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机嗷嗷咆哮起来,混凝土块徐徐吊起来了,离开水面的一刹那,带出大片水声。土块慢慢升高,逐渐在空中变小了。
吊机长长的铁臂在空中划动,伸向防波堤上空。空中传来铁链的滑动声,吊着土块的钢丝绳稳稳地向铁臂的终端滑去,土块就吊运到防波堤外了。“O--K!”“OK!”鬼佬欢呼起来。
玛丁耸动口髭走到何其昌身边,张开双臂。“这是怎么回事?何。”赵小力见了过来替他翻译。
“重心,”何其昌抹着身上的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
“……抓住重心就四两搏千斤啦。”
“这‘四两搏千斤’怎么翻?”赵小力望着何其昌。汤兆铭在旁边听见了,别过脸去偷笑。如今对着冲瓢爪,汤兆铭也在偷笑。海底疏浚重新开始了。
金钢号挖泥船像一头巨兽纹丝不动伏在海面上,稠重的浪涌拍过来,被船帮轻轻一碰,化作浅浅的疏淡的水花。站在沙滩上远远望过去,但见海水贴着金钢号温柔地一下一下吹水泡,像绕膝的顽童。
一连几日,汤兆铭都来到金钢号的甲板上,看着冲瓢爪潜人水底四处拱动,谛听从水底传来的沉闷的像猛兽撕咬弱肉的声响--这是冲瓢爪在咬噬礁石淤泥。这声响令汤兆铭非常兴奋。
汤兆铭双手叉腰迎风站在甲板上,秋风从海上刮过来,兜头兜脸吹到身上,汤兆铭畅快无比。他又龇着牙笑了,长久窝在心里的一口恶气总算吐出来啦。
温文彬把玛丁叫到办公室。
“玛丁,”温文彬用英语说,“弄个赶工方案,一号核岛的进度要赶上来。“赶工?”
玛丁的眉毛高高挑起来。
“一号核岛不是停工两个月了吗?现在要把进度统统追回来。吊装安全壳的里程碑不能动摇。”
“这怎么可能?”
玛了大吃一惊,像听说太阳从西边升起。“系统运作有它的秩序……打个比方,”玛丁拿手画着圆圃,“一圈,又一圈,周而复始。”
温文彬笑起来,心里也顶奇怪,赶工这么明白简单的事情,玛丁怎么跟山姆一样都大惊小怪呢?温文彬耐着性子解释:
“停工把秩序打破了,赶工就是要把打破的秩序重新建立起来。”
玛丁还是摇头。温文彬也打起比方。
“……比如,一天做两天的工;三步拼作两步走。”
“可是混凝土必须二十八天才能升一层,少一天都不行,要等它干呢!干了才能拆掉模板。”
“问题就在这里。”温文彬又笑,饶有兴致说下去。“二十八天升一层,这不能动摇。但总进度要加快,比如,两个二十八天--五十六天,可不可以不是两层,而是三层、四层呢?”
“这怎么可能?”玛丁又惊叫起来。“还未做怎么就知道不能呢?让你拿出方案来,就是要你寻找可能性。”
玛丁眨着蓝眼珠不做声了。他明白要做什么了,温文彬把这个海市蜃楼式的目标交给他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当玛丁苦苦寻索,居然渐渐接近目标,最终寻找到温文彬说的“可能性”时,他总算领略到中国人的诡谲:不按常规不守秩序的异想天开,有时竟然真的可以另辟蹊径。
当人们循着C方案在坚硬的混凝土上钻孔,加插钢筋,添上粘合剂,将漏掉的钢筋通通补回去时,玛丁的赶工方案已经形成而且经过技术论证了。“不拆模板--这是关键所在。”玛丁抑制不住兴奋,对温文彬讲解他的赶工方案。“混凝土浇灌之后,不等它干涸,不等拆掉模板,立即接着动手搭架模板浇灌第二层,这样就抢了时间抢到进度了。问题是要增加模板,水坭、石料也要跟上。”
“那就增加模板,材料跟上!”温文彬也很兴奋,脸颊微红。
山姆把赶工方案仔细看过后,眼睛闪着蓝光对温文彬说:“我很吃惊,温!这竟是可行的一一只须把一些细节完善就是了。”温文彬哈哈笑。
“山姆,别忘了,一顿西餐。”
“我很乐意,真的很乐意!”
