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比玛丁小好几岁,一头栗色的头发,两撇栗色的八字胡。还在剑桥读书的时候,爱德华的精明勤奋已经很出众。如今他作为乔氏集团未来之星,被乔氏集团放到合同经理的位置上,为核电站管理钱财。玛丁主管技术,爱德华主管钱财,两个人成了工程部长山姆的两条臂膀。爱德华迅速翻动方案,一边微笑说:“我们马上动手将费用打出来,再根据合同分清经济责任。”
几天之后,玛丁又来到爱德华跟前。“都打出来啦?”玛丁坐下来,又老实不客气地笑道:“说实话,四个方案都切实可行,法国总部都论证过啦,现在不过是精益求精。”
两个人隔着桌子讨论起来。
窗外,远远看得见吊机长长的铁臂在空中缓缓摆动,再过去是高高的混凝土搅拌机。
爱德华伸出食指上套着钻戒的左手,将A方案推出来。
“我倾向这个,费用最少。”玛丁也伸出手,抽出C方案。“我挑这个。”爱德华瞅着玛丁挑出的方案,微笑摇头。“费用不合算。”
“可它稳妥!”玛丁提高声音,下巴颊扬起来。“操作起来也最简便。”爱德华还是摇头。
“漏筋带来的停工、返工,已经多花一大笔钱了。投资控制变得严峻了。”
两个人争了一会,谁也不让谁,只好上交山姆裁决。玛丁不高兴地起身要走的时候,爱德华叫住了他:“请等一等。”
爱德华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法国承包商的合同,翻到有关泵站的部分,向玛丁递了过来。“请看看这个。”爱德华将指头停留在泵站的关键路径上,望着玛丁问:“这里的工期怎么推迟了呢?”
玛丁迅速朝合同扫了一眼,淡淡说:“哦,他们的设备来晚了……已经査证过了。”
“对不起,”爱德华马上说,“设备来晚是一回事,延误工期是另一码事。您看,这是泵站的关键路径,属于三星级的,延误工期一天,就要罚款一千美元。您却签了字推迟工期,等于把大笔钱送他们了……”玛丁的一边口髭搭拉下来,扳起了脸。“我已经说过了,他们的设备来晚了。”
“对不起,我也说过了,问题不在这里……”
“我有权签字!”玛丁突然脖子一梗,狠狠盯着爱德华。“恰恰相反,您没有权修改合同。这是我们合同分部的权限。您僭越了权限。”
爱德华毫不退让地迎着玛丁逼过来的目光。
“还有,”爱德华栗色的眼睛直瞅着玛丁,坚定地说下去,“如果这合同不是法国承包商的,而是新加坡、日本、中国或是别的什么国家的,您会签这个字吗?”玛丁霍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英俊的脸扭歪了。
“这是污蔑!你没有权利污蔑我的职业操守。这不能容忍!”
“对不起,”爱德华也站起来,优雅地摊开双手,“我只是就事论事……”
“我不跟你说了!”玛丁猛然夺门而去,门被摔得来回摆动发出剌耳的砰砰响。
爱德华年轻的脸窘得通红。他对这个神气的法国人产生了无法压抑的反感,对他傲慢作势的腔调,对他粗鲁无礼的举止,甚至对他耸动的口髭和昂然走路的步态都产生了厌恶。
爱德华凝神想了想,拿起笔,飞快写了一份备忘录。备忘录指控玛丁越权更改工期造成经济损失。
第二天,工程部长山姆、副部长温文彬和当事人玛丁,同时收到这份具有抗议意味的文件。
一号核岛变得安静落寞了。
没有人影,没有风机切割机电焊机的嗷嗷尖叫声。只有酷热依然,每一根钢条每一寸混凝土都被阳光烤得滚烫。
一号核岛静止停顿了。
它日复一日纹丝不动窝在深深的地下,像一只巨大的镬。而就在它的旁边,二号核岛却像饱吮了水份的竹笋,一天天节节拨高,已从地下深处冒出了地面,露出圆柱体的雏形。
跟漏筋事故有关的人被炒掉了。
头一个被炒走的是法国工长沙威尔,跟着是他们的现场经理托尼、乔氏集团的质检工程师程家发,还有中方承包商现场经理,也都被炒走了。
沙威尔和托尼临走之前,被玛丁痛骂了一顿。骂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人们从走廊经过,透过门上的玻璃,只见玛丁怒气冲冲地对他们挥动手臂。沙威尔脸上流淌着泪水鼻涕,托尼一张脸变得铁青铁青。
不久,来接替他们的人陆续到了,由此引起的骚动渐渐平息了。
这天晚上,将近八点钟的时候,温文彬去见尤永霖。办公楼亮着灯,洁物公司的清洁工正在打扫卫生。一个小伙子在走廊用吸尘机清洁地毯,吸尘机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温文彬从小伙子身边走过,忽然想起了什么,倒回来问:
“你们是排牙镇的吗?”
