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永霖回眼望望乔静芸,又一次发现她那张非常年轻的脸因挨饿而泛着苍白。他慌忙从衣兜里摸出两个用手帕包着的馒头,塞到她手里。“吃吧,你吃吧。”然后,他又仰了头慢悠悠地讲下去,直讲到他后来如何被挑到北京大学读核物理,在大学里如何完成学业。
后来,每回到公园去,尤永霖都给乔静芸带两个大大的白面馒头。偶尔,还捎带有两个熟鸡蛋,都用米白色的军用棉布手帕包着。
乔静芸低了头慢慢嚼着,苍白的脸就会泛起淡淡的红晕。那时正是三年大饥荒最难挨的第二年。
有一回,尤永霖讲够了童年旧事之后,乔静芸问他:“现在呢,现在怎么样呵?”
“现在,不就是一名军人呗。”他扭动一下身体,显示他那身军便服一一他穿着军队特有的米白色棉布衬衫,束一条海蓝色军裤。“可你在部队里做什么工作呢?”
“你大哥没跟你说么?”
“说了,说你在弄一种什么武器……”尤永霖不做声了,目光有点淡漠。直到两个人结了婚,乔静芸才知道他在研制核潜艇。他担负的是最核心的部分核动力,也就是反应堆。
六十年代最后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北京街头还糊满了花花绿绿的大字报。
那天清晨起来,乔静芸发现院子里的老榆树一夜之间抽出了嫩芽,光秃秃的枝条又缀满了点点新绿,给灰色沉闷的院落添了许多生气。
也就是在这一天,尤永霖去了中南海,向周恩来总理汇报核潜艇的进展。
回来的时候,还在院子里,乔静芸就追着他。问:“真见到总理了?真见了?你好幸福呵!”尤永霖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边往屋里走边说:“谁挨着谁去呗。”
乔静芸又一叠声问:“你紧张吗?在那种地方说话你不害怕吗?噢,不害怕吗?”
尤永霖笑起来,粗粗短短的胳腮胡不住地抖动:“你怎么长不大呵,都两个孩子啦。你想想,总理每天听多少汇报见多少人?你自个紧张什么哪……何况我汇报只是想工程被认可,有什么好害怕呢?”
尤永霖摇摇头,鼻子里嘛哧两声,又笑。两个人生活的时间越长,乔静芸越感到尤永霖真像一座山那样坚实可靠。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到他手里,都会变得出人意表的寻常自然。这令她非常放松非常依赖,很有安全感。但是,他也像一座山那样难以打动。他竟然不怕眼泪,不怕她无声落泪,也不怕她哇哇大哭。这令她非常痛苦。她也无法令他动手做一丁点家务,他只顾他的核潜艇。买菜煮饭缝缝补补洗洗刮刮,还有拉扯孩子,还有冬天储菜,一切一切,全由她一个人做。
一天晚上,他凝视着妻子憔悴的脸,把儿子女儿叫过来,对渐渐长大的儿子女儿说:
“妈妈忙坏了,你们要帮妈妈做点事。嗯?”他摸摸孩子的头,轻轻一推,让他们干活去。自己又坐到书桌前,埋了头又读又写。
儿子四岁女儿一岁的时候,一家人曾跟着部队迁去大戈壁。
动身的时候,他自个随队伍先走了,丢下她拖搂着儿子女儿,对着满屋大包小包急得干嚎。后来还是政委领了几个人来,把孩子行李通通搬到车上拖走了。
到了驻地,尤永霖蹙了眉说她:“怎么人家都顺顺当当,就你累累赘赘呢?”
乔静芸被噎得嘴巴一张一翕说不出话来,想哭又没有眼泪。
尤永霖眨眨眼,又说:“我是个军人,当然要跟队伍走,怎能婆婆妈妈掉队。”
儿子读初中的时候,他们又回到了北京。这年冬天很冷,雪下得很大,屋里的暖气片将屋里烘得暖融融。这晚,儿子有一道应用题算不上来,问爸爸。尤永霖坐在自己书桌前,头不抬手不停,嘴里叫:“说,你说呵!”
