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永霖在阴影里无声地笑,他觉得胡月琴真的很可笑。他轻轻耸耸肩膀,清清嗓子,说:“小胡,你这点子事算什么呀?想想这个工程,想想这里八千人在施工,想想他们来自二十多个国家,每天有多少事多少问题多少矛盾?你这点事,嘿!”
尤永霖又无声地笑笑,扬起下颏。“就像家里两个孩子打架,打不死就算,没有必要太计较执着。”
下午刚上班,温文彬、罗方达就从工程部赶到总经理部。
莎莎走进来对CK说:“他们到啦。”CK放下刚从欧洲传过来的金融资料,拿起记事本和笔,来到隔壁尤永霖办公室。
尤永霖把他们都让到会议桌旁,四个人也就开始了讨论。
罗方达是合同经理,常规岛安装合同谈判由他具体经办,谈判汇报便由他主讲。
罗方达四十来岁,长着一张看一眼就能记住的脸:五官仿佛被人不经意的抓捏了一下,眼、鼻、嘴都显得细小而聚拢,外围过分留空。他的声气很轻柔,听起来悦耳舒服。
但是,他传达的情况是令人焦虑的,离定标时间很紧迫了,竞投的四个集团八家公司却各怀心事各有变数。山东集团自恃北京看重,态度傲慢,总报价降下来了,但其实是刨掉了税,报价原本是含税的。原本报价低的日本集团,知道别人报价高,又把价格飚升了,还在外汇上扯皮。美国集团没有后台没有背境,不肯“陪太子读书”,
干脆撤退,连标书也不送了。
“还有付款方式,”罗方达有点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山东集团强硬坚持每月按人月数付清,这显然是不合理的,这对业主不公平。我认为,付款要有比例,既按人月数,也要按工程进度。我们是业主,我们应有主动权……”
CK宽容地笑笑,插一句:“不要看得太简单,他们还未站出来跟你谈条款呢!”
温文彬说:“我有个想法,现在是八家公司组成四个集团来竞投,但主包商和分包商之间都有矛盾,最热的山东、英国公司集团,内部都争得很厉害。能不能拆开重组呢?”
CK立即摇头。
罗方达说:“刚才老温说,山东/英国公司是大热门。说实话,我对此很有保留。英国公司的贷款条件令我极为担心,光这个就可以给你搞成一锅粥!我倾向东北/法国集团,他们可靠,施工质量又不比山东差。”温文彬微笑着望着罗方达。“我提出拆开重组,其实也包含这个意思。比如,如果山东和法国组合而不是跟英国呢,这会不会更好?”
CK说:“贷款谈判哪个集团都需要时间。你不认为英国公司已经先走了两周?法国公司连贷款还未动呢!”罗方达说:“英国公司某项报价高,听说是因为乔氏要价高他们请乔氏分包技术管理,乔氏开出的人月数……”
“罗先生的信息不知从哪里来?”CK毫不客气打断他,“不错,英国公司是请了乔氏分包技术管理,如果认为乔氏要价高,你可以跟他们说不要请乔氏分包……”
“这问题我不跟你讨论!”CK气恼地一挥手堵住了他。因为气恼,的脸涨红了。
罗方达也红了脸,顿了顿,说:“要不,总经理部下达最后标价,让三个竞争集团考虑,愿者上钩!谁先认可谁中标,先到先得。”CK冷笑。
“凭我的经验,三家谁也不会来应标。”尤永霖一直专注地在本子上密密麻麻写着什么,两片嘴唇紧紧抿着,像小学生做作业。他似乎没有听他们争论。这时,他突然抬头问罗方达:“你刚才说到担心,你担心什么?担心山东还是英国公司?”
罗方达愕然了,他愣愣地望着尤永霖。他感到尤永霖对他的意见有看法,什么看法呢?难道我错了?错在哪里?