“是呀。”
小伙子停了吸尘机,四周突然安静了。“你们的女镇长还在吗?”
“你是说林镇长吗?她去美国了。”
“去美国了?”温文彬大吃一惊。
“林镇长带几个人去考察,去了半个月了。”
“哦她是你们公司的董事长吗?”小伙子笑了。“董事长是她的马仔呢。”温文彬又哦了一声,笑笑,走了。他想起四年前到这里踏勘地皮找林镇长投宿的那个晚上,想起她朦细的眼睛和一身的热腥味,想起她在棚屋的泥地上铺稻草,为他们爬拍地铺的情景……那一切变得很遥远了。温文彬走进总经理办公室。
尤永霖坐在宽大的办公台后,他把摊开的文件笔记本合上推到一边,两只手交叠着搁到台面上,扁长的眼睛透过镜片带着询问的神情望着他。
温文彬在台前的一只转椅上坐下来。“山姆看了玛丁的四个方案,他明天要来向你汇报。”
“已经约好时间了。”
“山姆赞同玛丁的意见,倾向C方案。”
“依据呢?”
“他主要从技术角度考虑,C方案最稳妥,施工也简便,缺点是费用多一些。但他认为值得,多花点钱赢得稳妥简便,物有所值。他还认为,这么大的系统工程,多花这一点点费用根本不算什么。”尤永霖眨眨眼,不做声。
尤永霖心里是很欣赏山姆的着眼点的。这么庞大复杂的工程,最最重要的就是把工程稳稳妥妥拿下来。他始终坚持,拿下工程就是一切。当然,不能说他现在就同意山姆、玛丁共同认准的C方案,他必须亲自听听山姆的申述,必须亲自审度那四个方案。“一个火把扔过来,接火头还是接把手,就看你理智不理智。”这是尤永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想起这句话,尤永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两个人又谈到人员问题。尤永霖问:“要加派的三百人选定了吗?”温文彬摇摇头。“还在选,大部分选定了……你知道这可有多难!专业人员好找,但要同时懂英语就难了。特别是法国人不屑学英语,他们的学校外语课就开设西班牙语。”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笑起来,他们想到英、法这对冤家对头,想到他们共同的傲慢,想到发生在他们之间的过去和现在的矛盾,想到这种种矛盾所具有的或血腥或可笑的成份。
尤永霖把一杯水轻轻推给温文彬。“其实,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有的只是利害关系,尤其是国家之间。”温文彬接过水,慢慢喝了两口。“英国人和法国人从来没有合作过,在这里是头一回合作。”
尤永霖摘下眼镜擦了擦,说:“听说当年这个项目敲定时,上头对李鹏副总理说:‘这是英法第一次合作,如果失败了,我下台,你坐班房。’”
温文彬嘻嘻笑起来,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尤永霖。
“这是玛丁的报告。海工局的海底疏浚始终不行,挖泥船太小挖不了。玛丁说他们的人员质素、机具,都不具备承担这项工程的条件,要求撤换海工局。爱德华也有投诉,也认为海工局不行。”
温文彬又从包里抽出爱德华的报告来。尤永霖讥讽地笑:“这回他们倒顶一致了!”温文彬一下愣住了,尤永霖的反应大大出乎他的意外。他不安地望着尤永霖,说:
“山姆也说把海工工程押给海工局是一场赌博。老实说,我也担心了。海工虽然只是辅助工程,但必须第一个竣工,特别是卸货码头,所有核电设备都要按时在那里卸货上岸。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就把主体工程卡死了。山姆、玛丁、爱德华,三个人都不看好海工局,总有他们的道理。”
