山穷水尽千钧俪发的地步，如果半小时以内不给它援兵，它就完了！……五十四团被搞掉，大杨湖就输掉了，仗，也就打败了！然而，大杨湖的背后，是整个纵队，整个刘邓大军！整个战役反败为胜反危为安的希望，就是大杨湖的胜利！他猛地用拳头砸了一下自己发胀的脑壳，极度的疲劳极度的紧张以及极度的焦急使得他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他猛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朝警卫员一扫。警卫员知道，首长要酒，赶快把身上的行军壶递过去。他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灌了两口……
--兵在哪里？
他两眼紧盯着地图，突然，一拳击在紧挨着大杨湖的小杨湖。小杨湖村外围，有五十三团的两个营，原来部署，这两个营必须像钉子一样钉牢在那里，警戒小杨湖的敌人，和五十四团形成背靠背的态势，保护五十四团的屁股，但小杨湖的敌人没出来，整个战场上，只有这两个营暂无战事，但这两个营却又是万万动不得的，一旦小杨湖敌人出来，全旅将陷于腹背受敌！然而，他只有冒险动用这两个营了--战场上从来没有万无一失的抉择，战机稍纵即逝，片刻的犹豫迟疑，或许会永远丧失挽救战局的最后一线希望，战士就会无辜流血，成百上千地血染疆场。到了这种时候，化险为夷与挺而走险，转败为胜与全军覆没，险值几乎相等--他必须挺而走险了！他一把抓起话筒，命令五十三团团长：
“你赶快把屁股悼过来，从五十四团右翼投入战斗，快！限你十分钟打响！”然后，他向王近山报告说：
“五十四团情况危急，我把五十三团两个营拉上去了。”王近山一听，跌足大叫：
“哎呀，怎么把那个部队抽了呢？敌人出来怎么办？……”肖永银听不进去，火了，生气地吼道：
“你知道，火烧了我的眉毛！”--火烧眉毛，只能捂眼睛，顾不得屁股了。
听筒里半天没有声音。谁都知道王近山脾气火爆，下级指挥官如此顶撞他，肯定会招来一场雷霆之怒。他硬着头皮，等待着。李震站在旁边，急得伸手去抓话筒，被他一把拨开。李震心想，不好，这两人怕要顶起牛了！然而，话筒里王近山的声音却异常平静：
“好吧，我再给你两个团。”肖永银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他知道司令员默许了他这个前线指挥官的机动处置，并且他知道王近山付给他指挥的十六旅四十六团和四十七团是两个能打硬仗的红军团，而且是纵队手中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最强的力量。他心窝里一热，对着话筒，咧了咧嘴。
不大工夫，尤太忠率四十六团和四十七团赶到，肖永银迎出旅指挥所，对尤太忠道：
“四十七团从五十二团的右翼进入战斗。四十六团从四十九团的左翼进入战斗。快！”两团立即开进。
大杨湖战局稍缓。
4、刘怕承突临前线，决战时刻
一束手电筒的光圈在地上晃动，光圈的淡影，晃照出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他的身后，几个警卫员小跑着，勉强跟得上首长的步子……
六纵指挥所里，人们突然瞪圆了眼睛：门口出现了刘伯承魁梧的身体。
刘司令员到了炮弹射程以内的前方指挥所，顿时让每个人手心里都捏一把冷汗。刘伯承的安危，可以毫不夸张他说，一人系全军，全军系刘伯承。军不可无帅，万一一颗炮弹落下来，谁又能代替得了刘伯承呢？王近山愣怔了，他想说：司令员，你真不该来，这里太危险了！但他一看刘伯承的脸色，所有的话都咽口了肚里。
