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0日,庆喜入宫晋谒。
当日,庆喜率所司代牧野备前守忠恭、高家中纳言中务大辅信礼等人进宫,在小御所拜见天子,得到天子赐酒。
虽然当场上奏时事,或是由天皇亲自过问,在当时还没有先例,但此次礼节性的会见,两者之间还是有很多机会可以大做文章。
仪式结束后,庆喜等人在鹭之间会见议奏、传奏两职。此时,庆喜呈上了带来的贡品。
据《非藏人日记》记载,将军家茂进贡的是花器与绘砚;和宫奉上绉绸十匹;天璋院奉上绫子十匹;庆喜自己则献上长刀一柄、绉绸三十卷、御马一匹(大约值白银五百两),另外特别呈上黄金十枚与挂轴画三幅。
庆喜此番进京是幕府方面意欲整顿京城秩序的第一步策略。但当时的京城早已陷入完全没有法律制度的状态,光靠这一招自然是无济于事。
当时,青莲院宫(中川宫)曾斥责三条实美(中纳言)鲁莽行事、恣意妄为:
“卿等集合起这些脱藩的流浪之士,信从他们的言论,然而他们各自藩内本来就有藩主,若是与藩主意见不和,不也是无可奈何吗?”
听了这话,白豆三条若无其事地答道:
“藩主若不听从,诘问其违敕之罪便可。”
不论何世,见风使舵、曲意逢迎之人都是见怪不怪。但是一提及“敕令”二字,即便是脱藩浪人也能令他的旧主诚惶诚恐,保皇之势发展到如此地步真是难以想象!
一众浪人聚集起来经过一番闲谈之后,其言论随即就变成了敕命。即便有人对这“敕命”的来由满腹疑虑,但听到三条或姊小路口中传出“此乃敕令”的时候,依然是不敢抗拒。
当时,一些观念新颖而温和的人不是被归为“守旧派”,便是斥其为“幕府习气”。
这情形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很相似,当时的人们也是一被说是“封建主义”立马就噤若寒蝉,不敢发话了。
相反一些激进过激的行为反倒成为“正义”化身,那些迎合、追随这种“正义”的人,便打着“敕命”的称号,以暗杀作为武器肆意横行。倘若只是寻常手段,不要说恢复正常秩序,恐怕连正论的呼声也难以传入上层的耳朵里。
因此,进京之举绝不仅庆喜一人,会津的松平容保、越前的松平庆永(春岳)、山佐的山内容堂、伊予的伊达宗城,以及暂且撤回领地的岛津久光和老中格的小笠原长行等人都将纷纷上京,到时众人互相联合,以期压制这些过激正义派的行动。
庆喜闯入学习院先行遏制三条与姊小路,可谓是此次行动的开端。
依照事前商定好的,其他人等追随其后也陆续进京。然而萨摩的久光却突然传来消息,声称不能进京。
不止如此,久光还向幕府提出,将军家茂也不该进京,甚至还通过近卫关白向皇宫上书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庆喜第一次纳闷儿起来……
虽然直到现在幕府方面也并不赞成将军进京,但是萨摩与长州方面却是频频催促。
(萨摩怎么会骤然翻脸,反对进京呢?)
稍加留意便会发现,12月初,萨摩还曾向近卫关白与青莲院宫积极游说,下令让大久保一藏也一起进京。
至于为何无法进京,理由自然是“生麦事件”。久光声称,生麦事件后,引起英国的勃然大怒,深恐英国军舰前来袭击,所以请求暂缓其他事宜。这个理由听起来倒也合情合理。
然而自己无法进京还提出让将军之行也一并延期,这件事就颇为蹊跷。对此,他还列出了六条理由大加反对:“将军绝不该进京。”
同时,还要求“朝廷应向幕府下令延期进京”。
上书中还附页奏明,希望能任命鸟取藩主池田庆德(松平相模守、庆喜之兄)与山内容堂作为首席老中辅佐后见职庆喜与政事总裁松平春岳;另外应下令青莲院宫还俗;而将军进京所需耗的一切费用则应该转用于充实和加强军备……等等。
岛津三郎久光并非萨摩藩主,只是一个陪臣。这等身份却俨然朝廷元老一般,从青莲院宫的还俗到老中的任免,甚至上京费用的用途,都事无巨细地指手画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这些要求竟然逐一生效,将军延期至3月中旬进京一事似乎也已获得天皇敕准。如此局面,难怪庆喜也会百思不得其解。
除了近卫关白和青莲院宫外,此事还有中山、正亲町三条两位大纳言从中斡旋,以获敕准。
(原来如此,难怪长州派的三条和姊小路一直叫嚣着要除掉中山,暗杀正亲町三条……)
总算得到答案有所放心了,萨摩的大久保一藏竟然花言巧语笼络并牵制住了本应折返江户后紧随庆喜进京的松平春岳。
连春岳都说,在久光进京参与朝政、议定国事之前,将军并无进京的必要。
由此,萨摩与长州的竞争心理昭然若揭。而当前情形下,萨摩藩的宗旨总算还是朝着公武合体论的,因此,生性忠厚的春岳表示赞同,也不足为奇。
只是,将军后见职庆喜既然已进京,而区区一介陪臣的意见竟能左右将军上京时间,甚至皇宫也按照其指示行动。
往日久光使尽讨好,与大原卿串通一气,令幕府对其行为极度厌恶,现在却俨然一副高耸入云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
