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兆铭心头还在响着玛丁刚才那几句话。玛丁在威胁他,“其他措施”无非是另请高明,无非是要他们海工局从大亚湾滚出去。这怎么行?这绝对不行!当初他们历尽多少艰辛花了多少心血才将英国、法国、日本、新加坡……七家承包商逐个逐个打败,才把海上工程拿到手到手了怎能轻易放弃?在大亚湾,海工局是唯一一家来自中国的独立承包商,中国人无论如何不丢这个脸……何况,这宗将近两亿元的海工工程,对海工局,对海工局每一个员工都太重要了!汤兆铭一路想一路虎着脸腾腾大步走。
玛丁在空地边缘停下来。他狐疑地打量起来,空地很大,平整过的地面匀匀地铺了一层金黄色的细沙,地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玛丁沉了脸问:“你们把废料都扔到哪里去了?”
“废料?”汤兆铭愕然,“什么废料?我们在哪里扔过废料了?”
“那你们的砼块废料呢?都吞掉了吗?”玛丁指划着空地,“这是专门给你们堆放废料的!”
汤兆铭终于听明白了,他有点得意地笑:“我们没有砼块废料。”
玛丁非常吃惊地瞪大了那双湛蓝湛蓝的眼睛。汤兆铭招招手,带头向一处微微内弯的海边走去。微微内弯的海边堆满巨大的混凝土块,土块垒成波堤半浸在水里,浪涌不断冲过来狠狠撞到土块上,水花四处飘溉。
汤兆铭站到一块布满暗绿水渍的礁石上,神气地说:“呶,全在这里。每一块都是合格的,没有废品,你们质检部检测过啦。”
玛丁从一块瞧石跳到另一块礁石,水花戮到身上湿了一片。他弯下腰,仔细察看混凝土块。这些砼块将围着核电站在海边筑起一道牢牢的防波堤,瓦解海涛浪涌的冲击。
玛丁嘀嘀咕咕:“都检测过了?不能光看外形,还要看内质,我要重新测检的。”
“检吧,检吧!”汤兆铭背过身去挡着海风点燃了一支烟,狠狠喷出一口浓白的烟雾。
国庆节放假的前一天晚上,专家村有一场专门为了欢庆而举行的“国际”女排赛。核电站挑了年轻姑娘上阵,法国人却拉出兴致勃勃的太太队。
玛丁太太对着镜子用油彩在左眼和鼻梁之间的额角上划出红、黄、蓝三道彩线时,她同时被镜子里的自己陶醉着一壁灯橙黄的光晕在她身上罩上了一层蜜色,使她原本苍白的肌肤有了健康的最心仪的色泽。
玛丁走过来,从妻子身后望着镜子,端详着妻子额角上的三角旗(像征法国国旗)。
“噢,像多了一只眼。”玛丁好看的口髭耸动起来,笑,“当年你要是这样打扮,我一眼就看上你啦,你也用不着每到周末就跟着妈妈来跳舞啦。”
玛丁当年就读的是法国最有名的工业大学,法国工业界的巨头几乎无一例外都出自这所名校。从这所学校出来的毕业生都有极好的前途,起码也能当上高级技术军官。故而每到周末,无数母亲带着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到学校来跳舞,为女儿寻觅未来的乘龙快婿。
那时玛丁身边总是簇拥着大群美女。玛丁迷人地笑着,轮流将她们一个个搂到怀里旋转起舞。
有一回,玛丁将一个连续五个周末静静坐在角落里凝望着他的姑娘搂贴到身上时,姑娘微微颤抖了。
玛丁眯着眼直望着她的眼珠--那眼珠绿莹莹的像猫眼。姑娘抖得更厉害了,玛丁也抖了。后来,玛丁带着她旋到边门,然后悄悄溜到花园里。
舞会将近结束时,两个人又悄悄回到舞池。姑娘的母亲发现女儿鬓发凌乱,绿眼珠闪着绿光。
母亲竭力抑制着因喜悦而涌上来的笑容,握着女儿汗津津的手,款款离去。
绿眼珠后来就成了玛丁的妻子。绿眼珠一边修饰着额角的色彩,一边问:“她们都是些什么人?”
她显然在探问那将在球场上遇到的对手。“秘书,女秘书。你们呢,全是太太。”
“詹也来吗?”绿眼珠突然问,从镜子里盯着丈夫。詹是玛丁的秘书,叫詹萍萍。
“是的……”玛丁将头扭到一边,躲开妻子的目光。绿眼珠仍然盯着丈夫:“詹昨天跟我谈到性,谈到男人的性感。”
“那有什么,你们不也整天谈论男人的性感吗?”玛丁不太自然地笑起来。
“别的中国女人不这样,她们不理会男人性感不性感。詹是个特别的女人。”玛丁耸耸肩膀。“大亚湾也是个特别的地方。”这时,门砰地撞开了,十二岁的格丽和九岁的拉莫尔叫喊着跑进来:
“爹地妈咪,他们都来了,要开始啦!”