刘伯承一跨进房门，脱口就问：
“大杨湖怎么样了？”统帅到底放心不下，亲自来坐镇了。
“十八旅肖永银在指挥，”王近山赶紧回答，刘伯承点点头。两人一起伏身看地图，王近山指着地图继续说，“刚刚接到肖永银的报告：五十四团在村西南角攻占了一角阵地，五十二团由村北攻入，四十九团由村东南角突破敌人防御。全都立往脚了！……
王近山话刚落音，刘伯承突然道：
“告诉肖永银，我马上到十八旅指挥所去，看看他们！”王近山两道浓眉挤到一起，心中暗暗叫苦，这里已经够危险了，你还要到十八旅去？谁能负责得了你的安全？但刘伯承的命令不能违抗，他无可奈何地拿起话筒：
“老肖哇，师长要到你们旅指挥所去……”那端传来肖永银焦的的声音，声音很大，话筒旁边的刘伯承听得清清楚楚。
“请转告师长，不要来了！我们保证打好，请师长放心！”他们仍旧习惯称呼刘伯承为“师长”，抗战八年，叫顺口了，刘伯承也喜欢他的老部下如此称呼，这称呼让他感到亲切。这会儿，刘伯承听到肖永银的回答，脸上掠过一丝宽慰，再不提到十八旅指挥所去，王近山也如释重负地长吁出一口气。
刘伯承拿起望远镜，朝大杨湖方向望去。
大杨湖村火光冲天，杀得半边夜空都在燃烧。
此时，整个大杨湖战场，一共投入了六个团。然而，六个团的力量仍旧不足以啃下大杨湖。东方欲晓。敌东西两路大军正在兼程前进，步步进逼，如不速决速胜，天亮以后，很可能陷入重围，到那时，抽腿拔脚都走不脱了……
肖永银急了，再次向纵队请求援兵：
“再给一个团！不然，我力量不够！”王近山没有迟疑：
“好，我再给你一个团！”肖永银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心急如火，等不及，出来站在门口。抬眼看看天，天已经泛出瓦蓝色。暮地，村道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眨眼就看见有队伍开过来，他心里高兴：好哇，援兵到了！十六旅五十团副团长马宁跑步到跟前，敬个礼：
“报告肖旅长，五十团奉命开到。”
“你们来了，真太好了！”他按捺不住内心的高兴，拉着马宁的手使劲儿晃着。马宁团的到来，简直像救星一样，这个团再投进去，他相信很快将结束大杨湖战斗。他对马宁说：“你在五十四团左翼投入战斗……”在他给马宁交待任务的时候，队伍马不停蹄地从他们身后开进，任务还没交待完，队伍过完了。他诧异了，打往话头，问道：
“马宁，你多少人？”
“八十个兵。”共和国七十年代的空军司令回答。
八十个兵？肖永银一听，心一下冷了，也沉下去了。连八十个人的团都拿出来了！他知道，纵队已经应有尽有倾家荡产了！--这仗，也就打到最后了……
略一沉吟，他对尤太忠道：
“老尤，你上前去，发两颗信号弹，总攻！”天麻麻亮时，大杨湖村上空，升起了两发红色信号弹，当信号弹拖曳着两条弧形的红光刚刚消逝在瓦蓝色的天幕上时，大杨湖村瞬时犹如翻江倒海一般，四面八方一齐攻。十几分钟后，枪声寥落了。
听筒里响起刘伯承的声音：
“情况怎么样？”
“基本搞掉了，剩下少数敌人钻在房子里顽抗，正在零星搜索……”肖永银话音刚落，只听刘伯承兴奋的说道：
“那么，我就下命追击！”刘伯承一令既出，四个纵队全部出击，赶整三师三百里，追击中歼敌四个半旅，中将师长赵锡田被生擒。
战斗结束，整三师王牌团五十九团团长被押进十八旅指挥所。作俘虏了，王牌团长的傲骨依然，派头不倒，一进来，不用人招呼，屁股往椅子上一坐，大腿压着二腿。肖永银一看，响，蛮神气嘛！俘虏指责胜利者：
“你们不讲战术，你们凭人多。不站在党国的立场上，就站在军人立场上，我跟你们打到底！”俘虏输得很不服气。
肖永银笑了：