山姆把手按到胸口上,又将方案抖了抖,笑道:“只是这构想有点怪异,不那么按常理出牌。”温文彬又笑。
“那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可行。你知道鲁迅吗,我们很伟大的作家。”
“呵,鲁迅!知道。”
山姆点着头,说:“他夫人叫许广平,许广平有很多亲属就住在我们加州呢,他们办农场,大片大片种植花旗参,远近闻名呢。”
“鲁迅有句很有名的话: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就是说,路是人走出来的。”
山姆托着下巴想了想,抬眼瞅瞅温文彬,说:“你们的思路总有点神出鬼没,怪不得你们有《孙子兵法》。”温文彬闪着白牙齿很悠长地笑了。赶工开始了,玛丁很投入地跟踪。他对这奇异的做法兴致勃勃。
玛丁发现,这样赶工果然有效,只是进度提升仍然有限。
“那就加班,加开夜班。”温文彬对玛丁说。“加班?”
玛丁愕然,又像听说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一样。“我们没有加班慨念。在法国,加班是违法的。加班会被工会指控--这是劳工权益问题。”
温文彬也愕然。想了想,说:“这好办,中方员工加班没有问题,不外乎给加班费。外籍员工不加班就倒班,一天两班、三班地倒,人手不够就加人。”
“O--K--(妙极了)!”玛丁喝彩。
离电站二十里地有座排牙山。
排牙山由几座光秃秃的犬牙状的山头组成,满山都是跟牙齿一样坚硬的岩石。
四年前,女镇长领着全镇男女老少迁出麻牯镇直奔排牙山时,老人跳脚了,围着女镇长吵。
“靠山吃山,你叫我们咬石头当饭吃呀?”
“吃石头有什么不好呀?”
“好!好!你自己吃去!”女镇长的朦细眼眯成一条缝,手朝山头一划。“这满山的石头全是石料,刨下来就论斤断两的卖大钱呢!”
“谁要哪?谁要哪?”老人手臂向身后用力甩着,又连连拍打大腿。“核电站呀,他们起厂房筑海堤建房子修公路,哪一样不用石头?只怕挖掉整座山还不够他们用呢!”
老人就嗬嗬咂着嘴笑了,又叫:“那就好那就好!金山银山哪!”
一群女人走过来,大口啐他:“死老鬼!”老人女人就都哈哈大笑。
女镇长拿核电站给他们的大笔移民费,请人开来嗷嗷叫的大铲车,沿山脚铲出大片平地。又找人在平地划出街道,在街道两旁建起一间间砖瓦房。街道两边又栽了洋紫荆。这样,崭新的排牙镇就耸起来了。
家家户户喜气洋洋的搬进新房的时候,石料场也轰轰烈烈的开山爆石了。一阵阵沉闷的爆炸声从山那边传过来,又在街道上空隐隐滚过。一缕缕灰白灰白的烟雾从山那边飘出来,空气中就有了微微的呛人的火药味。碎石机碾碎岩石的声音排山倒海在山里回响。
沿山麓辟出的公路远远绕过街区,满载碎石的卡车终日在公路隆隆奔驰。碎石源源不断流出去,钞票源源不绝拥进来。
很快,街道两旁扯起了五光十色的广告牌,一间间店铺开起来啦:“士多”、发廊、食肆、饼屋、服装、音像,应有尽有。花花绿绿的衣服满目斑斓,缠绵悱侧的港台粤语歌曲,从黑呼呼的音柱冲出来,日日夜夜缭绕不绝。排牙镇一日比一日繁华起来啦。
