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熄灯掩门离开了女孩们的卧室,回到自己床上却;么也睡不着了。当初,自己从唤弟的简历资料中发现她母亲也是上吊自杀的,出于同病相怜之心才收养了她,原以为这样的孩子很可怜,只要付予爱心她就会知足,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竟是这样少见的蛇蝎心肠!山庄里那么多孩子,为什么偏偏叫我赶上了她呢?她怎么会生出如此歹毒的主意,把洋娃娃吊死呢?难道这一切都是偶然的巧合吗?是不是命运对我的捉弄和报复……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她起身打开台灯伏在桌前写日记。她有写日记的习惯,每晚照料孩子们人睡以后,她总是在日记里追忆往事抒发情怀。明明知道这些话只是写给自己看的,但是写出来心里就觉得轻松多了。长年累月地写呀写呀,一些情感已经写过多少遍了,她还是乐此不疲,不过是借着自己对自己的倾谈打发孤寂的时光罢了。
今夜,她记下了看到唤弟吊死洋娃娃时的恐怖感觉,和受到突然刺激时想到母亲上吊自杀的悲惨往事。她一边奋笔疾书一边流着辛酸的泪水。
今晚给唤弟过生日,她本来很高兴,不知怎么就变了脾气。无法想像,一个女孩子会把洋娃娃吊死!难道她的心中就没有一点点儿阳光,春天,鲜花吗?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些孩子,尤其是这个可怕的唤弟!现在我才知道,成年人与孩子是很难沟通的。
最令我痛苦的是,两个女孩都是十三岁,这个数字时时敲击着我的心。我在她们这个年龄时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沉重的犯罪感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毁掉了我的全部生活。当年我的背叛造成了家破人亡,我不敢面对父亲,多年的疏离,使我和爸爸已经形同路人。
我生活中有过的惟一的欢乐,是我也曾轰轰烈烈地爱过一场。我爱上浩宇的时候,还不知道他是个有妇之夫。他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反革命,下放工厂劳动改造时,于无奈中娶了一个低俗刁泼的女人。后来,他的冤案得到了纠正,恢复了名誉和工作,但是形同死亡的婚姻又如何纠正呢?他的妻子大吵大闹要搞臭我们,他提出离婚,他妻子以上吊来威胁……妈妈就是上吊自杀的,如果因为我再造成另一个女人自杀,那我的罪孽就更深重了!我退让了,逃走了。然而,面对世俗社会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普爱山庄会是世外桃源吗……
她写啊写啊,痛骂自己,直到身心疲惫不堪才歇笔。她觉得窒闷难忍,想洗洗澡清爽一下,推开日记本,拿起洗漱用具去了浴室。
她站在淋浴喷头下面任水花浇洒着,又洗头发又洗澡,这才觉得冲刷掉了压在心头的积郁。
当她端着洗脸盆从浴室出来回到二层楼时,忽然看见一个黑影从自己的卧室蹿了出来,闪进对面梦虹唤弟的房间去了。
她回到卧室一看,桌上的日记本虽然摆在原处,但本子原先是翻开的,现在却合上了。她心里一惊,后悔不迭,往常她都很注意锁好日记本,这会儿这么晚了,她以为孩子们都睡了,一时大意被人偷看了透露出去就坏事了……
她推开了女孩卧室的门,梦虹睡得很安静,唤弟却蔚声大作。每天夜里她都来查铺,唤弟从来不打鼾的,她断定刚才跑出来的是唤弟。唤弟有好几次来她房间探头探脑的,她本来应该警惕的,却出现了不该有的疏忽。
她没有质问唤弟,惹恼了她更会张扬出去,但愿她没有看懂更多的内容。肖晶忍气吞声回到自己的房间,满腹狐疑,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直到天快亮时才昏昏沉沉睡着了。
她一觉醒来已经九点多钟了,慌忙起床,幸亏今天是星期天,不然就耽误给上学的孩子们做早点了。她下楼本想去厨房,却听到孩子们在餐厅说笑,她来到餐厅一看,原来梦虹已经做好了早点,正在照顾三个弟弟吃饭。她感激地笑道:“谢谢你呀,我起晚了。”
梦虹说:“谢什么呀?平时都是您给我们做,今天好容易多睡一会儿。”
肖晶发现少了唤弟,问:“唤弟呢?”