儿子把题目念了一遍。“列式呢?你怎么列?”儿子又把列式念了一遍。
尤永霖依然不抬头不停手:“算式列对了,你算得数啊。“儿子说:“就是得数不对呵,怎么有半个人呢,整数才对。”
“你会这样想就对了,你再算算。”
儿子再算,这回是个整数了,儿子很高兴。“不对,”尤永霖仍然没抬头,“没这么多,再算。”
儿子再算,又是一个分数。
尤永霖突然站起来,揪着儿子的衣领前前后后抖擞,又把儿子的头捺到台面上碰得咚咚响。“叫你蠢叫你蠢!叫你不用功!”乔静芸腰间扎了花围裙从厨房冲出来,将儿子抢过来揽在怀里,冲丈夫嚷:“怎么抖擞孩子怎么抖擞孩子?”尤永霖横她一眼,气哼哼坐回书桌前。乔静芸抚摸着儿子碰得发红的额头,颤了声问:“疼么疼么?”又回头啐丈夫:“哪有你这样教孩子的?”尤永霖冷笑。
从此以后,尤永霖再不理儿子的功课。放暑假的时候,尤永霖忽然将儿子的学生手册摔到妻子跟前:“看看他的成绩!都是你害的!”
如今,儿子读完大学留在北京工作,女儿也在北京念书。两兄妹还住在那座古旧的四合院里,只有乔静芸跟了尤永霖来到大亚湾。
乔静芸对丈夫的心情依然又爱又恨。爱的时候满足陶醉,恨的时候欲哭无泪。而最令人捶心的是她的心太软,明明被他气得天塌地陷要死要活,但他平平淡淡几句话,就将她所有的气恼怨恨变成鸡零狗碎,连她自己也觉得无聊可笑。
这晚发生的事也一样,当她带着泪痕依伥着丈夫,谛听着他熟悉而深沉的鼻鼾声时,她简直痛恨自己何以如此深爱这个可恶的男人。
晨早上班的时候,山姆和玛丁便驱车从工程部到办公楼去见总经理尤永霖。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心情都不平静,山姆还夹着不快。
山姆昨晚深夜才知道筏基漏筋了,而在这之前,尤永霖已将详情始末通通弄到手,而且已经向广州、北京汇报了。按照管理程序,应由他山姆将事故调查清楚再向尤永霖报告的。现在却颠倒过来,尤永霖抢先掌握了一切,然后召他去质询。他不明白中国人怎么这么喜欢不按常理出牌。他感到在他的管理系统之外,存在着一个飘忽不定的属于尤永霖的系统,不时窥探介人他的运作,令他措手不及,令他非常不快。蓝昨夜,他将玛丁找来狠狠地说了一通。
“我很吃惊,漏筋你竟然不知道!你的质保系统哪里去了……”
山姆冲玛丁发了足足半小时的火。
山姆、玛丁走进总经理室时,尤永霖迅速合上文件,从他那张硕大的樱桃木办公台后走出来。
三个人就在椭圆形会议桌旁坐下来。秘书林之同送上茶水,然后坐到尤永霖身边做翻译。
南方九月的阳光猛烈地投射过来,被条形窗帘遮挡了之后,仍然给整个办公室撒下晃眼的亮光。空调机喷吐着冷气,送来阵阵沁凉。
尤永霖扁长的眼睛望一眼山姆:“说说吧。”山姆对玛丁说:“你来说吧。”尤永霖不高兴地垂下眼,他很不喜欢山姆这种甩手掌柜的作派。
玛丁用英语很简洁地谈了漏筋的经过:沙威尔如何将数据写到手臂上,又如何错了一个数,结果间距拉大,少放了钢筋。
“很不幸,尤总。”玛丁谦恭地向尤永霖欠欠身,唇上的胡髭好看地耸动了一下。
“沙威尔的失误导致了这个不该发生的事故。托尼已经表示将按合同处理沙威尔。”
无论玛丁开口的时候还是林之同翻译的时候,尤永霖的胸脯一直微微抵着桌边。眼睛凝视着玛丁,不时扫一眼山姆,偶尔“唔唔”几声。他的神情专注而平静,看不出他对事故对玛丁的陈述有什么反应。