镇里办的第一家公司--万发洁物公司,一开张就接下了核电站所有清洁项目。人手不够了,镇里开始出现了外来工,操外地口音的年轻身影渐渐多起来了。这天,女镇长开完会,忙着看一份报告。这是她从美国考察回来后,授意起草的第三份报告。头两份是关于办加工厂的,已经上报了。这份是开办家政公司的。核电站两条专家村住满了“鬼佬”,上百个“鬼倍”家庭拖儿带女,买菜煮饭带孩子洗洗刷刷,要做的事多着呢,家政公司正好通通揽过来。家头细务手板眼见功夫,弄一群妹仔回来培训培训,就可以放出去上岗啦。万发洁物公司明摆的模式搬过来就可以用,妥当之极!女镇长喜上眉梢。这时,有人敲门。“进来。”
女镇长头也不抬,自顾提笔在报告上签字。温文彬轻轻推开门,怔住了。
他不敢认女镇长了,她变了另一个人了。虽然离得远,他也敢断定女镇长原先那一身烘人的热腥味,已经完全没有了。原先焦黄的脸皮也细白洁净了,还扑了薄薄的脂粉。女镇长穿一身橙色套裙,整个人清清爽爽,就连那双朦细眼也变得湿润闪亮了。
温文彬又在门板上轻轻敲两下。“镇长,还认得我吗?”女镇长抬起头,朦细眼定定望着温文彬,呀的叫一声,忙闪身快步走出,两只手同时伸了过来。“怎么不认得呵,四年前……“两个人就都想起那个晚上,他们怎样又累又饿的敲开了她的棚屋。她怎样给他们烧水泡茶,怎样提盏马灯,在泥地上铺稻草给他们打地铺……两个人都哈哈笑起来。
温文彬打量着满屋大红大绿乡土气十足的地毡沙发,又笑:“全变啦,我都不敢认啦。”
女镇长的脸微微泛上红晕,拿手撩撩垂到眼边的额发。
“你那晚说的,穷到头啦。”女镇长请温文彬坐了,有人送上茶来。温文彬喝着茶。
“早想来多谢你们……你们把家园都腾给电站啦。”
女镇长的脸又红了红,手往窗外的街市一指,说:“你们把这些带给我们啦……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日子呵。”
女镇长很诚恳,朦细眼像海水一样闪亮。温文彬想起她惊慌的眼神,说:“可当时你还害怕呢!”
女镇长的脸又红了,哈哈笑。
“谁知道呵,都说原子核怕死人了。别说粘上,就是案远远吸口气,也会叫人生出短腿长尾巴的人哪。”温文彬呵呵大笑。
“我从学校出来就没有离开过原子核,也没见我短腿少胳膊……”
两个人又说笑了一回。
女镇长回忆着说:“好多谢你当时提醒我开石场。要不是你,我想不到这石头山竟这么有用。”
“当年我们走遍了海湾,什么都测过算过,排牙山的岩石也化验过,可以做骨料……让你们迁到这里来,总得给生路呵,周围又没有田地。“温文彬换过活题。
“镇长,核电站需要你们继续支持呢。”
“没问题!”
“电站赶工,要用大量石料,原来的供应量不够了。”
“这好办!”女镇长一口应承。
“只要增加机具就行,我们原有的碎石机已全部用上了。”
“具体的事我再派人来办。”温文彬说。“好!只管找我。”女镇长给温文彬续上茶水,又说:“有件事正要请你帮忙呢!”
然后就把家政公司的事说了。“现在就只一件难办,跟‘鬼佬’鸡同鸭讲,得找人教教英文法文,也不必从头学起,会讲几句家常就行了。”
“镇长很会开拓市场呵。”
温文彬笑,又说:“这容易,核电站很多人都会讲英语法语,找两个人来教教就是了。”说着站起身来。镇长苦留用过午饭再走,温文彬摇头。“下午有个合同谈判呢。”镇长一直把温文彬送出门,看着他上了小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