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天是很短的,常常是穿件毛衣就打发过去了,并不真冷。
初冬的一天,天气干爽,没有丝毫寒意。汤兆铭来到海边。海面坦坦荡荡。金钢号挖泥船已开回渤海湾了。
海底基床差不多造好了,前期工程眼看就要完工啦。等清过场,卸货码头就可以正式动工了。
码头正式动工,就要大面积浇灌混凝土啦。到时,最要命的就是要设法弄来六万吨优质水泥。若从香港澳门进货,那是最便捷了,但得用外币,也贵:若在国内进货,又要从头做起,先要帮厂家建立套质保系统,费时费事,还要进口设备,也还是要用好些外币。而且,还有个远途运输问题,那又是一笔费用。
还有个问题,当初签订合同时,水泥价格比现在便宜一半。小数怕长计,六万吨下来,可是笔大数呢,要设法跟业主追讨……
汤兆铭心里盘算着,两个法国工程师提着工具箱过来了。
他们朝汤兆铭点头笑笑,说声哈罗,就在海边穿戴起潜水衣来。然后,他们下海去了,潜水帽在水里一闪,就沉没了,海面上带出两堆圆圆的水波纹来。
汤兆铭看着那两堆圆圆水波纹,心里正疑惑着,施工处长和工程师赵小力匆匆走了来。
“法国人对海底基床不放心,他们要检查呢。”
“突然袭击?”汤兆铭龇着牙笑笑,摸出烟来,悠悠抽着。从他嘴里喷出的烟雾,即时被海风吹得飘飘渺渺。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法国人浮上来了。他们脱下潜水帽,长着栗色汗毛的大手抹着头上的汗水,连声说:“则则。”
赵小力忙上前用英语问:“有什么问题吗?”
“错了,全都错了,马上停工!”‘汤兆铭大吃一惊,头轰的一响,额角渗出冷汗。“怎么会这样?”施工处长不解地迟疑地望着汤兆铭。
汤兆铭冷静卜来了,向施工处长要过图纸。他端详着图纸,又打量打量法国人下水检查的方位,觥着牙笑了。“他们弄错了,那里才是施工范围,他们潜到这边来了。小力,告诉他们。”
“对不起,”小力对法国人说着英语,“你们错位了,那里才是施工范围。”
法国人校对起图纸的标记来。好一会,两个人相视一笑,耸耸肩,戴上潜水帽,重新下水了。海面上又带出两堆水波纹。
又过了二十分钟,他们才浮出水面。
他们艰难地脱下潜水帽,汗水濡湿了额发,流到发青的脸上。他们顾不上抹去汗珠,就朝汤兆铭他们翘起大姆指。
“OK!中国工人!”
汤兆铭又龇着牙笑了。
十一月中旬,唐珏来到工地。第二天,哈利、詹姆斯、慕容生也从香港赶过来,到工地视察。CK早早候着,提着安全帽陪他们到工地去了。
傍晚,刮起了北风,气温骤然下降,冷起来了。晚上,哈利代表乔氏在专家村西餐厅设便宴,与唐珏、尤永霖他们共进晚餐。
唐珏、哈利两拨人,分别在长条餐桌两边落座,唐珏与哈利坐在正中,两人隔桌相对着。人人面前都摆着一份精致的刀叉杯盘。
穿着制服打着领结的侍应送上菜谱,请每个人点一份自己爱吃的主菜。唐珏点了一份鲟鱼。哈利要了六成熟的牛扒。尤永霖点了黑椒牛柳。詹姆斯要了猪扒……
哈利不停地说笑,笑料被翻译翻成中文,引起阵阵欢笑。遇到特别好笑的,慕容生抢先翻译,那笑声就更大了。
喝过餐前酒,菜就陆续送上来了。晚餐进行到一半时,哈利拿叉轻轻敲敲杯子,让大家静下来。
他站起来,说:“我受董事长嘱咐,说几句话。在座诸位,不论是中国人,还是英国的鬼佬,哦,总之是鬼佬,都是为建造中国第一个核电站来的。我作为资本家,我关心这个电站,固然是因为我们有四分之一股份,也还因为我们是很艰难走过来的。记得当年我和妻子从香港跑过来,被堵在罗湖口岸,堵了很久很久。当时,能通过口岸的,只有猪。”众人大笑。
“董事长带领我们建这个电站,他给我们的感觉是个将军,因为他的工作方式不是商量,而是……命令!”众人又大笑。唐珏无声地微笑。
哈利举起杯:“我提议,除董事长外,都站起来,为我们的合作,为电站的顺利,干杯!”众人纷纷碰杯。
上水果沙律时,话题转到工程上了。“我总为海工工程担心。”哈利叉起小块淋了沙律酱的哈密瓜,放到嘴里,对着唐珏说。
“海工局是整个核电工程惟一一个中方独立承包商,……哦,对不起,我这么说并没有轻视中方承包商的意思,而是海工工程处在工程的关键线上。今天我们去看了,我很担心。”
唐珏拿起纸巾抹抹嘴,说:“海工局建过好些深水码头,有经验的。”
“问题是,他们能按时把卸货码头造出来吗?前一阵他们拖期,玛丁有过报告,说他们每天都不能完成进度。要是再拖期,那二十亿美元的核电设备就上不了岸,那整个设备安装就瘫痪了。”
尤永霖插话:“玛丁说的是前期工程--他们的挖泥船太小,海底岩层又太硬,疏浚有困难。这些已经过去了,疏浚结束了,海底基床造好了。现在正式施工,水泥倒是个关键。”
哈利把目光转到尤永霖身上,问:“听说水泥主要是价格问题?”
