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文彬第一眼见到莲娜非常震惊。莲娜那深沉无比的忧郁像黑夜的海水,不仅把她本人,连同整个家,都淹没在无边的沉重里。
温文彬留神起来不敢随便说笑,整个晚上大家都显得小心翼翼。莲娜在一家大型机械厂做工,全家人靠她一千八百卢布工资生活,日子过得还好。家里有衣车、冰箱、彩电,当时苏联人风行的三大件她们家都有。
晚上喝茶的时候,柳芭母亲拿出一张发黄的照片来,上面有四个人:母亲抱着柳芭柳芭未够一岁,在蹬脚吮指头;莲娜穿着校服一带大滚边的蓝色连衣裙,细长的脖子系着柔软的丝质的红领巾。莲娜亲昵地偎依着父亲站着。父亲神气地翘着八字胡。父亲还在十七岁的时候,就举着长长的步枪和汹涌的红军战士一道攻打冬宫。照片背后写着一行字:
“摄于1938年X月X日。”
“就在照了这张相片的第五天,她们的父亲突然被几个带枪的人带走了……从此再没回来。那时被突然带走的人很多,维加家、彼洛夫家、安德烈家,都有……”
柳芭母亲两眼木呆地喃喃回忆着。莲娜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像石膏像。
温文彬听得心惊胆颤,他听说过那场恐怖的“大清洗”,许多老布尔什维克就这样被“洗”掉了。
第二年夏天,温文彬、柳芭一班人坐火车到列宁格勒去度暑假。柳芭将头探出车窗外,大叫:“温,快来看,这铁路有多直呵!”
温文彬凑过去,也将头伸出车窗外。柳芭金色的卷发飘扑到他脸上,他闻到一股迷人的香气。
柳芭指着铁路快活地大嚷:“温,知道怎么这么直吗?是彼德大帝画的!他拿界尺在图纸上这么一划,铁路就筑得跟他划出来的一样笔直笔直了。”
温文彬痴愚地笑,眼虚虚地瞟着那直直扑过来的铁路,周身却感到柳芭散发出来的香气越来越浓。
秋天将要过去的一天,柳芭悄悄告诉温文彬,今天是她二十岁生日,请他放学后随她一道回家吃饭。“我只请你一个人呢。”柳芭有点羞涩地说。这晚柳芭异常漂亮,那樱桃一样饱满莹润的小嘴,格外鲜艳动人。
温文彬喝了许多伏特加,柳芭也喝了不少,脸上红扑扑的像抹了胭脂。当饭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温文彬浑身散发着酒气,目光闪闪地盯着柳芭含混不清地说:“柳芭!你好漂亮……”柳芭笑着,绕过餐桌走过来,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又脸对脸地看他一眼,就在他的唇上亲吻起来。
温文彬感到一团浓烈的花蕊一样甜蜜的香气在嘴里泌化开来,又迅速漫透全身。他浑身像着了火,颤抖着把柳芭紧紧拥到怀里。
“温,我亲爱的温……我们永不分离……”柳芭喘着气说。
温文彬不说话。他全身颤抖着,越来越急速地吻着柳芭。不知什么时候,眼泪流下来了。很快,他们匆匆结婚了。
那是天空飘着春雪的十分寒冷的日子,温文彬和柳芭却被幸福暖融了。一连几日,两个人关在房里不出来,除了吃饭的时候。
温文彬为婚事付出了在当时足以令他抬不起头的代价―在共青团里记大过。但是很快,这个代价被突如其来的变幻淹没了。中国和苏联之间出现了裂痕。裂痕迅速扩大加深,在温文彬和柳芭的心头压上了巨大的隐忧。
就在他们行将毕业的那年秋天,他们到遥远的阿尔泰边区参加秋收。
长长的闷罐车轰隆轰隆走了六天六夜。他们在车厢地板上摊开铺盖,沿路在哨卡兵站吃饭。车厢门拉开,辽阔无边的大地随着车轮哧嚓嘛嚓的节奏扇形地展开,又缓缓地向后退去。
晚上,如水的月光洒泻下来,车厢外的世界成了混沌一片。
与温文彬同住一套公寓的萨沙,蓬乱着满头红发,抱着手风琴倚坐在车厢门边,拉起了一支俏皮的小曲。苏联小伙子和姑娘们嘻嘻哈哈围过来,用充满青春的声音和着乐曲唱起来:
哦,你呀,倒霉的,又穷又酸的大学生呵,去了西伯利亚,去了西伯利亚;等到那一天,赚了大把大把钱回来呵,爱人却跑掉了,跑掉了……
大家哄笑起来。萨沙鼓着腮帮,又拉起一支谐趣的小调,人们又唱起来:
学生哥好苦呵,从早读到晚,一年又一年;该死的考试又来啦,哦,愿上帝保佑你……
柳芭皱着眉头靠在车门边站着,萨沙望着她拉起一支忧郁的歌。柳芭视而不见地瞥了他一眼,眼睛突然潮润了。柳芭含着泪,用清晰的颤音唱起来:
浓雾迷漫的清晨,心上人要远行;心上人哪,
你的家在天边,在天边;什么时候呵,我随你到天涯……
苏联学生一齐用低沉的和音唱起来:
噢噫,呜一一呜--呜--哎哟!
