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文彬垂了眼不做声了。
普鲁盖恩的瞳仁暗淡了,眼皮耷拉下来,终于住了嘴。
最后一抹斜阳从西窗溜走了,天色暗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屋里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沉寂。
温文彬忍不住抬起眼皮问:“那你们到底是赶工有问题还是流动资金有问题?”
“都有!赶工必须要赶工费,这是肯定的,这是惯例。流动资金是我们自己的问题,两回事。当然,我们很需要你们能帮我们渡过资金困难,我们将很感激。您不知道这叫人多头痛……”
普鲁盖恩又昂扬起来一泻千里,满屋嗡嗡响。温文彬移开目光由他说去,两眼虚朦着思索着。
温文彬在床上躺了几天,等到重新爬起来上班,事情已积压了一大堆。
他把刘莹叫进来,将一般性的事务逐件逐件向她打发了,然后坐下来,集中精力处理剩下来的几件大事。
几件大事都颇费心思,而最棘手的竟然是普鲁盖恩提出的追加赶工费。赶工费已经演变成索赔了。普鲁盖恩开列了大叠清单,项目大大小小一大堆,明细账密密麻麻,总金额高达五千万美元。温文彬慌忙来找尤永霖。尤永霖看过清单帐目,随手丢过一边。“他们漏筋,倒向我们讨索赔!我们还未跟他们算帐哪!漏筋造成多大损失?经济的?政治的?”
温文彬说:“问题是我们要求停工,这给他们抓住了把柄。”
尤永霖想了想,问:“他们的流动资金解决了吗?”
“没有,”温文彬讪讪答道,“还在等我们调剂呢。”
尤永霖无声地哼了哼,说:“我们急着赶工,他们就把赶工抓在手里当王牌,要这要那。好,我们也拿流动资金作牵制,牵着他们赶工。我们可以帮他们调剂流动资金,前提是赶工。”
“索赔呢?”
“以后再说。索赔是赶工带出来的问题……索赔是只黑箱子,要警惕他们把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混进去。你注意了吗,他们已经把变更的费用混进去了。乔氏他们总说法国人狡猾,真是这样。”
尤永霖粗壮的指头将清单扒拨扒拨,摁住其中几张,向温文彬跟前推过来。
温文彬出神地看了一会,忧郁地望着尤永霖。“怎么办呢?”
“先让山姆、爱德华去跟他们谈,碰碰再说。”
“底线呢?”
“先碰碰探探虚实,估计不会有实质性进展。过两天董事长要来工地,到时我再跟董事长商量。还有,让爱德华也做做测算,我们心中要有个数。另外--”
尤永霖两眼望着天花板,思索着:“马上把清手电传过香港,看乔氏他们有什么意见。”
温文彬把账目清单收回包里,唉一声,摇着头说:“你不知道普鲁盖恩这人有多烦!”
温文彬苦着脸,将普鲁盖恩的哕嗦嘈吵喋喋不休说了一遍,连声叹气。
尤永霖笑起来,说:“别人跟你说一百个问题,说不定只有一个问题需要你帮他解决。他说得天花乱坠的。”
山姆、爱德华就去碰普鲁盖恩。
普鲁盖恩的喋喋不休嘈嘈吵吵,也令山姆、爱德华头痛不堪,谈了几次,毫无进展。
“他知道我们急着要赶工……这法国佬!”爱德华瞥一眼被普鲁盖恩离开时撞得来回摆动的门,把文件轻轻摔到台面上。“他还说要上法庭!”爱德华气哼哼。
山姆吃惊地望着爱德华。“他这样说了?怎么我没听到?”