“是的,水泥涨价差不多一倍,六万吨是个大数。海工局提出追加水泥款。”
“物价浮动是常有的事,别的承包商也存在类似问题。总经理部最好找出一个既解决问题又不影响别的承包商的办法来。”
“是的。”
尤永霖清清有点干燥的嗓子,说:“我想,处理这件事有三个原则:一,工程一定要按期;二,不能让承包商做亏本生意;三,避免连锁反应。处理这件事必然要付出代价,我想提请各位做好心理准备。至于具体操作,我倾向不作提价处理,可以作些承诺,然后给予某些支持。比如,借贷流动资金,调整外汇比例,等等,放到工程后期处理。这样,就可以避免连锁反应。”
唐珏平静而坚定地说:“海工没有余地,一定要解决。”
唐珏这样说,无异乎把尤永霖的想法铁定了。哈利默默端起一杯水,思忖着慢慢喝了一口,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只好默认了。
尤永霖掰了一块面包,丢到罗宋汤里泡泡,连汤带包一起吃了。坐在他身边的温文彬,这时开口说:“驻欧工作组反映,我们的发电机组主变,在做超压测验时,发生短路放电……”
温文彬自己又用英文说了一遍。
哈利听了,马上说:“不要放过它,要抓住,这样英国公司才会重视。他们提供的发电机是原型机,质量一定要保证。”
尤永霖说:“我们的人要到英国公司追踪查看,受到阻拦。说是住房不好安排,我很生气……”
“这问题很严重,不能放过他!”哈利生气了,“住房是借口,他们有宾馆、招待所,这我知道。我回英国再去找他们。”
哈利又对着唐珏说:“董事长,我们同是合营公司共坐一条船,都希望工程进展顺利。”
温文彬跌伤了腰,躺在床上不能动弹。那天秘书刘莹要搬高柜顶上的一箱资料,站在凳子上踮起脚尖还够不着。温文彬见了就过来帮她。谁知那凳子一歪,温文彬连人带箱重重跌到地上就起不来了。
照胡月琴的意思,温文彬最好回深圳,在深圳煮个汤弄个水的也方便。但温文彬不肯离开工地。
“事情多着呐……回深圳叫人家怎么找我呢。”事情果然多,温文彬躺在床上,那电话响个不停。温文彬就在床上一个一个接听。
胡月琴终于忍不住了,趁温文彬睡午觉,悄悄拔掉了电话线。电话也就不响了。
胡月琴点上檀香,袅袅香烟从紫砂檀香炉飘出来,一缕细香便在空中浮动。满屋好宁静好安谧好舒坦。胡月琴也靠到躺椅上合眼歇了。
温文彬一觉醒来,太阳已经西斜。“醒了?”
胡月琴笑盈盈走过来,瞅着他嘴边一丝口涎。“先拉拉尿。”胡月琴从床底拉出尿壶来。
尿过了,又侍候他洗脸漱口,然后给他端来一杯茶。胡月琴扶温文彬坐起来,在他背后垫上软绵绵的靠垫,让温文彬半躺着。
从西窗透过一道斜阳,斜斜的光柱里有许多微粒抖动。
“都几点了?我睡得好沉哪……没电话吗?”胡月琴把茶放到他手里,啐他:“有电话你还听不见吗!”