尤永霖将两份文件迅速翻翻,双手交叠着压着文件,一边清着干燥的嗓音,一边说:“文彬,你我都是军工出身,你造过原子弹,我造过核潜艇,我们都不是一张白纸。我们手里都握有一些实在的东西,不至于见了风就是雨。这个工程特殊,我们这帮人也特殊,特别是上头做决策的人特殊。还有,这个地点,这个时间,也特殊。这些都是我们的底气。我对这个工程是充满信心的,但我又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掉以轻心。”
尤永霖激动起来,起身哗的拉开条形白窗帘。窗外,坡地过去是平坦坦的水泥路。再过去,就是工地了。工地再过去,就是大海。夜晚的大海是一片死实死实的沉黑。
尤永霖在窗前望了几眼,回身坐下。“我什么都不想,只想扎扎实实稳稳妥妥拿下这个工程。拿下工程就是一切!当然,我们面对很多新情况新问题,需要适应。我看海工局的问题也就是个适应问题。海工局跟前任承包商不同,前任承包商做混凝土块,做了一大堆没有一块合格,我们才撤换它的。海工局不同,第一块混凝土块打出来就合格了,然后块块合格,没有出过废品。这点,就连玛丁、山姆,都不敢否定,可见海工局的实力。现在海底疏浚卡住了,海底基床挖不出来,是机具不适应,运作不适应。挖泥船太小,想办法弄条大的来,不就行了?至于运作不适应……哦,这你可能有自己的看法了。”
尤永霖又站起来,端起杯给自己倒水。温文彬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听出尤永霖的弦外之音,知道尤永霖说他过于认同山姆。他也端起杯来慢慢呷茶。
尤永霖捏着杯耳边走边喝走回来,拉过椅子坐下,又接着说:“我们必须适应现代管理,这没有错。但适应也好,磨合也好,都是双方的。他们就那么神?我们就一无是处?他们不就漏筋了吗?”
尤永霖扁长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着光,定定望着温文彬。
温文彬柔弱地接着他的目光,不做声。尤永霖又说下去。
“比如山姆,他对我向别人了解情况有意见,也有人把我跟他的磨擦说成东西文化碰撞。”
说到这里,尤永霖轻轻一笑,伸开巴掌啪啪啪飞快抹抹台面上的水滴。
“东西文化碰撞,不外乎工作习惯生活习惯不同。生活上,我不管,西人爱怎么过怎么过。工作上,他们认为不能越级向下了解情况,只能从他那儿得到信息,我不信这一套。我为什么不能向别人了解情况?为什么不能请下面的人来谈情况?我不能让人胡弄我。事实上,外国人也不见得如此,他们的上头也要了解下层的情况,也有投诉。我听了,了解了,掌握情况了,我不向他们布置,不让他们做什么就是了,哪里就干扰他的系统了?”
温文彬静静的听着他,不住惊异于他的雄辩他的自信他的坚执,这些恰恰是他温文彬所欠缺的。
跟往常一样,温文彬不知不觉被尤永霖感奋了。他发现自己其实很难在尤永霖和山姆之间取舍,两个人各执一词又都各有道理。他弄不清自己是模棱两可缺乏主见呢,还是真有兼容的气度善于发现别人的合理性。
他还发现,自己夹在尤永霖和山姆之间很微妙。没有谁比他更深切的同时洞悉这两个人了,也没有谁比他更深的同时获得这两个人的信任。没有别的选择,他只有在这两个人之间斡旋……
温文彬想着听着,在适当的时候插几句适当的话。两个人一直谈到深夜。
离开办公楼,两个人沿着修剪得很整齐的冬青花篱缓缓向山坡走去,坡顶上那幢他们住熟了的宿舍楼还亮着灯光。
“听说,哈利想踢走山姆,工程部在悄悄传开了。”温文彬轻声地小心地说。尤永霖不说话。
温文彬想看清他的表情,但夜色和紫荆树浓重的阴影将尤永霖罩住了。两个人默默走了一段路,快要走到宿舍楼时,在山边一丛蒺藜跟前,尤永霖停住步,横站着面对温文彬,压着声音压着怒火说:
“我跟你说,因为漏筋踢走山姆是毫无道理的。工程部长主管工程,也不可能管得那么多那么细。从山姆到事故责任人沙威尔,中间隔了多少层?技术经理玛丁、施工经理郑玉良,这些人负有更直接的责任,怎么就追究山姆呢?何况,漏筋是承包商出的事故,更何况这是管理系统的事故,不是某个个人的问题,撤走一个山姆,换个水姆来也不行!”