“你刚好在接电话,他说赶工当然要赶工费,要不上国际法庭去。”
晚上,山姆单独约了普鲁盖恩喝咖啡。窗外是变得清凉空寂的海湾,海水像温软的黑色绸缎在微微起伏。
室内柔和温馨,橙色的灯影下,搁在台面中央的那株红玖瑰鲜艳莹润。
山姆一只手肘支在台面上托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指头,在台面轻轻敲着,轻松地随意地闲聊着,偶尔碰碰赶工索赔。
普鲁盖恩呷着咖啡嚼着薯条,也跟着东拉西扯。一旦扯上正题,绿瞳仁便骤然闪亮,一通喋喋不休嗡嗡地响,始终死守着五千万。
山姆终于忍无可忍,双手向上举举说:“普鲁盖恩,听我说,这停工、赶工,一切一切,都是因为你们漏筋引起的。没有理由你们出了事故,后果却要业主全部承担,就是到了海牙国际法庭,你也告不倒我们。”
“山姆先生,如果不是业主要求停工,我们本来……”
普鲁盖恩又起劲地描述那个虚拟的如果,有声有色滔滔不绝。
“如果如果……”山姆生气地大手一摆。
“如果不是你们漏筋,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事情成了胶着状态,普鲁盖恩明知业主要赶工,业主也情知他们急需资金调剂,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从西伯利亚卷来的寒流越过了秦岭山脉,南方刮起了入秋以来头一趟的寒露风。天气骤然变冷了,天色阴沉下来,冰冷的海水幽深深的,紫荆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入夜之后,风势更大,吹到身上来冷飕飕的。胡月琴裹着毛衣摇着身子在暗淡的灯影下急急走,来到办公楼腾腾腾直上三楼,还在过道便冲着林之同一叠声嚷:“尤总呢尤总呢?我要找尤总!”胡月琴一路嚷着撞了进来。尤永霖正在打电话,有点惊愕的抬眼望望胡月琴。胡月琴一路走过来,拉过椅子,就在尤永霖阔大的办公桌前坐下来。
林之同快步跟过来,带着歉意看看尤总,然后转身给胡月琴端来一杯热茶。“小胡,怎么啦?”尤永霖放下电话,身子隔着宽大的办公桌,向着胡月琴微微倾过来,扁长的眼睛关切地望着胡月琴。
“尤总,我实在受不了啦。这日子难过死啦,老温越来越过分……你说怎么办吧?”
尤永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胡月琴。
“小胡,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胡月琴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了。胡月琴的难受,像烟雾一样牢牢罩紧了她,她却无法抓着它。它像烟雾一样无影无形,但又挥之不去躲之不能。
“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总之是难受死了。大约这是女人的痛苦,只有女人才明白。你们男人不理解女人。”
“你太多心了吧?”尤永霖收回目光沉了声说,把文件一件一件合上,挪到一边去。他听出,她又跟老温闹别扭了,感到十分无聊。
“没有!我可不多心。”胡月琴挺挺身子,又委屈又不忿。“我已经够宽容够忍耐了。换了别人,咳,早就闹翻天了……我实在忍无可忍啦。”
尤永霖心里发笑:换了别人,准保什么事也没有!尤永霖不紧不慢地说:“老温这人我看他顶温顺的,我看他绝不会欺负你。”
“人人都说他温柔和顺,都说他好,问题就在这里。我就受不了他在外面那份和顺温柔!人家就利用他这一点。”
胡月琴一下抓住了话柄,哗啦哗啦没头没脑的说起来:“特别是那个刘莹,狐媚子似的粘着他。老温晚上要在办公室看文件,关她什么事?也没叫她加班,她就在外间磨磨蹭蹭的赖着不走,非要等着跟他同进同出不可!”尤永霖把茶向她跟前推推,请她喝茶,想打断她。胡月琴把茶喝了,又接着说,说得更多。“老温天天深夜才回来,他倒好,横竖有人陪。我呢,从早到晚就一个人。两夫妻,饭也不在一起吃,想说说话也不行,天长日久的,你说我气不气?那晚,我实在憋不住,跑去工程部找他。他在里面看文件,刘莹在外间看报纸。我指着他,文件不可以回去看么?宿舍有鬼么?他后来跟我走了,我就一路数说他,他也不哼声。后来连着几个晚上,他就把文件抱回来看了。可也不安生,刘莹使着法子缠他,不是来电话,就干脆咚咚咚的跑来,屁大的事也找他。他还处处护着她,但凡我一说,他总为她说话,总站在她一边,总说我不是。现在呢,更不得了,两个人竟然当着我的面说起英语来了。你说,他们有什么话我听不得的?气人不气人?”尤永霖摇头。
“我也要站在刘莹一边说你不是了。小刘是秘书,老温晚上回办公室,她能不回吗?比如我,我在这里,小林不也要候在这里吗?”
