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智法师:
惊悉您玉体欠安,推迟了回来视察的日期,山庄同仁都很关心您的健康,祈盼贵恙早日痊愈。
您在病榻上还在关心孩子们的生活与学习,大慈大悲之佛心,令我们十分感动。石院长嘱我写信向您禀报,孩子们在山庄生活得很好,您再来时看到他们的身高长得这么快,一定会感到吃惊的。孩子们的学习成绩参差不齐,这是因为他们在农村时文化基础不同。立春、梦虹来到新学校很快地就超过了城市学生跃为班上的优等生,而唤弟、石头却考试分数不及格,别的孩子功课也有些吃力,课外辅导的担子很重。我和桃李镇中学和小学的校长、老师们经常联系,他们都愿意帮助孤儿们。我们的共同看法是,这些来自农村和偏僻山区的孩子,在智力上并不比城市孩子差,只是因为贫困,闭塞,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等原因,缺乏良好的早期教育,差距只是暂时的。我们会尽力给孩子们补课的,请您放心。
孩子们的生活条件和学习环境都很好,令人担忧的倒是他们在心理素质方面的问题。和幸福家庭的孩子相比,孤儿中孤僻早熟者居多。幼年时深重的心灵创伤,使许多孤儿患有各种各样的心理障碍,健全家庭的孩子中间很少见的心理疾患,在咱们山庄却来了个集中大串演。可以说,我们面临的是一个心灵扭曲变异的儿童群体。如何针对不同的孩子找到不同的心理治疗方案,我们都没有经验。对于我这个攻读心理学的研究生来说,也是新的挑战,我愿意接受这一挑战。
石院长真是一位难得的好院长,他的工作热情早已超过了职务的范围,把山庄当成了自己的家,真的成了孩子们慈祥的爷爷了。但是,他却不好意思给您写信,总是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他说您是一位出家人,他不知如何掌握和您对话的语言分寸。其实,出家人已经抛却了性别的羁绊。我注意过佛学书籍,对比丘尼并不写成代表女性的“她”字,而是与和尚相同一律称为“他”。这就是说,不论男女出家之后便都是佛门弟子了。佛教既然讲“四大皆空”,“一切诸法,无来亦无去,不生亦不灭,故无得亦无失”,怎么还会在意男女之别呢!如此说来,出家人还有什么话不能对俗家人说,而俗家人又有什么话不能对出家人讲呢?您看我对“无生无灭,无得无失”的悟性如何?
别看我有了这一层悟性,我和您交谈仍然有所忌讳,比如性欲问题。出家人是禁欲主义者,但芸芸众生却很难超越性欲二字。山庄姐妹们大多是些多情女子,她们经历的爱情磨难和婚姻失败,真是一言难尽……所幸的是他们在个人感情上遭受的挫折,不仅没有影响她们对孩子们的爱,反而强化了这种爱,或许是一种受到压抑的爱的转移和释放罢!有了这样一些山庄妈妈们,真是孤儿们不幸中的大幸!
昨天晚上我看了一部拍摄动物生存状态的电视片,摄影师花了许多时间实地跟踪狒狒群体的活动。一群狒狒中只有一头雄狒狒,其他全是雌狒狒及其幼小的孩子们。有一今情节使我十分感动,有一头雌狒狒生下孩子以后死了,嗷敖待哺的初生婴儿眼看着要饿死了,另一头雌狒狒跑来给它喂奶,一直到这头小狒狒能够独立生存。当然,动物的这种救助本能是为了物种的繁衍,但从中也可以发现我们人类的原始本色。您说过,佛心存在于众生,不论其肉体形式是人,是鱼,是猫,还是狗。那么,那头母狒狒抚养了并非自己亲生的孩子,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佛性了。
我不是佛教徒,但是,我希望在当今人欲横流、以恶相争的世风下,人人都多一些佛性。
祝您
健康!
展晴1988年5月28日
黎明,大地还在沉睡,第一缕朝霞伸出金色的柔臂拭亮了妈妈山巅,缓缓地往山腰抚摸着。那浑圆的胀鼓鼓的山冈,像是暗海中升起的一座新岛,在朦胧的天幕衬托下灼灼生辉。远远近近的鸟儿为新的一天唱起了赞美诗,在鸟鸣大合唱中,乳房般的妈妈山整座地沐浴在绚丽的晨光中了。满山的林木花草都激动得泪光点点,那是晶莹的露珠,每一滴露珠都反射出朝阳的虹彩,山上山下宛如会聚了无数的小太阳。
在妈妈山向阳的山坡上,长满了低矮的马尾松林和柳树棵子,还有叫不上名字来的灌木丛,独有一小片高大的白杨林卓立于山坡,油亮的大叶子在晨风中沙沙作响。当地人管这种杨树叫“大眼睛杨”,因为它的树干上长满了疤纹,活像一双双大眼睛。杨树林里有许多鸟巢,大多是些喜鹊巢,巢里传来雏鸟稚嫩的叫声。
石院长每天清晨都来到白杨树下散步,独自一人和山林花草、鸟雀昆虫“交谈喜鹊的叫声并不优美,却总是引人开心,使他暂时忘却孤儿院院长这个新职务给他带来的心理压力。他仰望树冠摊开双臂,像是对喜鹊又像是对自己说:“普爱山庄也是一棵大树,树上搭满了鸟巢,专门收留那些没爹没娘的孤雏儿。唉,瞧我这份差事!”