“中国人手里拿着小旗,上面画了小动物小人头,还有……”
“还有什么?”玛丁回身张开双臂迎着女儿和儿子,他非常高兴小姐弟这时候出现。拉莫尔回答父亲:“还有奇怪的中国字。”
玛丁嗬嗬笑起来,心想那一定是“加油!”
“必胜!”之类。他跟詹萍萍学中文学得很投人。
妻子绿眼珠举着彩笔叫起来:“玛丁,我们没有旗子!”
玛丁向女儿、儿子俯下腰,两只手在他们背上轻轻推拍,嘴里说:“叫上彼娜、柏桑他们,去把中国人的旗子通通拿过来!”
格丽、拉莫尔一阵风似的飞跑出去,旋形楼梯传来他们响亮轻快的脚步声。
玛丁踱到阳台。他的心绪被妻子刚才犀利的盯视追问稍稍弄乱了。
晚霞开始暗淡下来,茫茫海面笼上了灰灰的暮色。玛丁眺望大海,想起那一个同样被暮霭笼罩的海上黄昏。他和詹萍萍在海里游泳,然后爬上一条快艇。快艇嗷嗷大叫着向前飞驰,艇头高高翘离水面。人头拥拥的喧闹的海滩很快就被远远甩开了。
詹萍萍哇哇大叫大笑,湿透了的彩色鲜艳的泳衣紧紧绷在身上,毕现了她那好看的少女一样苗条茁实的身体。淡紫色的雾霭飘拂夹裹着她,看上去詹萍萍像仙女一样飘忽美艳。
玛丁枰然心动。他双手把着舵,不时瞅瞅她,唇上的口髭悄悄耸动着。
“詹!”玛丁用法语大声说,“你说你结婚两个月就离婚了?”
“是呀!”
詹萍萍跟着说法语,也尽量提高嗓门,快艇的嗷嗷声震耳欲聋。
“我不是说过了,他不能满足我。他不性感……哎。”詹萍萍夸张地一挥手,又晃晃脑袋。
“我等于没结婚!”玛丁笑。靠近大鹏半岛的海面上有所小房子露出水面。
“去看看!”詹萍萍指着房子大叫。小房子用四根水泥柱撑离水面,孤零零立在水里,深苍的大鹏半岛就在旁边不远的地方。
玛丁像猴子一样攀着水泥柱爬了上去。“嗬嗬,像个了望塔。”玛丁在空落落的房子里转了转,就探下身把手伸向詹萍萍。
“拉紧我。”玛丁直直一提,就把她提离快艇,拉上去了。玛丁的力量令詹萍萍大为惊异,心头掠过一阵震颤。玛丁俯下身提拉詹萍萍时,窥见詹萍萍领口深处那对饱满苗实的乳房,禁不住热血涌动。他目光闪闪地盯着詹萍萍,握着她的那只手捏得更紧了,而且将她慢慢拉近自己,把她拥在怀里。
詹萍萍的心狂跳不已,变得苍白的脸又泛起红晕,微微上翘像狐狸一样的黑眼珠晕眩似的虚蒙着。
玛丁开始亲吻她,一边喃喃耳语:“詹,听说过马人吗?希腊神话里的马人,半人半马的怪物……让我告诉你马人的故事。最有名的马人叫客戎,客戎很威猛,连希腊女神都对他万分钟情。女神搂着客戎要客戎刺穿她。女神不怕被刺穿,她拿水洗洗身子,就会恢复童贞……”
詹萍萍的身体湿润了,她软绵绵地扭动着脖子,徒劳地躲避玛丁紧追不舍的热吻,哼哼着说:“……哦,讨厌贞操,太肤浅了。”
“詹!”玛丁粗重地喘起来,“我就是客戎,我的下半身是雄马……我能满足你!”
