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姆突然记起两个人的位置:尤永霖代表业主,他山姆只是雇员,尽管自己的薪金是他尤永霖的上百倍。
山姆沮丧至极他碰上一个不守规矩的老板。他倔强而自信地喷一句:“你要是不信任我,可以炒我!”
尤永霖不言语,只是望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说“当然”,又仿佛说“放心”……
山姆觉得尤永霖像他的国家一样神秘莫测,无法捉摸,难以应对。
所以,从某个方面讲,他理解玛丁的苦恼。“我并不怀疑你们的能力。”山姆收回垂到椅背上的臂膀,端起咖啡呼一口。玛丁也端起咖啡,手却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山姆双手搁到台面上,用闲聊的口吻说下去。“问题是你们缺乏国际参预的经验,而这个工程恰恰是许多国家参预的。在这里,最最重要的是组织。合理的组织、责任的分布,还有,权力的限制……”
听到权力限制,玛丁垂下眼睑,躲开山姆直视着他的目光。
“要各司其职,不能僭越。僭越就会混成一团……作为雇员,你、我都一样,要对业主负责。”
“我很抱歉。当时,”玛丁脸上带着痛苦的神情回忆着说,“当时,泵站真的遇到麻烦,他们的设备未到位……”
“这好办,就按程序由爱德华作拖期处理。”‘玛丁拿小匙搅动杯中的咖啡,手又一次微激面抖。山姆直白地说下去:“我明白你处在非常敏感的位置,你受业主雇用去监督承包商,而这里最大最重要的承包商恰恰来自你们法国。你这种位置更要注意职业操守……”
玛丁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对他职业操守的怀疑,他忍不住打断山姆:“对不起,山姆先生,请相信……”山姆举起毛茸茸的双手,示意玛丁住嘴。“我这样说是有根椐的。据我所知,有些事你们不是首先向业主报告,而是自行在你们法国人内部沟通。我很反感。”
玛丁脸色又一次煞白,前不久他和托尼在这里晚餐密谈的情景在脑海一闪而过。他不知道山姆说的是不是这件事,脊背一阵沁凉。山姆接下来的话他听得晃晃忽忽,有一点却十分明白,山姆没有提托尼,没有提偷补钢筋。穿制服的服务小姐走过来给他们添咖啡,送上一碟薯条。
这时,山姆被窗外的一群孩子吸引了--他们在海滩堆砌泥沙,跌跌撞撞,头上身上沾满金黄色的沙子。山姆很喜欢孩子,他和妻子结婚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孩子。他心里说不出的遗憾。
夜色很浓,海水变得漆黑,海滩还是人头拥拥。天气太热了,人们留恋海滩风凉水冷,不愿回到闷热的屋里去。
玛丁平静下来,他自信他和托尼的事不可能有第三者知道。等到山姆收回目光,玛丁连忙说:“我承认,我们对中方员工确实有点不耐烦。他们一窍不通,跟他们说话很费唇舌,所以有时候我们干脆绕过他们自行处理。”山姆摇摇头,默默嚼了一会薯条。“沙威尔跟你一样认为中国人一窍不通,结果栽了跟斗。”
山姆想起了什么,先自笑笑,耸耸肩,说:“还有,很多人向我投诉:你们法国人粗野,尤其是你。”
玛丁一惊,眨眨蓝眼睛,涎了脸说:“我粗野是因为我对工作太投人!”