梦虹说:“一早儿就去七姨家了,我喊她回来吃早点;,七姨留她在那儿吃了。”
肖晶听了顿生疑窦,这么早唤弟去谷幽兰家做什么呢?再说,谷幽兰一向讨厌唤弟,嫌她总在她家门口吵闹,今天怎么一反常态留她吃早点呢……准是唤弟把偷看我的日记的内容说给谷幽兰听了,谷幽兰和田院长关系好,她肯定会告诉田院长的……想到这种可怕的后果,肖晶心里评评地激跳起来,从此便埋下了对谷幽兰的芥蒂。
其实,唤弟在七号楼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向谷幽兰透露肖晶的秘密,她是抱着这个目的去的,但有立春哥哥在场,她不愿意落个自己是小长舌妇的形象。她偷看了妈妈的日记异常兴奋,今天醒得比往常都早,恨不能立刻把这天大的新闻去告诉田院长。但是今天是星期日,田院长回城里休班了。于是,她以找立春问功课为由来到了七号楼。谷幽兰摆好了早餐,见她仍然滞留不走,只好客气地留她一起用餐。她正愿意和立春多呆在一起,便高兴地答应了。
骇人的秘密在唤弟肚子里存了一天半,憋得她好难受。
星期一下午学生们放学回来,唤弟迫不及待地跑到办公楼找田院长,向她汇报了这桩天大的新闻。田院长听了惊喜地瞪大了眼睛,亲昵地拍着唤弟的肩膀说:“好孩子,这件事跟谁都不要讲了,以后发现什么情况随时告诉我。”
唤弟蹦蹦跳跳地走了,能够有机会报复一下肖晶,使她获得极大的心理满足。当她还小的时候,爸爸回老家探亲临走时就嘱咐她替爸爸监视妈妈,发现妈妈和改福舅舅有来往要写信告诉爸爸。村里的婢子大娘奶奶们背后议论可意的爸爸是那个野男人,可是爸爸回来了她们谁都不肯告诉爸爸。只有她对爸爸最忠实,把那粧灼人的秘密汇报给爸爸。不料,妈妈和爸爸大吵一场,爸爸把妈妈打得死去活来,妈妈就上吊自杀了……后来,爸爸又得了癌症……
以她这样的年龄还不懂得家庭悲剧给她造成了怎样的精神创伤,在她的心灵深处是对妈妈的自杀抱有深重的愧疚的。但她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只有把家破人亡归罪妈妈的不贞,只有把满腔仇恨转嫁给野种小可意,她才能为自己开脱,觉得自己没有做下对不起妈妈的事,而是这个世界对不起自己。这种变态心理麻醉了她天性中的人伦之情,使她相信自己是正义的,是理直气壮的。
现在,她窥视了肖晶的日记,虽然有些字不认识,但有两件事她是清清楚楚地看懂了的:肖晶也揭发过她的亲妈妈,她妈妈也是因此上吊自杀的!肖晶也有一个野男人,那男人的老婆为此也要上吊自杀!看到这篇日记时她高兴得几乎笑出了声音:你总是一本正经地教训我,总是偏向梦虹和可意,原来你也和我是一样的人!原来人的心底都隐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罪恶!原来人们都在装模作样地冒充好人欺骗别人!
她以自幼在恶劣环境中生存的本能,扩大了周围人们对自己的威胁和敌意。她喜欢立春,可偏偏有个漂亮的梦虹;她恨可意,可偏偏大家都喜欢他,肖晶更是疼爱他;她畏惧田院长,想讨好田院长,借以提高自己在山庄的地位,可偏偏又找不到机会靠近田院长,现在机会终于来了。田院长那样条昵地拍着自己的肩膀,说明她已经完全信任自己了。虽然在池的小脑瓜里对这件事情的内在联系还缺乏成套的逻辑推理和理智的思考,但生存的本能足以使她凭着女孩的直觉去行动了。想到田院长不会再小看自己忽视自己了,她很有些得意洋洋了。
田淑贤得到了唤弟送来的“情报”,又惊又喜,精神立即亢奋起来。从招聘面试时她就反对录取孤傲自许的肖晶,无奈石院长一直偏爱她,说她文化水平高,有利于教育孩子。哼,害死亲生母亲,又破坏别人的家庭,这样的人还怎么能带好孩子!她很为自己看人的准确而得意,但她不想去告诉石黑玺。在她内心深处对局里任命石黑玺当院长是不服气的,以她干过多年“组织工作”的资本和女性的优势,这个职务本来应该属于自己的,不料却屈尊当了个副职。虽然她常常以自己代表“组织”自居,却和许多普通女人一样克制不住传播“桃色新闻”的兴趣。她懂得这种事不适宜大范围张扬,却又急于找个知己女伴密谈一番议论一番发泄一番。谷幽兰胆小嘴严,是最好的倾诉对象,她兴冲冲来到了七号楼。她喜欢亮亮,常来哄孩子玩,和谷幽兰的关系比跟别人亲密一些。谷幽兰听了田淑贤绘影绘声加油加醋的讲述,惊得脸色煞白,指了指六号楼的方向说您千万别对人说我知道此事,我可惹不起她!”