他把詹萍萍压到凉凉的水泥地板上,唇上的口髭耸动着,蓝眼珠怪异地瞅着詹萍萍紧紧闭着的狐狸眼。詹萍萍死一样呻吟:“……噢,你刺穿我啦。”
玛丁站在阳台上,望着迷蒙的海面,想到詹萍萍贪得无厌的吸吮,禁不住心旌摇荡。“小吸盘!”玛丁激荡起来。
球场熙熙攘攘围满人。
球场就在学校前面的空地上。两个法国人爬上学校的蓝门楼顶,用电钻呜呜钻了几个孔,装了两盏射光灯。炽白蓝的灯光射向球场,一片晃白。
一群孩子在草坪玩耍。
柏桑伏卧在清凉的茸茸的草地上,任由一个跟他一般大的十岁八岁的男孩用绳子将他手脚反绑。他们在学用一。种绑结法,两个人都很专注,还小声讨论着。一个瘦弱的小男孩,不知因什么事忧郁地枯坐在光滑的石头上,穿红裙的五岁的彼娜,将指头伸进他的脖子里痒痒他逗他笑。另一个男孩靠在棕榈树下,两条腿伸得直直,抱着吉他拨得嗡嗡响。还有几个孩子在沙池玩泥沙,一个最多只有三岁的女孩双手捧了金黄细沙,出神地看着沙流从指缝间沙沙往下流。
格丽和拉莫尔像小鸟一样飞扑到草坪,草坪的宁静打破了。很快,孩子们聚拢过来,又飞快跑向球场。
球赛快开始了,运动员拥在一起留影,个个伸出两拫手指打出“V”表示胜利。
啦啦队喧闹起来,法国人吹起了哨子。中国人挥舞起彩纸三角旗,旗上画着夸张可笑的小动物小人头,还有“加油!”两个字。
玛丁太太的三只眼很醒目,她还在头上横扎了鲜艳的布带。
詹萍萍果然来了,一身蜜色的皮肤(这肤色最令玛丁太太嫉妒了,她觉得上帝太偏袒中国人,他们都有这样迷死人的肌肤)。詹萍萍涂了淡紫眼影,眼线划得又深又重,细细的狐狸眼闪亮闪亮。
格丽、彼娜他们在中国人跟前转来转去。“请给我,谢谢。”他们毫不羞怯地带着童稚的可爱对中国人说,同时伸出手来从人家手中拿走小旗。
玛丁拿来一支长长的铜管,正巧轮到詹萍萍发球。玛丁将铜管悄悄伸到她身后,詹萍萍扬手拍球,玛丁突然吹出怪叫。詹萍萍将球拍飞了。
法国人哈哈大笑,又快活地吹响哨子。中国啦啦队想挥动旗子,才发现手中的小旗都被法国孩子缴走了。一群穿着漂亮裙服的女秘书,冲着自己的同伴呼叫:“加油!加油!”
“没有用!”
身后响起一片低沉的男音。不知什么时候,她们身后齐齐站了一排法国男人,他们用非常标准的汉语喊出了“没有用”。整整一个晚上,他们就用这一招对付中国姑娘“加油”的呼喊。
玛丁太太发球了,她不停地捣动着双脚,竭力寻找一个好位置,又总是拿不定主意。
裁判员个年轻的中国工程师,狠狠吹一声长哨,右手夸张地向下一砍,用法语大声喊:“超时!取消发球权。”
全场哄然大笑。
玛丁快步走过来,把妻子扶到一个位置上,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她,这就是最好的发球点。
玛丁太太不再捣动了,绿眼珠瞄瞄球网那边,将球笨拙地拍广过去。法国人和着她的节奏,发出悠长的“呜”由轻而重,随着皮球落地,“呜”嘎然而止。皮球居然摇摇晃晃落到靠近边线的地方,对方扑救不及,发球直接得分。
玛丁太太激动得紧紧闭上绿眼睛。哨子声尖锐杂乱地四处响起来。法国人又唱起马赛曲。
这边,粗矿的带着黄土味的男高音吼起来了:
妹妹你大胆往前走哇,
往前走。不回头!
直至深夜,从球场爆发的阵阵喧哗欢叫和快乐的歌声,在专家村夜空不断翻滚。
国庆节过后不久,玛丁收到法国总部批复的四个漏筋处理方案。这四个方案是从玛丁设计的一组方案中筛选出来的。
玛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神气地从环形走廊的这头走向另一头。
往日,当他因什么事必须向合同经理办公室走去时,心里总带着不快。那缘由不为别的,就因为合同经理爱德华是英国人。
很久很久以前,英国人跟法国人打过仗流过血,两家成了世仇。玛丁有时也觉得这样执着地记恨那段发生在祖辈之间的血腥仇杀,是不是有点愚蠢。但当他向英国人走去,而且将在英国人跟前说英语时(这里的工作语言是英语),来自心底的那股深深的厌恶便无法压抑地窜上来。
今天可是个唯一的例外,他心情太好了,当他将方案放到爱德华跟前时,他甚至耸动着口髭笑道:
“嗬嗬,伙计,现在看您的啦。”
爱德华年轻的脸浮起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