山姆哈哈大笑,大手一摆,又笑。他知道玛丁的确很卖力,也不怕辛苦,但玛丁也太鬼。说了一会闲话,山姆又扯到工程上。“你刚才说到海工局,说起来也让人捉摸不透。看他们乱糟糟的没有章法,可他们的混凝土块每一块都合格,没有出过一块废品。这令人费解。”玛丁兴致高起来,连连点头。“质检部检査过,我又重新抽检过,居然全部合格,不可思议。不过他们的海底基床始终挖不出来……”
“这要十分关注,必须跟踪。深水码头一定要按时交付使用,否则,会影响后面的设备安装。”两个人隔着小方桌,一直谈到深夜。
温文彬与尤永霖一同回到宿舍楼。两个人住同一栋楼,温文彬就住在尤永霖的上一层。
夜深了,人们大都睡了。宿舍楼很安静。尤永霖上到自己的楼层,跟温文彬点点头,转身向走廊尽头走去。
温文彬继续上楼,心里仍在想着替罪羊的事,步履闷闷慢慢的。他跟尤永霖不同,他不容易放得下。
推开门,温文彬便觉出情景不对。看清了,是摆在窗下的那盆蝴蝶兰被人用刀齐刷刷砍掉了,又连根拔起,丢得满地泥土枝叶,紫色的花瓣散了一地。
温文彬马上想到妻子,快步走进卧室,只见胡月琴披头散发倒在床上,脸铁青铁青很吓人,见他进来,眼珠也不动一动。
温文彬挨着妻子坐到床沿上,撩开她脸上的乱发,柔声说:“又生气了?生什么气呢?”胡月琴不理他。
温文彬默默等了一会,见没有动静,起身去洗澡了。胡月琴突然从床上跳起来,扑过去将卧室门砰地关了,高声叫:“滚吧滚吧!再别回来!”
温文彬正好走出卧室,吓一跳,想倒回去。想了想,还是走进卫生间,拧开花洒洗澡了。
胡月琴倒在床上哇哇哭起来,哀哀欲绝。温文彬重新来到身边时,胡月琴已经哭够了,合着红肿的眼睛抽抽噎噎喘气。
温文彬躺下来,伸手将胡月琴搂在怀里。胡月琴甩手蹬脚要挣脱,被温文彬嘻嘻笑着用力夹紧了。胡月琴闻到他身上有股好闻的沐浴露的薄荷香味。
“说,为什么把蝴蝶兰砍了,明知我最喜欢。”
“就因为你喜欢!”
“这不存心作对吗?”
“你存心作对,我也作对。”
“我哪里……”温文彬突然记起,早上出门曾答应晚上跟她一起到海滩散步。
“哦,我忘了……”温文彬恍然大悟。胡月琴嘿嘿冷笑:“当然忘了,我算什么哪?”
“唉,不就是散步吗,何苦……”
“是呵是呵,这算什么哪……”胡月琴哇啦哇啦数落了一通,温文彬才知道妻子为了这个约定兴奋了一天,晚饭后,又赶紧回来洗过脸,重新扑过粉换过套裙巴巴的等他。
“下午北京来人了,部里的。你知道尤总最不耐烦这类应酬,我就陪他们上三十八米平台,又在两岛看了半天,又去看防波堤、码头。海工局的挖泥船太小,海底基床一直挖不出来,很头痛哪……然后陪他们到专家村吃晚饭。送走他们,又赶着去尤总那里谈工程……”
温文彬带着内疚絮絮说着,轻轻摩弄着胡月琴的鬓发。
“那怎么不来个电话吱一声?就让人干等等到发急发疯!不是存心要人命吗?”胡月琴又气得一噎一噎的。
温文彬暗暗吃惊:越来越神经质了!嘴上免不了好一番慰解。
胡月琴渐渐安静下来。
在大亚湾,胡月琴是个引人注目的女人。这不仅因为她是温文彬的妻子,更因为她大胆放肆的风风火火任情任性,还因为她喜欢引人注目。
胡月琴还用红头绳扎根辫子不谙世事的时候,一天傍晚,她背着书包跟最要好的同学妮妮一道放学回家,被街头一个盲眼算命先生吸引了。
她从衣兜里摸出五分钱来,丢到盲人脚边的破瓷碗里。盲人便给她算起命来。“你还未婚配……”胡月琴哈哈笑弯了腰,身边的女孩妮妮嗬嗬的笑逗她,两个人就你一下我一下的打闹起来。
盲人眨巴眨巴枯干的眼睛,咧嘴笑笑,又收敛神色,凝神捏算起来,神情变得庄严。
肓人告诉她,她的夫婿在北方等着她,她长大了就要嫁到北方去。
胡月琴又嘻嘻笑,跟妮妮追追捉捉跑掉了,黄泥路上留下她们长长一溜胡乱可笑的光脚印。
上大学的时候,胡月琴选择了核物理专业。她喜欢尖端,喜欢神秘。