田淑贤白了她一眼嗔怪道:“这是什么傻话!全山庄的孩子妈妈,我只有你是知己,还会跟谁说去?你不往外说,就只有你知我知了!”
谷幽兰郑重发誓:“这些话就算烂在我肚里了,我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
田淑贤忽然一拍大腿说:“咱俩赌誓有什么用,小唤弟要是愿意说去,谁也封不住她的嘴!”
说罢,她幸灾乐祸地笑了。
发生了这件事,以后的日子表面仍然平静,六号楼与七号楼两家邻居相安无事地过着各自的日子。肖晶与谷幽兰虽然各自揣着一份自己的心事,见了面却总是笑脸相迎嘘寒问暖的,倒也互不妨碍。
说来也巧,地球是变得越来越小了。这一天,谷幽兰正哄着小亮亮在家门口玩,青凤和大菊坐在台阶上玩抓子儿。有一位客人来访,远远地幽兰就看着她似曾相识,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何时何地见过了。正在寻思,女客已经走近了,幽兰忽然认出了她,顿时脸颊发烧,慌忙抱起亮亮转身进了楼门。
女客找青凤大菊打听小朋友,哪里是六号楼呀?
青凤指给了她,她便奔六号楼而去,只见肖晶闻声泡出来迎客,二人热烈地拥抱着旋转起来。
来访者是肖晶的高中同学、知己朋友李梅梅,听说肖晶选择了来普爱山庄当妈妈这条路,特意从城里赶来看望她。在肖晶的那段伤心的“婚外恋”危机中,肖晶曾经住在这位老同学家里“避难”。现在,老友重逢,又是患难之交,自然是条热异常,叙旧畅谈,有着说不完的话题。
两个老朋友坐在客厅里品茶聊天,梅梅无微不至地关心着肖晶目前的生活状况。忽然,梅梅想起了什么,问:“旁边那座楼里抱着一个小男孩的女人,是不是叫谷幽兰?”
肖晶惊奇地反问:“是呀,你怎么知道?”
梅梅冷笑道:“怪不得见了我就躲呢!原来她也来这儿了。”
肖晶更加觉得奇怪了,追问:“你怎么认识她的?”
梅梅说:“你还记得我在滨海区妇产科医院当过护士吧?两年前她去做堕胎手术,是我给妇产科医生当的助手。”“她打过胎?”肖晶吃了一惊,随即想起了当初在妈妈山顶的情形。
“那是一点都错不了的!她是有夫之妇,又是怀孕第一胎,这样的情况去人工流产的并不多,何况她的丈夫又没有陪她去医院,所以我记得非常清楚。”梅梅十分肯定地说,又描述了当时的详细经过:“我记得她的事连妇产科主任都惊动了,主任告诉她,怀孕第一胎如果堕胎,今后会有不孕的危险。她还是坚持要做手术。主任问她的丈夫是否同意,她哭了,说丈夫在外面另有新欢,他们夫妻已经决定离婚,但这时发现怀孕了,她不想再生下他的孩子,也不愿意离婚以后带孩子。
主任很同情她,但还是让她和丈夫一起来共同表示态度。她说她已经到寺庙里拜一位高尼为师,先带发修行然后剃度出家,是断然不能继续怀孕的。主任见她哭得可怜,才同意给她做了人工流产手术。她这个人也真奇怪,过了几个月又来了,又找主任哭诉,还拿来了离婚证书,说她现在孤身一人,后悔做了流产,现在她做梦都想有个孩子,问主任能不能帮她抱养一个儿子。主任说等机会吧,她哭着走了,以后就不见影儿了。”肖晶听了恍然大悟,叹道:“怪不得她愿意领养全院最小的孩子亮亮呢?她总是说亮亮就是她的亲儿子,为这个田院长表扬过她好几次,说她对孩子有无私的母爱。”
李梅梅问:“亮亮就是她抱着的那个小男孩吧?她要是不做流产,自己的孩子也跟亮亮一般大了。这个人也真够怪的,自己的亲骨肉硬是狠心打掉,再来抱养别人的孩子!”
两个老朋友又聊起许多往事,越谈越投机,一直坐到夕阳西斜。肖晶仍然舍不得放她走,又留她吃了晚饭,才依依不舍地送她上了返城的公共汽车。
当她从公共汽车站回到山庄大院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路过七号楼时,她望见谷幽兰的房间亮着灯,心中升起一股快意:哼,这回可好了,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如果你敢败坏我,我手里也捏着你的把柄呢……
人与人之间最荒谬的关系,是两个好人有时不得不处于交战的边缘,双方或者退避三舍守口如瓶,或者互相攻击两败俱伤。这两个聪明的女人似乎都明白这一点,然而,女人能够守口如瓶么?即或她俩能够做到,那么田淑贤呢?那么唤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