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问题,”尤永霖的胸脯又靠到台沿上,两只手十指交叉地握捏在一起,“两位到来之前,我刚刚接获一个信息:承包商已在五分之一工作面补放了钢筋。这情况非常严重,这表明承包商企图隐瞒。他们发现了漏筋之后,又悄悄将钢筋补回去。当然,还未补完就东窗事发了……”
“噢!”
山姆高大的身躯突然倒靠到椅背上,椅子、衣服同时发出一阵吱吱啾啾的声响。
“我非常非常吃惊!”山姆毛茸茸的大手掌又向上举了举。
“这是职业操守问题。这不能容忍。我要找托尼澄清。这必须澄清!”山姆很愤怒,他顾不得尤永霖是如何越过他的系统获取这信息的了。
尤永霖点着头说:“澄清后请即时报告。我希望召开董事会之前能得到澄清的信息。”
“OK!“山姆点头。
玛丁半垂了眼,一言不发。
董事会在上午九点召开。
会议开始之前,老乔治独自坐在空落落的会议室里。老乔治差不多九十岁了,身躯因年迈变得矮小,脖子也缩短了。老乔治穿着凉爽的短袖衬衫和宽阔的中筒裤。老乔治坐在会议桌旁悠闲地翻看会议文件,脸上挂着老人常有的纯净的神情。
门被推开,董事们纷纷走进来。老乔治异常敏捷地站起来,迎着董事长唐珏走去,用英语笑着说:“唐董事长,我要请您原谅,我没有穿西装没有打领带来参加您的会议,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了。”
老乔治的声音因年老而变得尖细。他说话的时候,目光非常迅速地在唐珏那一身清爽的浅灰西装浅色领带上扫了一眼。
翻译黄小姐快步走过来替他们翻译。身材修长挺拔的唐珏握着乔治的手,儒雅地说:“哦,勋爵,请不要客气,我们对衣着是很随便的。”唐珏把老乔治送回座位,自己就在长桌顶端落座。他点燃了一支烟,轻轻吸一口,手肘随意地支在桌子上,指头夹着的香烦就在他有些斑白的鬓角旁边斜斜飘出缕缕青烟。
坐在乔治下首的是哈利。
哈利作为乔治集团的首席代表出任核电站第一副董事长。
哈利说:“今天早上我们五点钟起床,一路从香港赶过来参加唐董事长的会议。我们觉得非常之好!”哈利风趣地比划着,椅子就在他沉重的身躯下吱吱作响。
黄小姐还未将哈利的话翻成英文,听懂英语的人已经轻轻笑起来。
唐珏也微微笑着,目光幽深地望着前方,支在桌子上的手肘一动不动。
唐珏又轻轻吸口烟,说:“好,开会。”
人们马上肃静下来。这次紧急召开的董事会要面对的问题太沉重了处理漏筋事故。事实上,核岛筏基漏放钢筋的消息已惊动了北京、香港,香港每天都在沸沸扬扬。
尤永霖坐在唐珏右首第一个位置上,隔着桌子正对着老乔治。
尤水霖清清有点干燥的嗓子,用他惯有的平静语调,简洁而清晰地将事故报告了一遍。当讲到发现五分之一工作面被偷偷补放了钢筋时,人们一阵骚动,响起嗡嗡的像一群蜜蜂飞过的声音。
老乔治举起右手,苍老的瘦瘦的指头张开着不住摆动,说:“跟法国人打交道要特别小心,他们很狡诈,我们领教多了。”
人们又轻轻笑起来。
尤永霖扁长的眼睛含笑望着老乔治:“谢谢勋爵提醒。”
然后,尤永霖接着说这件事已经澄清了,是法国工长沙威尔私自补放了钢筋。承包商托尼已经停止了沙威尔的工作,将按合同处理沙威尔。
“谁?谁去跟托尼澄清的?”哈利突然大声问。“山姆,工程部长山姆。”尤永霖抬眼望着哈利。“讨厌他!讨厌这个美国佬!”哈利气恼地欠欠身,又说一句,“讨厌他!”