从学校出来,她来到塞外,在荒凉的边城安顿下来。她喜欢她被分配到的单位,那是一个令人骄傲的地方一一表面看跟别的院落没有什么两样,门口挂块某某研究所的牌子,内里却在做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一研制反应堆。这工作神秘又机密,连在路上遇到同事也不能打招呼。这种佯装陌路的约束令胡月琴非常刺激非常满足,就连那些浸在水池里的乌黑的铀矿跟煤炭一样黑乎乎的东西,也令她怦然心动浮想联翩。
她常常趴在水池边,眼睛定定地盯着水中的铀矿,内心兴奋不已:呵,别看它静静的,当它裂变的时候多可怕呵,竟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和杀伤!胡月琴有时忍不住,拉着人就将心里的感叹说出来,手指着铀矿,头摇晃着,嘴里啧啧不休。人们就宽容地笑一一面对她青春的激情,人们不觉有了犹如长者的慈和。
胡月琴燃情的年华恰逢燃情的岁月,她不知疲倦地工作不知疲倦地学习。晚上,她早早来到所里的小礼堂,坐到头一排上俄语课。教俄语的是跟她同一个设计室的工程师温文彬。也就是在俄语课上,胡月琴发现了温文彬的风米。
温文彬平日温文安静不惹人注目,在讲台上却神采飞扬。他的俄语多流利多精彩呵,劈劈啪啪像家乡老街的麻辣爆炒豆。而且,他的声音语调多好听呵,那么轻那么柔,永远含着笑意。
胡月琴渐渐被陶醉了。
也奇,从此,有关温文彬的故事传闻也就跟着多起来啦。比如,他从苏联留学回来。比如,他有一个苏联妻子(听说那是个叫柳芭的很漂亮的俄罗斯姑娘,两个人的爱情故事很浪漫。他们结婚还出了点事故,温文彬还因此受了处分,至于什么事故却有各种说法,但不论哪种说法都令胡月琴很折磨……温文彬回国时那姑娘死活要跟着到中国来,后来就被苏联政府看管起来了……)。还有他手腕考上那只笨重的苏联手表,都有各种传说。有说是结婚的定二情信物,有说是姑娘家的传家宝,也有说什么都不是,那纟不过是温文彬省吃俭用自己买的。胡月琴宁愿相信是温文呈彬自己买的。
胡月琴怎么也学不会俄文里的那个颤音,无论怎样吹气,舌尖就是颤动不起来。这晚下课的时候,人们纷纷离座走了,温文彬也将课本合上,在教桌上顿顿,准备走了。
胡月琴拨开众人急急走上前来,尖声大嚷:“老温,那个颤音怎么弄呵?怎么总不行呵?”
温文彬笑了,露出好看的白牙齿。温文彬淡淡的笑容里带着丝丝优郁,胡月琴觉得这忧郁的微笑好迷人。“小胡,你看。”温文彬轻轻吹口气,舌尖便飞快的上上下下颤动起来,发出一串好听的匀称的哒哒哒哒。胡月琴啧啧惊叹。“怎么跟装了弹簧一样呵?”温文彬又无声地笑,胡月琴觉得他笑得很温柔。“你早上漱口时含一口水来练习,练多了就行。走吧,晚啦。”
温文彬说着,随手拍拍她的肩膀。
胡月琴觉得一阵温热从肩膀透向全身,心里漾起融融的迷醉,晃晃忽忽跟着温文彬走出小礼堂,踏着碎石小路慢慢走回宿舍。
接连几日,胡月琴都被这奇异的感觉沉迷了,反反复复回味那触电般的感觉,回忆他轻柔的话语,想着他温柔而略带忧郁的微笑。
胡月琴开始时刻捕捉温文彬的身影,谛听他的声音。只要他在设计室,她便格外的开心快活,话也特别多,动作也多,不是蹭到这个身边要个什么,便是挪到那个身边问些什么(偏偏不到温文彬身边)。而不管她在说什么做什么,眼尾总能瞟到他,他的身影总在她的视野之内。如果哪一天温文彬出去了,她的情绪便低落得不得了,魂不守舍。
温文彬依然忧郁。
有一段时日,温文彬沉默不语眉头紧锁。白天上班还好过一些,晚上回到宿舍,柳芭的身影便一刻不停在脑里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