什么时候呵,我随你到天涯,到天涯。
温文彬的泪水涌了上来。他和柳芭都被逼近的离愁深深剌痛了。
在集体农庄,温文彬手里拿根木棍,垂头丧气地跟着康拜因走。康拜因突突突地在成熟了的麦地开过去,巨大的齿耙把金黄的麦子成排成排卷进机器里,麦粒沙沙地脱落在铁皮箱里,成捆成捆的麦桔被抛落在刚刚割过的麦地上。
麦梗不时堵塞齿耙,温文彬就举起木棍,将麦梗捅掉。
柳芭手里也拿根木棍跟着另一辆康拜因走。她不断扭过头来,远远瞅瞅温文彬。她的脸颊被猛烈的阳光晒得红扑扑,眼睛湿湿的汪着泪。
大约过了半年,夏天将要到的时候,温文彬终于走了,跟所有留学的中国学生撤回来了--这个夏天他们正好毕业。
临走那晚,柳芭紧紧搂着温文彬不肯松手,口水和眼泪沾了温文彬一头一脸,嘴里不住说:“我跟你走,我跟你走……”
温文彬眼圈红了,嘴里不住喃喃:“哒,哒(是的,是的)……列特,列特(不,不)。”
最初的日子,温文彬几乎每天都收到柳芭的来信。柳芭滚烫热辣的激情,将温文彬燃烧得灼痛难当。柳芭用头一个月的工资,给温文彬买了块手表寄了来。手表又大又厚,戴在手腕上沉甸甸的就像驮了柳芭的心。
温文彬一天到晚戴着这只表,睡觉也不褪下来。直至现在的妻子胡月琴闯进了他的生活,他才将手表褪下,拿柳芭用过的绣花手帕小心包起来,藏到衣箱里了。
柳芭曾不顾一切地一次接一次申请到中国来,但每一次都被严厉地挡拒出不了国门。“柳芭,只好做朋友了……”
被绝望压倒的温文彬在信中凄怆地写道。这时,实际上他们已被一道有形无形的关锁阻隔了。不久,温文彬再也收不到柳芭的来信。温文彬寄给柳芭的信也被退了回来。
柳芭消失了。
天蒙蒙亮,四周笼罩着黎明前的薄暗。
汤兆铭独自来到海边。
海面上弥漫着紫色的雾霭,那遥远的水天交接处,呈着虚虚的白蒙蒙。远远看去海面很平静,但在近处目力所及的地方,看得见海水稠稠地笨重地一下一下拍着浪涌。海风带着天亮前的阴凉和咸腥的水汽,扑打着汤兆铭的脸,吹乱了他的头发,敞开的灰色“机恤”,像一面旗习习扬起来。
汤兆铭拧起眉头,他最怕看到这种稠重的浪涌。这种浪涌会令挖泥船晃荡不已。
他叹着气,心事重重地往回走。心里在诅咒着南方的鬼天气,同时沮丧地告诫自己,不用指望会有风平浪静的日子。
可是第二天天还未亮,他又心存了希望到海边去,天天如是。
太阳像一团火球斜斜照射着海面的时候,汤兆铭又来到海边,站在清晨站过的沙地上。施工处长和工程师赵小力一左一右紧跟着他。
海风呼呼刮过来,带着海腥气和阳光的热腥味。浪涌拍得更加稠重,哗哗呼啸着冲到沙滩上,在他们脚边激起细碎的白浪花。
挖泥船在离岸边不远的海面上晃荡,轻飘飘像一片树叶。
汤兆铭打开手机,跟船上的疏浚工长通电话。“喂,怎么样了?”