温文彬低头慢慢喝茶。胡月琴坐在床沿,拿块纸巾给他抹嘴。温文彬不时睃她一眼,笑笑。
秘书刘莹来了。她在卧室门外张望张望,就走进来,径直来到床前。
“好多事找你哩……“她双手抱了一叠文件在胸前,朝温文彬笑得好灿烂,又对胡月琴点点头,叫“胡工”。
胡月琴脸色沉了沉。她不喜欢刘莹。她从床沿起来到躺椅坐了,冷冷的一旁看着。
温文彬浑身不自在,窘得脸微微泛红了。刘莹若无其事,将文件一份一份的递过来。“这几份是关于合同、技术、施工问题的,一般性的事。倒有两件事比较大:一件是土建联营集团公司流动资金有困难,这个月没给中方员工发工资,外籍员工倒全发了,一分不少……”
“这怎么行?”
“就是,中方员工有情绪呢,说被洋人欺负。”
“赶工关头出这种事,怎么得了?奇怪,普鲁盖恩怎么不报告呢?他明知我在这里。”
这时,刘莹的眼神有点怪,直直的望着温文彬。温文彬正纳闷,刘莹用英语说了:“温总,普鲁盖恩找过你的,电话老打不进来。我试过,也打不进。我让总机查,总机说不是故障,是电话插头被拔掉了……”
温文彬忙扭身要查看藏在床头柜后面的插头,腰却一阵刺痛。
“则则“刘莹慌忙阻止,仍用英语说:“我想这多半是胡工拔掉的……等我走了你再处理吧。我看她生我气呢。”
温文彬笑笑,也说英语:“这跟你无关。她只是跟我呕气怪不得一个下午静悄悄的没电话呢!”刘莹莞尔一笑,不作声。“叫普鲁盖恩来见我。”刘莹点点头,继续用英语说:“还有一件事,欧洲来了电传,卢丽珠从巴黎跑掉了……”
“卢丽珠?跑了?”温文彬瞪大了眼睛。“她偷了护照跑,欧阳辉发现了,追到大街上。警察把两个人拦住了。欧阳辉把情况摆明,警察却说,这得由卢丽珠自己决定是否愿意跟欧阳辉回去。卢丽珠说她不要跟欧阳辉回去,结果警察放卢丽珠走,却把欧阳辉留住。‘你不能追她,不然我们法庭上见’。欧阳辉就眼睁睁的看着卢丽珠走了……”
温文彬苦笑一下,皱了眉说:“卢丽珠怎么跑呢?她丈夫和儿子都在老家。她儿子快上小学了。她好疼她儿子的,有回她跟我说到儿子,说着说着眼就红了。”
“听说是跟一个医生跑掉的。她常去看病,跟医生……就这样……”刘莹那手炒菜似的炒几炒,不说了。
温文彬低了头不做声,好一会才喃喃道:“她有什么病?在这里好好的,出国体检也没说她有什么病。”
刘莹想想,又用英语说下去:“她有痛经症,还在这里时我跟她住一间房,常见她痛得在床上打滚。有回从这里回深圳,她在车上痛得脸发青。梅尔勒,就是她的经理,和她坐在一起。他让她躺下来,头枕在他大腿上。结果议论很多很难听……”
温文彬慢慢抬起头,迷茫地望着窗外。他担心派到欧洲去的那一百多人,他们分散在法国英国各个角落。大亚湾的核设备发电设备都在国外制造,他们得去跟踪。可这帮人怎么管理好呢?把护照收起来集中保管还出这种事,怎么办呢?
“这事先不要声张,等我向上头报告了再说。”
“是的,所以我说英语呢。”温文彬也就想起了胡月琴,忙扭过头去。妻子满面怒容,两眼喷火。她狠狠盯他一眼,起身拿起暖水瓶,要去灌开水。
“我去灌吧。”刘莹迎上去。“不用!”
胡月琴一扭身,出去了,门碰得砰砰大响。温文彬故作轻松笑道:“不必理她,她就是这脾气。”
“没事。”刘莹告辞走了。胡月琴灌水回来就发火了。
“两个人当着我的面说英语,什么意思?当我死了?
还是我碍着你们了?”
胡月琴越说越气,又骂刘莹狐狸精,又骂温文彬没良心,骂得浑身发抖脸色发青。
温文彬一直低了头不言语,等她骂够了,气出尽了,才柔柔的说:“骂够了吧?看你把人家糟践成什么了!人家丈夫在英囯呢……越来越成孩子了。”
胡月琴尖了声叫:“不就是仗着你,她丈夫才出国了?不然哪里就轮到他了?”