“小林不一样。”
“那把他俩换换,让小林跟老温去。你不要小刘,我要,给我好了。我看小刘顶精灵的,英语法语那么好,工作很主动,也懂事。”尤永霖把“懂事”说得意味深长。
胡月琴听了,满脸讪讪的。
“尤总,你这样说,好像我不懂事似的。”
“小胡,不是我要说你,你确实要好好想想。老温处在这个位置,肯定要多做事多承担责任。这个工程不是一般意义的工程,你不妨看看,中高层干部,哪一个不是不分白天黑夜工作的?你该支持老温才是。”
“我好支持他的!”
胡月琴万般委屈,泪水差点流下来了。“我给他端茶倒水,我给他洗洗刷刷,家里的事我全包了。前一阵他伤了腰,我给他端屎端尿。我将他侍候得跟皇上一样,他像‘朕’一样活着……”尤永霖轻轻笑笑,打断她。“这样吧,你们也到高职员工餐厅用餐吧,这样会好一些。”说着朝外叫,“小林!”林之同快步走进来。
“跟办公室说,从明天开始,高职员工的配偶,也到高职员工餐厅用餐。”
胡月琴喜出望外,脸容松动了,气也消了好些。有了兴致,又叨叨唠唠说了好些心事,所有心事全为了一个温文彬。
尤永霖听了十分诧异,心想,平日总听人说胡月琴痴缠,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痴人。也活该温文彬摊上她,要撞到我手上,任她怎样痴也是白痴!心里这样想,嘴上便说:
“我看你真是多心了。我有言在先,你可别去传染静芸,别弄得她也来跟我闹。”
胡月琴没料到尤永霖会说出这样话来,一时噎得眨巴眨巴双眼出不了声。
尤永霖也没理会胡月琴,他在转着另一个念头,托着下颚说:“我看你们这帮夫人晚上太空闲了,我们又没有时间倍你们,闲了便胡思乱想。把你们组织起来活动活动也就好了。你来牵个头,把高职员工的家属组织起来,晚上写写字作作画,唱歌也行跳舞也行,搓搓麻将也可以。怎么样?”
“我牵头?”胡月琴叫起来,又摆手又咯咯咯笑。“不瞒你说,年轻时我倒真能干呢,我一个人就敢张罗一个晚会。”
“那好,你就牵这个头……哦,对了,”尤永霖忽然记起来,“你刚才说老温和小刘当你面说英语,其实她是向老温报告卢丽珠在法国逃跑的事一一当时不好外传。现在事情告一段落,我们对驻外人员,也由行政管里改用合同管理了……”
又聊了一会,尤永霖站起来。“回去吧,晚啦。”两个人沿着坡道向宿舍楼走去。坡道很静,高高的路灯散发出桔黄色的疏淡的光芒。紫荆树的浓荫将坡道带出大片幽暗。
道上没有人。胡月琴听着她和尤永霖脚下发出的很有节奏的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心境渐渐宁静了。
忽然,她心头掠过一阵不快,她发觉今晚白跑了,梗在心里的事其实并没有解决。尤永霖跟温文彬一样完全护着刘莹,她反倒被说了一通不是。她被耍弄了一个晚上,跟猴子一样。
胡月琴板了脸,两眼直直望着前方,噘着嘴说:“尤总,你其实并不理解我。我动心动肺说了一个晚上,你根本不作一回事!你们男人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