玛丁说完,尤永霖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山姆。山姆一直搁在桌面上的毛茸茸的粗壮手臂向上举了一下,有点矜持地说:“尤总,这事故诚如您所获知的那样令人遗憾。这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故是个别人的失误引起的,但性质是系统性的。承包商的质保系统不健全。健全的系统是足以防范个别人的失误的。从技术角度看,漏筋不是大问题,解决起来也很容易。”山姆同玛丁一样,说得很简略。
玛丁留神听着山姆的每一句话,当听到山姆只提承包商的质保系统,而没有触及他玛丁的系统时,玛丁从内心涌起了感激,山姆有意袒护他了。而昨晚,山姆冲他发多大的火呵。
玛丁活跃起来,快快接口说:“的确是这样,补放钢筋不会太难,钻孔,加放钢筋,再加粘合剂就成。”
山姆皱起眉头,玛丁这么快谈及补救办法令他意外和不快。他冷冷地缓缓说:“技术处理将由玛丁拿出方案,经过法国总部论证后,再请总经理部决定。当然,我想这该是以后的事了。”尤永霖坐直了身子。
“补救问题下一步再说,这要由董事会决定,董事会很快要开会了。现在我想多听听有关事故的情况。”
山姆想了想,沉了声说:“情况大致如此了。昨晚深夜我才知道漏筋,还未来得及获知更多……”
尤永霖凝视着山姆、玛丁,说:“两位忽略了我们的质保系统了。事实上,我们的系统也没有发现漏筋。”
玛丁一惊,微微发颤,忙说:“对不起,尤总,确是那样。但是,我想请总经理先生注意到这个情况:工程刚刚开始正式开工,员工来自多个国家,管理系统还处在健全阶段……我将马上着手健全系统,我会尽快呈上有关报告。”
玛丁说得又快又诚恳,口髭又极有魅力地耸动起来。山姆手肘支在桌子上,大手掌一下一下翻着说:“系统问题之外,也有经验问题,中方员工缺乏建造核电站全过程的经验。”
尤永霖心头又掠过不快,对山姆的轻蔑很反感。他没理会山姆,眼睛一眨不眨只对着玛丁说:“事故暴露的系统问题,已经是毫无疑问的了。健全系统管理非常紧迫,请两位马上着手。还有,”尤永霖微侧了脸向着山姆,用平静而不容置疑的口吻继续说,“准备不足也是原因之一。看来,承包商的进场准备工作,我们还是要追踪关注。不要怕沾上责任,该淮的责任谁也推不掉。追踪关注也不是替代包揽。”
山姆失望地又若有所思地眯起了蓝眼睛。他对尤永霖的这个意见是很保留的。他总觉得,现在采用的总承包的方式,表明业主是要将工程责任尽可能放在承包商身上,这便得多花钱一一承包商承担责任风险当然是要高价的。而承包商钱到手了就会设法把责任推回给业主,这几乎已成惯例了。所以,业主对工程过于具体琐碎的过问,就会正中下怀。他曾跟尤永霖争论过这问题,可惜没有用。现在尤永霖抓着漏筋事故越发坚持己见。他为自己未能使尤永霖看到这潜在的危险而深感无奈。他紧紧抿了抿嘴,抑制着自己没有耸肩摊手。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对漏筋是内疚的。作为工程部长,他的一切工作应对总经理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