罗方达茫然地望着尤永霖,脑里飞快地检索着思忖着瑞度着。
“担心什么?山东还是英国公司?”尤永霖还在盯着他。
罗方达突然醒悟过来,小声说:“担心……英国公司。”
尤永霖哦一声,不再说什么。CK激动起来,对罗方达说:“你们今晚不是要跟他们谈判吗?你们把主要问题列出清单,我来参加你们的谈判。今晚我就在办公室,你随时找我,我去……我支持你们的谈判。”
罗方达没有作声,温文彬也没有任何反应,完全没有听到一样。
尤永霖扁长的眼睛又盯着罗方达。“你说下最后标价,愿者上钩……不同的标准系统,怎么比较条件?谁能向我提供不同标准系统的比较条件,我就抛出最后标价。”都不做声。
“没有比较条件,我不敢抛最后标价。若给各个集团打分,”尤永霖用鼻子哼地无声笑笑,“打分法,谁也不敢用。这么大的项目不能期待戏剧性解决。能挑一百斤,我只挑八十斤,留着二十斤,预防碰到石头也不至跌倒。”
罗方达的眼圈泛起红晕。温文彬也低了头。
“这样吧,”尤永霖丢开笔,手臂压在记事本上,开始说起来,“坚持集团投标还是拆开重组,这是原则问题。若将集团竞争改为拆开重组,时间不允许,对整个工作不利。大家不要忘了,集团竞争是执委会同意的。现在剩下三个集团六家公司投标,要设法保持竞争状态……”接下来,尤永霖极清晰地从价格、贷款、支付、承诺等所有细项,一一交待了下一步谈判的策略和目标。最后,才谈到最敏感的倾向问题。“我倾向山东英国集团。”,尤永霖直截了当地说。
“山东原是国内首先推荐的排在第一位的单位,它的施工实力施工质量,在全国水电系统是最强的。英国公司跟他们组合之前,专门去考察过。英国公司本来看不起山东,原本也只是考虑拿山东作分包,他们自己作主承包。到山东省实地看了之后,发现山东的施工设备技术力量确实好,又知道我们想少用外汇多用人民币,也就很聪明地退而作山东的分包商。“
尤永霖清清嗓子,再说:“我可以坦白地跟你们说,为了形成竞争,我们才引入另外七家进行投标的。但山东也太傲,要煞煞它。至于英国公司,它是发电机组的供货商,有他们参与安装当然更有利于成功。他们使用出口信贷,对我们也较优惠。如果山东/英国基本符合要求,就定它。当然,这只是倾向,是心中之数,不要公开,说不定会出现新情况。”
林志明提前半小时来到总经理部。林志明想在开会之前见见尤总,显示显示自己的诚意。可是尤总没有见他,秘书林之同把他和他的助手章福堂,安顿在外间的沙发上。
上午的平和的阳光从窗户投进来,在红地毯上晃着光斑。林志明的发尖被阳光照耀成闪亮的金色。
林志明和章福堂都很紧张。合同谈判到了最后阶段,眼看就要定标了,能不能夺标,现在每一步都很重要。今天这个谈判会,更是生死攸关。
常规岛安装合同谈判,已经进行了无数次。每一次,林志明都感到被剥掉一层皮。报价从一亿二千万降到如今的八千万,他真被剥得骨头都疼了。标书写了一叠又一叠,垒起来都有好几尺高了。但人家厉害呵,瞅准了给你一捏,捏出来的就是水分。何况身边还有那么多竞争对手,你有什么办法?