温文彬看她越说越离谱了,忙说:“快拿水来给我擦擦身吧,我一身汗要着凉啦。”
“让她给你擦呀,找她呀!”胡月琴冲他扬着手,又噼哒噼哒走去打水。胡月琴给温文彬洗擦时还在嘀嘀咕咕:“看,你为她跌伤了又怎么样?还不是我来给你洗给你擦!”
“你明白就好。”胡月琴一愣,怎么倒是我不明白了?回心想想丈夫这话,分明是说她跟他终是夫妻情分。胡月琴瞟丈夫一眼,丈夫也在瞟她,她哧地笑了。
法国人普鲁盖恩是个长相倔强的男人,深眼眶,深鼻沟,薄嘴唇抿得紧紧,给人一种不好说话不好相处的感觉。自从托尼被炒走后,普鲁盖恩就来到工地,取代托尼当法利通公司现场经理。
普鲁盖恩来到时,温文彬正躺在床上打电话。
“噢……”
普鲁盖恩轻轻惊叫一声又立刻噤了口,在原地站住了。
温文彬微笑着向他伸出手,示意他上前来。胡月琴端过一把椅子,普鲁盖恩上前接过来,放到床前坐下。温文彬放下电话,用英语说:“有事找你呢。”普鲁盖恩紧抿的嘴松开来,露出笑模样,也说英语:“对不起,温先生,看到您这样子,我为您难过……”他说得真诚,手按到胸口上,语调动作都带着笨拙的生硬。
温文彬有点腼腆地笑笑,说:“小意思,躺几天就好了……倒是你们的流动资金怎么回事呢?”
“唉,大件事了。”普鲁盖恩做了一个苦相,深鼻沟挤得更深了。
“短缺成千万美元呢。您知道我们这个联营集团,是个三国四方的组合,可难舞弄呢,资金周转不过来,吵吵闹闹可麻烦呢。”
“淮叫你们不公平哪,你们法国公司、日本公司一分不少的照发工资,两家中方公司却一分没发,能不吵闹不麻烦嘛!”
普鲁盖恩涎了脸说:“没有办法。你们是社会主义,发不出工资照样干活。我们可不同,一天不给雇员发工资,他们马上跑光。”
普鲁盖恩说完又做了个生硬的手势。温文彬说:“社会主义也是人,也要吃饭。”
“是的,要吃饭的,只是拖欠一下薪金。我对中方两家公司的头说了,拖欠你们你们还能维持。我们不同,如果钱不到手,人就都跑了。说实话,我们做工程就是为了赚钱。如果赚不到钱,不光他们要跑,连我这个经理也要卷包揪走啦……”
普鲁盖恩滔滔不绝,不停唉声叹气,好像他碰上世界末日。
“一号核岛正在赶工,一线操作全是中方员工,不给他们发工资怎么行?这肯定影响进度。”
普鲁盖恩唉唉摊开两只手,头无力地倒到一边。“没有办法,你们能不能帮帮忙呢?”“帮什么?”
“当然是资金啦。”
“好大一笔钱哪!”温文彬皱皱眉头,好一阵沉吟。“这得请示上层,我先跟尤总说说看怎么样吧……可你们得抓紧赶工,尤总的意思,是一定要按原定里程碑吊装安全壳的。”
普鲁盖恩的深鼻沟又挤深了。“这可是个大难题,停工两个月不得了呀,不是说赶就能赶的,这里有技术问题、设备问题、人员问题,这些都得一样一样解决。”
“最难的技术问题我们都给你们解决了,玛丁的方案不是已经实施了吗?”
“没错,技术问题解决了,可是设备呢?还有人员呢?这都得增加,增加就得用钱,赶工要赶工费……”又是钱!
温文彬心里一沉,耷拉了眼皮不哼声。普鲁盖恩急了,挺挺身子,藏在深眼窝里的绿色瞳仁闪着青光。
“温先生,停工、赶工都是你们要求的,特别是赶工,这是额外要求,这不是我们该承担的,这不是常规运作。我们赶工,你们必须付赶工费,这是国际惯例呢。”
“可钢筋是你们自己漏掉的。”
“没错,钢筋是我们自己漏掉的,我们补回去就是了。问题是你们要求停工,停了整整两个月。假如不是你们要求停工,我们早就处理好啦,哪里会拖两个月?拖两个月好大件事呢……”普鲁盖恩又滔滔不绝。
温文彬厌烦起来,普鲁盖恩的声调是那样乏味那样逼迫又那样吵闹,明明是他一个人在说话,却像有一屋人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