(此事不可以掉以轻心……)
庆喜关注的目光从三条、姊小路等激进派悄无声息地转向了来自萨摩的那股古怪势力。
(现今的对立局面着实令人费解……)
庆喜不禁重新思考起“幕府权威”以及旁系雄藩之间的形势。
迄今为止,公武合体论至少是以尊皇为根本,以遵循天子意志行事,辅佐天子为最终目的。然而,从倒幕到发展至今的废除条约,一切早已面目模糊,令人难以置信。
水户学、国学的保皇精神早已不知所踪,眼前不过是一场匪夷所思的天子持续争夺战。
长州继续无视天皇意志,强行推进激进攘夷,然而萨摩的图谋也正悄然偏离举国一致的大道。
时而高呼让将军进京,时而又唱起反调坚决反对。
这表里之间,根本原因便是对幕府根深蒂固的侮辱与蔑视。
总而言之,长州派的目的是要占据朝廷以此来打倒幕府;萨摩的计划则是表面以幕府为同盟,实际却策划着将长州势力逐出朝廷。
如果说三条实美、姊小路公知是长州的傀儡,那么萨摩则是巧妙地利用近卫关白与青莲院宫,伺机而动,以期与长州形成相互抗衡的势力。
若说长州出于私心,那么萨摩也半斤八两!长州意在讨伐幕府,萨摩却图谋取代德川幕府,另外成立一个岛津幕府。
如此一来,倡导“尊皇”而进京的水户与庆喜的立场便尴尬起来。 日本人以朝廷为“公”,天子乃是天下万民所共有,其责任就在于拨正政治权力的偏移。
而如今,天子也被卷入了私心作祟的争夺之战中。正是因为这场政治争斗完全无视天子与万民,才会造成目前治安如此混乱的局面。
(哪一方都不是我的同道之人啊……)
孤独感不期然地涌上心头,深入骨髓。
庆喜眼睁睁看着天子争夺战愈演愈烈。
正月17日,天皇命长州藩主毛利庆亲前来觐见,嘉奖其斡旋有功,并御赐宝剑,任命为“参议”。
此事可谓是长州派的三条等人明目张胆排挤萨摩派的开端。暴徒们讨伐幕府的计划又进一步得逞。
(照此情形,萨摩派的近卫关白不久或许也会被换下……)
庆喜的这个推测没过多久就成真了。
正月23日,近卫忠熙被罢免关白一职,改由鹰司辅熙接任。
近卫遭到罢免,青莲院宫也朝不保夕。那么,萨摩对此又会用什么计策来反击呢?
第二天,即24日,议奏中山忠能、正亲町三条实爱两位的宅邸中均有人投入恐吓信。
信上写道,“三日内若不辞职则施以天诛”。
信上还附了一只血肉模糊的耳朵(儒学者池内大学的耳朵)。3日后,即27日,两卿都因惧怕长州派暴徒动手,遂一同辞职。
27日,即中山忠能与正亲町三条实爱辞职当晚,原市之进接到余四麿的消息,来到庆喜的起居室。
“企图叛乱的一干人等都在东山翠红馆聚会。”
“哦?集会的那些人可都知道是谁吗?”
“是。这里有确切的名单。”
原市之进将一张小纸条递到庆喜面前,故意一言不发。
长州藩士 久坂玄瑞、寺岛忠三郎、松岛刚藏
肥厚藩士 宫部鼎藏、山田十郎、河上彦斋
对马藩士 多田庄藏
水户藩士 金子勇次郎、住谷寅之介
土佐藩士 武市半平太、平井收二郎
庆喜默诵般低声读着,淡然问道:
“毛利家的重臣都没有出席?”
“听说毛利世子定广公一副出门散步的打扮离开家后,也到了现场。”
“世子……那他们讨论的议题是否是如何应对将军进京?”
“正是。与此同时,恐怕他们已将公子视为公武合体派,并且应该也在商议如何将公子和土佐的容堂公、越前的春岳公还有宇和岛的伊达公一道除去。”
“说起来,我听闻伊达所住的净行寺的门扉上也被贴上了纸条?”
“是。纸条上大致写着‘老贼伊予守(伊达宗城),所言不可理喻。若不速速痛改前非,定以违抗朝命论处,攻击住地,以血祭攘夷!’之类的话。”
“如此说来,凡是合体派都有违抗朝命的罪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当前最为要紧的事就是请公子尽快撤离本愿寺,搬到酒井宅邸(前所司代忠义)那里去。”
“他们又放言要火烧本愿寺?”
庆喜轻笑两声:
“不打倒幕府便誓不为人吗?这些公卿们还真是天真得很。”
“那是否需要搬至酒井宅邸?”
“等越前殿下抵达京城后再说吧。我自有办法,暂且不用管。”
“可是……”
“没问题。不过一定要严加戒备。如果真一把火烧了本愿寺,那可不得了!”
四日后,即2月1日晚上。
戒备森严的本愿寺大鼓楼楼上出现了一只白色方木供盘,上面恭然放着一个血淋淋的首级!
附带的一张纸片上写着“献给一桥殿下”。中根长十郎大惊失色,慌忙向庆喜报告。
“嗬,这么说我也受到恐吓了?知道那个首级是谁的吗?”
“是……是千种家的管家贺川肇。”
“哦?是被视为眼中钉的‘三奸’千种卿的替身吧。”
“是。贺川肇的右臂被放到目前已经辞职、一直深居简出的千种入道家里,而左臂则被放到同样闭门蛰伏的岩仓入道(具视)处,然后首级,就被拿到了本愿寺……”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他们大概是已认定我为公武合体派的首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