“抓斗又坏了。”耳机传来疏浚工长嘶哑的声音,“海底岩层太硬,抓斗下去,嘎嘎几下就坏了。”
“老换抓斗,时间都给换掉啦。”汤兆铭焦躁地说,用力扯住被风吹得扬起来的衣摆。“汤局长,这没有办法,风浪太大……“海风灌进耳机呜呜响,工长扯开喉咙大叫:“我们拼着抢着换抓斗哪,我们不敢怠慢一秒钟……得想想办法,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海风将话音弄得断断续续。这时候,玛丁快步来到海边。
玛丁因为漏筋停工压力重重,连日来,为补救方案健全系统,他马不停蹄地写了无数文件,心情更加烦躁。他两条腿笔挺地站在沙地上,蓝眼睛盯视着挖泥船,微微仰起脸冷笑。
“这条船只能在游泳池工作!”玛丁用英语说。工程师赵小力马上将他的话翻成中文。汤兆铭的脸一下涨得通红,倔强地说:“问题不在船,是风浪太大,是海底岩层太硬。多大的深水码头我们海工局都造过!”
玛丁看出他在顶撞,当赵小力将汤兆铭的话翻成英语时,他故意目不斜视一眼不眨地盯着挖泥船,下巴颊扬得更高,冷冷说:“说过去毫无意义,要说现在!现在你们每天都不能完成进度。作为技术经理,我已经给工程部长山姆写了报告,申明你们不具备施工条件。”
“这是不顾事实!”汤兆铭差点跳起来,脖子上的青筋突突乱跳,冲着玛丁挥起了手,“海底岩层硬度超过勘测指数一倍,按照我国水工规范,完全可以直接在岩层上营造基床。可你们偏偏不让,硬要我们在岩层上挖出床面,结果呢,抓斗下去,碰几下就断,断了换,换了断,白折腾!”
“我想提醒你,”玛丁轻蔑地翘起一边嘴角,眼尾的余光瞟着汤兆铭,说,“你们要做的事就是按合同施工。合同要求挖出床面,你们就得挖,遇到钢铁也要挖。”
“明明不合理,为什么不能改一下?”
“就是不能改!这是合同。这是程序。你大概还不知道什么叫程序管理。你们太习惯随心所欲了,怎么方便怎么做!”玛丁又哼哼冷笑,“我还记得,你们的驻地曾经违章拉设电线。”
汤兆铭嘴唇抖动着说不出话来,心里大骂鬼佬太蠢太死板一条肠子通到底不会拐弯,合同程序不也是人订的?就眼睁睁被合同程序困死?
玛丁瞟着挖泥船在湛蓝的海面上晃晃荡荡,思索着也像自言自语说:“要修改合同也可以,除非……”汤兆铭盯着玛丁透明的蓝眼晴,等他说下去。玛丁说:“除非业主提出变更,欧洲方面就会修改设计--这里的图纸全部由欧洲设计,要修改也得由欧洲修改。”
汤兆铭不做声了。他想到了索赔,在变更、修改之后便是索赔,这里每一步都讲钱,不能走变更这条路。
玛丁转过身来正对着汤兆铭。“汤先生,我想你该知道,码头交付使用的日期是不能动摇的。到时候将有二十亿美元的核电设备在这里卸货上岸,它们必须按时到位安装。你们要是延误了工期,你们必须赔偿一光是贷款利息,每天便是一百万美元。每天一百万,你好好想想吧。要是你们无法如期完成工程,请尽早提出来,我们将采取其他措施。”其他措施!
汤兆铭右边的眉毛突突跳了跳,心一横,斩钉截铁地说:“不,我们一定按期完成。”
玛丁似笑非笑地耸动着唇上的口髭,盯了汤兆铭一眼。汤兆铭仍很激动,脸膛涨红了。玛丁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大步向着一块平整过的空地走去。几个人跟着玛丁走向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