尤永霖垂了眼,说:“我的报告完了。”一直斜靠着椅背歪坐着的慕容生,立即坐直了身子,说:“这事故非常严重!漏放几百根钢筋居然没有被发现又被浇上了混凝土。我很怀疑底下的层面是不是也漏放了钢筋。我建议推倒重来,将筏基通通炸掉。”
慕容生不等黄小姐翻译,自己抢先用英语重说了一遍。这个香港人英语比国语流畅一百倍,他是乔氏集团的副总经理,四十出头,脑门秃得又高又亮。说完,他又倒靠到椅背上,双手捏支铅笔横在鼻子下悠悠地转动。
温文彬坐在尤永霖旁边,这时,他微红了脸说:“这需要证据支持,不能凭想像就说底下的层面也漏筋了。”
“不是想像!”慕容生将铅笔丢开,直起身子,定定望着温文彬,有点咄咄逼人地往下说,“根据尤总的报告,事故被发现是有人偶然发现搁在一旁的钢筋。那么,假如没有人发现那堆钢筋,又或者,发现了钢筋却没有事故意识,那么,这事故至今还被蒙在鼓里。照此推断,过去有什么被隐瞒着,就完全有可能。”
“这只是推断,不是事实。”温文彬仍红着脸说。一直低着头在本子上记着什么的尤永霖,这时抬起了头,说:“要判断有没有漏筋,就看现场有没有钢筋多出来,因为领料是绝对定量的。多出的钢筋无法藏匿一退回仓库,问题马上就被发现了;要偷运出去也不可能,整个工地围栏守卫很严。若有钢筋剩余,早晚一定被发现。这次发现晚了,是因为质保系统不健全,若系统健全即时就被发现了。这次事故之前,从末发现有钢筋剩余,所以可以肯定:底下的层面不存在漏放钢筋问题。”
尤永霖说得很平静,没有朝远远坐在另一边的慕容生望一眼。
詹姆斯爵士--一个上了年纪的瘦削的英国人,问:
“施工应有很严格的程序,浇灌混凝土之前有一道检查签字程序。难道没有检查没有签字吗?这很可怕。”
“问题就在这里。”尤永霖回答詹姆斯。“检查员被法国工长沙威尔挡住了,沙威尔要他直接签字,对他说,‘你按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傲慢的法国人!”老乔治叫起来。詹姆斯追问:“检查员为什么不坚持?他怎能轻易放弃?他有上岗证吗?顺便请问尤总,中方员工的资格审查,是不是真的落实了?”
“落实了。”尤永霖点着头回答。“一些关键特殊工种还要进行严格的培训,包括国外培训,取得合格证书才能上岗。”
“那么这个检查员呢?怎么解释?”
“我们已经查明,这名检查员是程家发……”会议室忽然沉静下来,因为程家发是乔氏集团的工程师。
慕容生勃然大怒:“炒了他!不能用这种人!”
哈利站起来,对着唐珏说:“董事长,我很同情尤先生。作为总经理,他不可能面对每一件事。这次漏筋,责任在工程部当然,我指的是监督的责任,因为毕竟这是法国承包商出的施工事故。”
唐珏始终一声不响地听着,不时拿笔在一张白纸片上飞快写儿笔。这时,他朝哈利微微点点头,摘下眼镜发言了。
“经过讨论,事故清楚了。漏筋是个别人的失误造成的,但性质是系统性的。它反映了我们的监督管理系统还未健全。一个健全的管理系统是可以防范个别人的失误的。”
唐珏瞥瞥白纸片上自己写下的潦草的字句,又说下去:“此外,我想提请各位董事关注这一点:这个工程是个高科技系统工程,也是有多国人员参与的社会系统工程。来自各国各方的人员走到一起,总有个沟通磨合的过程。现在正处在磨合期,种种磨擦在所难免。漏筋在这种时候发生,有它内在的难以避免的因素,不必惊慌失措唐珏清亮的声音回荡了很久。人们留神听着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措辞,大家都清楚,唐珏的发言不仅仅是一种归纳,还是举足轻重的界定。
唐珏又用征询的语气说:“看来,诸位已经通过事故报告了?”