“你说我们不懂战术，那你很懂战术罗？我问你，战术是什么？我把你战胜了，消灭了，世界上还有比这更高的战术吗？”俘虏一下被噎住了。
十八旅旅长的战术观点，竟然不久后为毛泽东的《三个月的总结》印证了。毛泽东谈战略思想，“集中兵力打歼灭战”，就举了大杨湖战斗为典型战例。
5、那天以后，太阳便再没有这样红过……
清晨的大杨湖村。
浩水的湖面，波水搅动着倒映入水的蓝天。白云、树丛、屋舍；乳白的轻雾混和着淡蓝色的硝烟余烬，悠然弥漫在清晨潮湿而甜润的空气中……
空气，透明而晶亮。
战死的英魂们在薄明纯净的空气中随风扬……
肖永银和李震走出了旅指挥所，突然间，两人同时停住了脚步。
村道上，驶过来一长串马车，马车上，平平地躺着十几具尸体，一层压着一层，垒起来像一一堆黄色的土丘……
一辆过去，又是一辆，一马车一马车，一辆又一辆，拉着战士尸体的马车，缓缓地，走向血红的太阳里……
瞬时旅长和政委，缓缓地摘下军帽，睁大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悲恸地，默默地，目送着他们的再也站不起来再也不能去拼杀的可爱的生龙活虎的兵。旅长心在泣血。政委心在泣血。然而，尽管心痛泣血，战场上的最高指挥官，却是不能流泪的！他们死去的战士们，也不愿看见旅长和政委长街洒泪。他们爱听旅长高兴时爽快的哈哈大笑，甚至爱听旅长发脾气时大吼一声：“你胆大！”他们爱看政委那双含笑的眼睛，着迷般地喜欢倾听政委战前动员的铿锵音调和睿智的话语，他们却不愿看见旅长和政委在他们面前抹泪，旅长和政委的泪，会让他们的英魂感到很难过，很难过的……
“我们走了，旅长，政委。我们知道，死是值得的……”马车上平躺的战士们说。
“你们走好，我的好战士！……你们都是太好，太好的兵……”路旁的旅长政委说。
旅长抬眼望一眼东方天际上一轮血红的太阳，目送最后一辆马车缓缓地驶进太阳里，觉得他的战士和太阳溶为了一体……
死亡，将生命衬托得无限瑰丽。
也惟有死亡，才能最终显示生命的全部价值和所拥有的最高尊严。
死者中，有三连长。
在处理完一些事情后，肖永银走到材外。村外玉米已经长得没膝了，在田野上扯开着一大片浓绿。他突然惊奇地发现。田间分明有一条小路，但抬担架的民工们却放着条现成的路不走，绕上一大圈，绕过一片玉米地。“怎么回事？”他一面想，一面走上了那条田间小路，走着走着，忽然一股呛鼻的腐臭味飘来，一群绿头苍蝇嗡嗡着。他走上前去，一时间像遭了雷殛一样，僵住了：
担架上躺着一具尸体，血污的身体已经变黑，炮弹掀开的胸膛以及子弹打穿的腿上，伤口已经腐烂化脓，成群成群的蛆里里外外地蠕动……他伏下身，仔细辨认--啊，三连长！是三连长！三连长啊！泪水顿时糊住了他的眼睛，心酸透鼻，悲不自制。瞬时间他明白了，三连长阵亡后，抬尸的民工走到这里，忽遇飞机轰炸，民工在仓促间，把担架丢在地里跑了，过后也没有人再想起，于是，三连长就这么样，暴尸荒野……
旅长眼中的两大滴泪，洒落在三连长的脸庞上，他抬起袖子，替三连长揩揩脸上的血污……
“还不赶快抬走--掩埋！”旅长突然直起身子，大声吼道。
警卫员们偷觑一眼旅长，见旅长的脸色，从未没有这么铁青过，也从来没有这样悲恸过，从来没有这样显得负疚良深……
三连长被抬走了。他毕竟最后又见了他的旅长一面。仿佛他和旅长，生前有情，死后有缘，冥冥中，他在招唤他的旅长，让旅长，送他归队，他不愿孤零零躺在田野里，他要去会他的战友们，会他死去的三连战士们……
肖永银回到旅部，就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悲楚，双手扶着桌子，成串成串的眼泪哗哗地流淌，啪哒啪哒打落在地图上，泪水洇湿了一大片地图，地图上的大杨湖，泪痕斑斑，变得模糊了。