八千万就八千万,能把工程拿到手就谢天谢地!嗬嗬,八千万美元,折成人民币就是六亿四千万!天文数字呵……就是冲着这六亿四千万,他们早在三年前就从山东来到深圳安营扎寨。三年来,他们投入了一切一切。一切一切都为着夺标,为着把工程拿到手。
林志明深深呼一口气,竭力平静自己。他摸出香烟,点燃了默默抽着,一口接一口,灰白的烟雾就在周围缭绕。
这时候,总经理尤永霖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正坐在那张硕大的樱桃木办公台前,对着他那本翻开的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硬皮抄凝神静思。他不愿意这种时候见人,尤其是承包商。
眼前的这宗谈判令他很棘手。北京、乔氏、合同处,都有自己的意向,而他本人,却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只能执行董事长唐珏的旨意:按北京的意向行事,同时,又要实现我们对这宗谈判的种种目标。这样,他必须巧妙地排除一切障碍,同时要设法制服山东,牵引着这只只知有侍无恐不明就里的野马,走进我们预先设定的轨道上,然后一步步去夺标。
一缕阳光从没有拉紧的窗帘缝隙中透进来,投到硬皮抄上。尤永霖站起来去拉窗帘。
窗外是广袤的天地。蓝蓝的天,蓝蓝的海,在遥远的边缘相接。而近在眼前的,是海湾那片辽阔的工地。工地上,核电站已经成型。
尤永霖不觉停了手。自从来到大亚湾,他的生活完全改变了,变得复杂烦难了。以前在军队多单纯呵,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令行禁止军令如山倒,用不着瞻前顾后左顾右盼顺得哥情失嫂意。比如搞核潜艇,那就攻技术关抢工程呗,哪有业主承包商投资风险投标竞标投标合同这么多叫人头麻头痛的事!
可是,头痛归头痛,这种生活却别有滋味!这种生活令他走进一个完全崭新的富有挑战性的丰厚而现代的世界!
尤永霖哗的拉上窗帘,同时高声叫:“小林,把他们带到会议室。”
林之同连忙走出去,对坐在外面的林志明、章福堂说:“林经理,请你们跟我来。”
林志明、章福堂随林之同来到会议室。会议室空无一人。
“请你们稍等,尤总马上就来。”林之同说完走了。
林志明将这间熟悉的布置讲究的会议室打量打量就又摸出烟来。林志明用力抽着烟,悄悄对章福堂说:
“等会要留神他们说些什么,一字不漏记下来。语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说些什么。”正说着,约翰进来了。
约翰是英国公司合同经理,他很有礼貌地向林志明、章福堂点点头,就在他们旁边坐下来。他们两家是合作伙伴。他们联成一体要把工程夺过来。
不一会,尤永霖、CK、温文彬一起走进来,跟在他们后面的是翻译黄小姐。会议立即开始了。
CK对着林志明问:“你们带资料了吗?都包括些什么?”
“带了。”
林志明从皮包拿出一叠资料,欠身递过来。“有这几天新提出的问题、我们的申诉、里程碑付款计划,还有报价情况。”
CK沙沙翻着资料,一边说:“现在的报价很重要。”
林志明马上说:“按你们上回要求,我们把报价降下来了,现在总价是八千万美元。”
尤永霖凝视着林志明说:“人月数减了没有?管理、软件、培训,这些费用跟人月数没有关系。这部分减掉,不等于人月数减价。”
温文彬心里暗自发笑,他听出尤永霖的矛头在指向乔氏英国公司顾请乔氏作技术管理,乔氏却狮子开大口,人月数要天价。
约翰一直用心听着黄小姐在耳边小声地把人们的对话翻成英文(黄小姐就坐在他旁边),这时,他插话了:“尤总,请允许我解释。降价主要在三个方面:计划上的修改、企业所得税的调整,还有香港人员减少十个百分点诚如您所知,港方员工薪金比内地员工薪金高得多。
尤永霖听出约翰在闪避,毕竟CK在场。他也不再追,反正八千万的报价已到了内定底线,目标已经达到,如今不过完善一些细节问题。就说:“税务问题要清楚,你们报价要含税,不能日后把税单向我们实报实销。打价要打进税,将来你们在税务上获得什么优惠是你们的事,我们不向你们要。但不能你们说降价了,其实是把税收推给了我们。”
温文彬微微笑,尤永霖太机敏了。章福堂埋头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