他停顿下来等待反应,也好让黄小姐将他的话翻成英文。
没有人做声,会议进人第二个议程:如何处理漏筋?詹姆斯爵士仰起头,将半杯咖啡喝光,然后说:“我建议停工。漏掉几百根钢筋,表明管理系统有很大漏洞。有大漏洞的系统是不具备施工条件的。”
乔氏集团的停工意向中方董事早已探知了,当事情直白摊到台面上,还是令中方董事觉着沉重。
很静。只有服务小姐推动金属车送咖啡的声响。温文彬将脸微微朝向詹姆斯,说:“我跟工程部长山姆,跟技术经理玛丁,都讨论过。他们都认为漏筋是很小的技术问题,很容易处理……”
“我支持爵士的意见!”慕容生抓着一个间隙,斩钉截铁插进来。
“比如一台机器有毛病,就要让它停下来,不能带病运行。系统有问题更危险更应停下来,直至具备运行条件为止。本来我对底下层面是否有漏筋仍有保留,但我无法提出证据支持,只好放弃这个意见……但是停工,我认为万万不能放弃。”
慕容生紧接着又说了一通英语。尤永霖抬起低垂的目光,望望正对着自己的乔治、哈利,说:“我也跟山姆、玛丁谈过,补放钢筋确实不难,不论承包商还是我们,都有能力处理。我无法理解,能处理为什么不处理而让工程停下来?还有,整个工程采用里程碑手段控制进度,核岛封顶吊装安全壳,是个重要的里程碑,日期是铁定了的。停工必然带来拖期,拖期必然带来加大投资。每拖一天,光是贷款利息便损失一百万美元,如果再算产值损失,那就更庞大了。”
唐珏拖长鼻音“唔”了一声,带出一个赞赏意味的微笑。
哈利眨眨蓝眼珠,马上说:“作为第一副董事长,我认为各位的不同意见,都是为了建好核电站。尤先生提到进度投资问题,这固然重要。当然,我相信尤先生不会在任何情况下都盯着进度投资不放,尤其是有安全问题的情况下。核电站的安全太重要了,没有安全就没有一切。去年,切尔诺贝利的灾难,就是证明。打个比方,”他站起来,举起两个拳头,“一个是安全,一个是经济,你首先选择哪一个?我选择安全!”
他把代表安全的那只拳头按到胸口上,头虔诚地一点,满头银发乱晃。
响起轻轻的友善的笑声。有人问:“不能两样都要么?”詹姆斯摇着头,低沉地说:“漏筋在香港反应太可怕了。传媒排山倒海,有人拥上街头,有人举着核电站的纸模型当空焚烧……”
唐珏逗趣似的盯着哈利:“哈利,你害怕了?”哈利嘴巴动了动,唐珏左手轻轻一摆,说:“哈利,为了一个核电站,足足折腾了七年,现在总箅正式动了工。过去七年那么漫长那么多的风风雨雨,我们都走过来了。这几百根钢筋跟过去七年比起来,只是小菜一碟,就像你们的沙律。”
人们又轻轻笑起来,都清楚为了核电站七年来经历了什么。
哈利双手举过头顶不住晃动,说:“董事长,我一向很尊重您的意见,这次实在没有办法了。”
老乔治尖细吃力的声音又响起来:“董事长,我很同情哈利、詹姆斯他们。他们很不容易,香港的传媒很厉害。”
唐珏含笑望着老乔治,目光传递着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