他的眼前，分明浮现出前天晚上三连长开进时的情景，“三连的”，三连长对着他，咧嘴一笑，月光下，露出着一口雪白的牙齿，一张那么年轻那么英气勃勃的面孔……
“旅长对不起你！”他在心底里，对着死去的三连长大声说道。
“我叫你去拼命，死了，就那么丢了！……”李震抚着他的肩膀，大眼里含着泪，劝说着：
“老肖哇，别再难过了，当旅长的流泪，战士看见不好，影响部队情绪……”突然，五十四团团长卢彦山一头撞了进来，对着旅长放声大哭，痛哭流涕地喊道：
“旅长哇，部队都拼光了！怎样才能翻过身来哇？”代价是极其惨重的。即使许多年以后，肖永银的脑海里还储存着一串带血的数字：
大杨湖一仗，五十二团死伤一半（死二百多，伤三百多）。
五十三团死伤三分之一（死一百五十多，伤二百多）。
五十四团最惨，死伤三分之二（死三百多，伤四百多）。该团只剩下了百余人，有的排只剩几个人，有的班全部战死！全旅一共伤亡近两千人。
卢团长一哭喊，准都无法再抑制自己的感情，旅部的人，全部饮泣垂泪。
死去的战士要归队。
五十二团的集中到了一起。
五十三团的……
一具一具尸体紧挨着，整整齐齐井排躺在地上。
打谷场上，破庙里，村中空地上……阵亡将土们在接受最后一次“点名”。胸前佩带的八路军标志被“嘶啦”一声撕开。每一声撕扯都意味着一个生命的永生。
嘶啦。
嘶啦。
嘶啦。……
几尺白布，一床棉被，裹住死难将士的尸骨，然后，用草绳捆扎上几道……残酷的战争环境，甚至不能力他们提供一口永眠的棺木：如果外面能再裹一领草席，也可慰他们的战友的心，可是，六十多户人家的大杨湖材，哪里找那么多草席？
大杨湖村从来没有一下子接受过这么多生命；大杨湖村也从来没有被这么多泪水淹没过！痛泣声撼天动地，幸存的战士一定要为他们的战友们送行。
三营长使劲儿掰着七连长的手，想把手榴弹从他手里拿下来，七连长却不肯撒手，营长大哭道，“老李呀，你到阴曹地府去，带它干什么？”教导员抹着泪：“营长，你让他带去吧！”……机枪手不肯瞑目，一双空洞的眼睛圆睁着，仿佛还在怒视着潮水般涌上来的敌人，班长给他揉着眼睛，头挨着脸，轻声低语：“仗打赢了，你安心地走吧……”那一瞬间，班长仿佛看见机枪手僵硬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微笑，随即，眼睛阖上了……
虽说是男儿流血不流泪，虽说是男儿掉头不掉泪，然而，面对着躺倒一大片的战友，准又能够不抛洒热泪，用哭声向战友们永别？
用泪水祭奠亲爱的战友，用嚎陶痛哭泣诉难舍难离的战友情，用撕肝裂肺的悲哀护送战友的亡灵，朝西走，上青天……
部队要开拔。
五十二团集合了，然而，谁都难挪脚步，团长于振河，政委蒋科，一营教导员武效贤，二连指导员张增华……都在哭，一步一回头，舍不得离开。这儿，躺着他们团二百多人呐，怎么舍得就这么离去……
部队边走边流泪，快要走上大路时，突然大家“忽”地一下全站住了，全体扭头回望，仿佛，他们在期待着一个奇迹，那些并排躺着的战友，会突然站起身，追上自己的部队，列队进入自己团，自己营，自己连……
“走吧，部队要出发。”
“我走，我不愿躺在这里，可是，这儿的泥土太湿太重了，我怎么也站不起来……”
“不，你能站起来，起来吧，快随我们一起出发！”
“好，我来了！班长……”
“我来了，团长……”他们全体站起来了！然而，不是赶上开拔的队伍，而是，走进了血红、血红、红得让人心悸的初阳里……
这天，大杨湖的太阳格外地红。
此后，大杨湖人说，太阳便再没有这样红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