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喜不禁黯然。
27日众人在翠红馆的集会上商量的,很明显正是此次首级事件。
他们盘算着庆喜定会因此惊恐万分。
宫廷内部,几乎所有拥戴天皇旨意,筹划公武合体的人,以近卫忠熙为首都已经被悉数驱逐。现在只需要将青莲院宫从天皇身侧支开,天皇便形同是激进分子的俘虏。
庆喜立即唤来冈部骏河守,命他立即赶往会津松平肥后守的住地。会津为京都守卫职,得到命令后火速派遣警卫去青莲院宫身边做好防护准备。
倘若青莲院宫的人身安全遭遇不测,将军进京也就意义全无。天皇周遭尽是激进分子,将没有办法表达自身意志,到时候也只能无视幕府的万般准备与外交交涉,下令废除条约开战攘夷。
而命令一下,将军家茂若是对此直言拒绝,就将犯下“违敕之罪”,攘夷战立刻就会倒转成为国内的倒幕战争。
思想影响政治,而政治不知何时已失去了理想,堕落为互相揭短的钩心斗角。庆喜第一次直面这一丑陋现实,不由得艰难地吸了一口气。
若论武力,幕府是绝对不会被长州和萨摩打败的。
然而,在京都背负着叛国贼的污点而战,“水户学”的大义便会支离破碎。迫不得已,幕府只能选择避开背上贼名,打道回关东。
但是这之后,京都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翠红馆的集会,连水户都有人加入其中,但萨摩藩却没有一个人参加。
其实萨摩藩在宫廷内也有包括近卫在内的多方支持。如果萨摩也企图上京夺回天子,那时一切就如同倒退回源平时代,一发不可收拾。
虎视眈眈的诸国列强自然不会拱手相待,静静地等到国内问题处理完毕。而为了夺取这场内战的胜利,也难免会有人转而乞求列强的协助。
(这等道理那些激进之徒却看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蒙蔽了他们的眼睛?)
这伙激进之徒一开始不都是直接在水户学习,或者在这些人的门下学习的吗……
“事到如今,我们必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请大人别再犹豫了……”
从会津藩派出护卫到青莲院宫身边后,冈部骏河守回来急切地向庆喜说道。松平肥后守也一定是认为现在的情况下若不实行全城巡逻,就绝对不可以让将军贸然上京。
“等等。现在为时尚早。”
庆喜没有焦点地凝视着虚空。
“现在就好像风寒流行的时候一样。”
“啊?您的意思是?”
“现在正是头昏脑热期……我们暂时就恪守权现公的训言,照看他们的病症。”
“那还需要多大的耐心……”
“没错!但区区一场风寒怎能致本国于死地!现在贸然行动,反而会弄巧成拙,到时候不止是幕府,连水户也会蒙上贼名,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首级事件后第四日,即2月4日,越前的松平春岳抵达京都。
而在此前几日,庆喜向青莲院宫递呈书信一封,赶在其打算引退之前终于打消了他的念头。
提升朝廷威光谈何容易,倘若因畏惧浪人恐吓而无奈辞职,则万般努力皆付之东流,对将来政务的影响亦将难以估料,请务必留下。若对两大纳言(中山、正亲町三条)安全深感不安,可派守卫职兵将前去保卫。相关事件皆由浮浪之辈所为,其人若谋求以此接近天子,朝廷可予以奖赏后命各自回藩,再令各藩主镇抚平定。
然而,青莲院宫还是无力阻止两大纳言辞去官职。但这封书信似乎也在青莲院宫内心激起层层涟漪,正月28日,听从圣上之劝,青莲院宫终于打定主意,决心还俗。
于是,春岳抵京之时,青莲院宫(改称尹宫、后称中川宫)成了天皇身边唯一一位明辨是非之人。
而历史的危机--或者也可以称为转机,也发生在2月4日。
那一日,春岳抵京的同时,众人在黑谷的会津藩邸秘密集合,未曾打草惊蛇。
参加的人有将军后见职一桥庆喜、政事总裁松平春岳、京都守卫职松平肥后守,以及老中格小笠原长行、大目付冈部骏河守两人,可称得上是幕府的最高首脑会议。
“长话短说,美国的内报称英国已派遣舰队,此事千真万确。”
春岳秉性诚实,说这话时脸色苍白。
“我还听说后见职的住地也被扔进千种家管家的首级,看来不可以再姑息偷安了。”
“并非扔进来的,是被方方正正地摆在大鼓楼上。对吧,长行。”
今日庆喜依然语调淡然。
黑谷的会津藩邸内种着大片孟宗竹。2月里,枯干的竹叶潇潇凄然,在众人的心中激起了阵阵寒意。
在庆喜的催促下,小笠原长行如同碰着污物一般,小心地拈出一张奉书,放在春岳的面前。
春岳一声不响地打开。
收信人为小笠原长行、冈部骏河守、泽勘七郎三人。
既尊奉攘夷敕令,便应即刻拒绝(废除条约),然姑息偷安之下此事至今尚无下文,实未曾有尊奉之意。若果真蔑视朝令则属大罪,亦会招致天下有志者众怒相向。请速定攘夷之期,以解天下疑惑。此首级虽微不足道,谨作为攘夷之血祭呈上。望及早告知一桥殿下。
读完后,春岳蹙眉咂舌:
“一群井底之蛙!这些人的背后势力就是长州吧!”