温文彬轻轻笑起来,想像着水姆在水里笨拙浮游的可笑情状。
尤永霖没有笑,继续说:“其实,何止哈利想踢走山姆呢,我们这边的言言语语也不少,也在怀疑我们这套管理、我们这帮人行不行?”
温文彬吃一惊,忙问:“是……”他想问谁怀疑,是上头吗?但话到唇边止住了。尤永霖微微一笑,不答。
尤永霖抬头望望夜空中稀落的暗淡的星星,突然说:“我讨厌裙带关系。在我们这里,人的机遇不是平等的。就算你有多大的本领,对工作多投人多尽职,要没有一个好父亲,也不行……我要是是谁谁谁的儿子,看谁敢说三道四!”
如水的月色洒到尤永霖微仰的脸上,温文彬看到尤永霖一脸的忧愤。
温文彬替尤永霖担心了。“你怎么办哪……”
“山姆不能做替罪羊,我也不能。”温文彬思索着点点头,忧郁地说:“你压力很大呵!尤永霖笑起来,两只手插到裤袋里,继续向山坡走去,一边说:“说压力也可以,但我并不觉得是压力,这只是我要处理的事情。”
他的声音消融到浓浓的夜色里。
就在尤永霖和温文彬议论着英国人和法国人之间可笑的矛盾时,山姆和玛丁在专家村的西餐厅里喝咖啡。两个人隔着小方桌对坐着。
山姆高大的身躯令身下的餐椅显得可笑地矮小。他随意地将一条臂膀垂搭到椅背后。山姆看出玛丁有点窘。
因为就在这天的下午,山姆把玛丁叫到部长室来,将爱德华的备忘录啪地摊在他面前,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你擅自修改工期,你僭越了权限,你损害了业主的利益。这是职业操守问题……”
玛丁脸色煞白,嘴唇抖了抖要辩解。山姆大手一摆制止了他,语气更加强硬。“不用辩解。这事跟中国人说的小葱拌豆腐那样一青二白。身为高层管理人员,你应该知道职业操守意味着什么……我要提醒你,这种事不能接受,我不想看到这种事再发生!”
山姆不容玛丁哼一声就把他打发出去,然后匆匆离开办公室,去参加辅助工程谈判。
山姆长满汗毛的垂在椅背后的大手摆了摆,说:“我今晚约你饮咖啡是以私人身份。”
“是的。”
玛丁白净的脸红了红,又迅速打量一下山姆。山姆平和的神情令他轻松起来。
“山姆先生,”玛丁有点迫不及待说下去,“我真的不是要为下午的事辩解,我确实遇到了难题,很多很多难题。”
玛丁皱起痛苦的皱纹,蓝眼睛闪出泪光。“您知道……哦,确切地说,这类压水堆电站,我们法国做过好几十座。我们完全驾轻就熟。可这里,情况完全不同呵,这么多国家参预,运作习惯不同,水平参差不齐,接口、协调就够头痛了,每天都有问题……特别是中方员工,根本不懂现代管理,没有合同意识,不按程序运作。就说海工局吧,他们单独承担了整个海上工程,可他们连施工电源铺设都违章,他们的挖泥船只配在泳池作业,人员、机具,都不是做大工程的……”
山姆听着玛丁滔滔不绝,心里却洞若观火。对玛丁、对工地发生的一切,他心中都有数。他眯起眼睛,心头泛起了迷惑。他想起尤永霖不按常规出牌,喜欢伸进他的系统……
有一回,山姆忍无可忍,对尤永霖说:“你这样会打乱我的系统……这样我可以不负责任。”
尤永霖却坚定地回敬他:“我有权约请任何人来谈情况。”
尤永霖平静的眼神透着隐隐的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