此时,春岳的看法有些许偏颇。2月6日,也就是两日后,正值四十岁壮年的合体派家老长井雅乐被授命切腹。而去年,正是他游说长州藩,才说服了毛利父子并将其推进朝廷。
庆喜说道:
“可惜,藩主作为后盾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你口中被称做井底之蛙的激进之徒们,早不是以前的浪徒能相比的,他们学会了并且懂得如何利用藩主和皇宫,已经成为时代的主角。”
肥后守容保听庆喜一说,神经质地点了点头。
“清川八郎一派的人本来也是抱着支持幕府的念头来到京都的,可是没想到一到壬生就被暴徒感化了……”
“并非感化。肥后守你也被他们蒙蔽了。这些暴徒要结党进京,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吧。”
春岳问道:“那您的意思是说,他们并非一群在井底乱跳的青蛙,而是早已经在大海里遨游了?”
“不,那还不至于。”
庆喜轻描淡写地答道,
“若已成长到可以在大海中游弋,倒没有什么可担心了。如果已经成长到可以在当今世界的海洋中自由遨游,区区幕府又有什么好留恋的?现在就可以把这个国家托付给他们。”
一瞬间,小笠原长行与冈部骏河守的神色变得僵硬,很不自然。在内心深处,他们仍然觉得自己还是“幕臣”。
“虽说如此……”
春岳语气轻快,丝毫不夹杂野心或欲望。
“井底之蛙或许说得有点过分,但是这样的行为完全还是个觉得好玩的恶劣顽童,胡作非为,乐此不疲,还不足以将家业托付于他们。”
“那……那么……依您的意思,如果理在他们,即使幕府垮台也没有什么不好?”
冈部骏河守握着春岳扔出的奉书,咄咄逼问。
“没错。不论哪个家庭,儿子独当一面后父母自应退居幕后。但在儿子还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时,双亲应当尽力守护,因为一旦家庭崩溃,儿子们的生活便也没了着落。”
“如此说来,就必须将胡作非为连根斩除不可。”
“斩根……”
庆喜说着又换了个话题:
“若根无法伸展则难以养育出茎和叶。而眼下所有事情真正的根本究竟是什么?这才是目前最为重要的事。肥后守认为本国的根是什么呢?”
“这……”
肥后守容保苦思冥想之际,春岳迫不及待地插了一句:
“根为大义!也就是保皇。”
“所言极是!”庆喜轻轻点了点头。
“我国是围绕着皇宫这个生命渊源繁盛起来的一片茂密园林。而根只有一个,有国才有家,有家才有国……本朝之中,保皇才是根本大义--水户学早已一语道破了这一真理。然而,当今当世,真正的保皇之举又在哪里?不在长州!不在萨摩!甚至,也不在幕府!岂止如此,眼前的局面已经容不得天子独立思考……问题症结正在于此!”
四下闻此变得鸦雀无声,只听到屋外干枯的竹叶沙沙作响。
“在我国,皇室之盛衰与民之盛衰总是同步的。从来没有哪个朝代是只有民众繁盛,也没有哪个朝代是只有皇室兴荣的。”
庆喜语调沉稳,字斟句酌。
“根只有一个……这正是最佳证明。换句话说,日本人的生命之根在地下以一种奇妙的形态联结在一起。不,不只是日本人。如果站在更高处眺望,会发现生活在五大洲的五色人种,都同样是太阳给予生命的炎炎赤子……只有参悟到这个道理,才能进一步明白开国才是大义(真理)!”
“这样说来,如今的世道混沌迷乱,众人皆辨不清大义?”
“没错!”
听到冈部骏河守这一问,庆喜用力点了点头:
“先前,你问是否有意将幕府摧垮。不管是摧毁也好,杀伤也好,都是为了大义。但是,如果只是盲目执着地一心为了幕府的残存而扼杀其他派系,也是不成道理的。若能存留最好,却不可以因此而迷失了根本,连新生萌芽也一并扼杀。陈旧事物又何必空留残骸,应该在新的生命里获得新生……”
庆喜说到此处,肥后守容保眼中闪烁出异样的光辉,情不自禁地敲击着自己的膝盖。
这个动作过于唐突,众人的眼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在了他身上。
容保脸颊赤红,难以掩饰羞涩与激动,开口道:
“我懂了!所以,皇宫要以身作则,奉行这一大义……”
“但是天子身边的人私心重重,蒙蔽了圣明……”
“明白!不,是确立方针了!就让我们负起这个责任,将真正的大义……不,真正的保皇付诸实践吧!”
此时,肥后守容保的这些话语还无法说服在座众人。但是,那一日,他的猛然醒悟,一闪念间找到了打开当前混乱局面的大方向,却是个不争的事实。
“长州行事脱离常轨,萨摩也……那么,舍我其谁!”
从容保的言语中,庆喜听出了一丝年轻莽撞。
松平肥后守容保,这位美浓国高须藩主松平义建的第六子,后来的会津藩主,他一生的悲剧种子,可以说在那一刻已经埋下了。
他秉承第一大义的赤诚信念,奉行“暴徒也同为天子的赤子”,不幸陷入了政治的泥沼之中。
他首先打开胸襟,听取诸国浪士的呼声,认为实现他们的意志乃是净化良方,甚至决心依托浪士之手来维持治安。
壬生浪人和新选组正是由于这一理想而成立的,这份人与人之间的最朴素的信任至纯至真。
然而,当前首要任务,必须以身为京都守卫职的会津的实力为中心,重新整顿治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