石院长遛早遛完了回到办公室开始了一天的工作,靠近杨树林的六号楼和七号楼这才响起了起床的喧闹声。
七号楼二层楼的男孩卧室和六号楼二层楼的女孩卧室正好可以隔窗相望。这边立春和雨生并未注意到这一点,他们这个年龄的男孩对女孩不感兴趣。那边梦虹和唤弟两个早熟的小姑娘,却都偷偷地朝对面窗口看了又看。两个小姑娘同住一间卧室,但是从第一天开始她俩之间就开始了“冷战”。她俩不约而同地都把自己的小镜子摆在了窗台上,这样,每天早晨她俩就可以面朝对面窗口对镜梳妆了。
比起烦恼丛生的六号楼来,七号楼可以说是吉门福地。
立春自幼随远亲堂叔度日,处处小心谨慎,懂得眉眼高低。堂叔娶弦以后,新婶婶带来了自己的儿子,立春更尝到了寄人篱下的滋味。他来到普爱山庄喜出望外,简直有了一步登天的感觉。
像立春这么大的少年,虽然不能从心底真的把谷幽兰当成自己的妈妈,但他很喜欢这个文雅的城里女人,和老家那位愚蛮刁泼的堂婶相比,能有谷幽兰这样知书达理的养母他感到万分幸运。
就连立春这样的孩子,也有一些怪毛病。他刚来的时候,幽兰趁孩子们去上学打扫房间,从他的床底下发现了一包破烂东西。那是一件又脏又破的上衣,包着一把联接着锁鼻的生了锈的铁锁,几块旧砖头,和用旧报纸包着的一些烧过的柴灰。她嫌这些东西脏,顺手把它们丢进了楼后面的垃圾箱。不料,第二天她擦地板时,伸到床底下的墩布又触到这些东西。她想,这些破烂对于立春来说一定有着特殊意义,便不露声色地找来一个小纸箱,把破包袱装人箱子仍然放在了床底下。
后来,立春显然发现了纸箱,但他没有对妈妈讲这些东西的由来,幽兰也没有问立春为什么舍不得扔掉这些宝贝。由这件事她明白了,立春还没有把她当作真正的妈妈,或许时间能够使他们之间建立更亲密的关系。
唉!毕竟不是亲生儿子,孩子大了,有些事情不愿意讲,是不好追问的。幽兰这么想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幽兰不知如何与这么大的儿子相处,对他总是客客气气的。为了带好孩子,她看了许多关于教育和心理学的书。一本外国人写的《如何当好父母》的小册子说,西方的儿童和成年人享有平等的隐私权,父母进人孩子的房间都要敲门,以示对孩子的尊重。立春虽然刚过十三岁,但个子高高已经初具。
小男子汉的体魄了,幽兰小心翼翼地与他相处,从不以命令的口气让他做事。自从知道他床底下藏了一些东西,她在进人他和雨生的卧室时,总是先要敲敲门。
立春在农村时从五六岁就成了堂叔的小帮工,后来又成了新婶婶的小家奴,何曾受过这等礼遇?他从心眼里喜欢山庄这个新家,敬重这位文雅的妈妈。他很想和妈妈建立无话不谈的真正的母子关系,男孩子的自尊和羞涩却使他找不到表达感情的语言,只会以多干活和带好小亮亮为报答。
砰砰砰砰!
幽兰拖着墩布敲了敲立春卧室的门,只听里面一阵声响,立春才应声妈妈请进!”
立春开门时表情不太自然,一看妈妈要来擦地,抢过墩布说我来吧!好容易亮亮睡着了,您抓空儿休息一下。”
幽兰笑道:“不了,白天睡不着觉。”
立春卖力地擦着地板,幽兰用抹布擦拭家具。立春擦到床底下时,只听嘭的一声碰到纸箱的声音,他用墩布把那纸箱推到里头去了。幽兰上一次打扫房间时把纸箱推到床底下紧靠墙角的地方,现在箱子跑到外边来了,她就猜出了刚才立春在房间里做什么了,但她仍然什么也不问。
立春对移动箱子的声音也很敏感,他想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妈妈。擦完了地板,他说:“妈妈,是您给我找来的箱子吧?里面的东西是我从老家带来的,我怕您嫌脏,没敢告诉您。”幽兰也就不好否认自己看过那些东西,点点头说:“收在箱子里屋里整齐些。”
立春伤心地说:“大地震时我们家房倒屋塌,家里只活下来我一个人,那时我还不到一周岁。听堂叔说,他把我抱走时,三爷爷找出了一张我们家的全家福照片,把我家的门锁摘下来,从废土堆里挖出几块垒炕的砖,又从灶台里捧了一捧做饭烧过的柴灰,把这些东西交给堂叔说:“好好一大家子人说没就没了,给孩子留个念想吧!小猫小狗还有个出处呢,这张照片给孩子存好,他长大了好知道他们一家人的模样。这是他家的门锁,他和爹妈一起躺过的炕砖,他家烧火做饭的灶灰……”
幽兰听着眼圈红了,道歉地说:“实在对不起!我不该没问清楚就扔掉。留着吧!你这么一说我就理解了,在你心目中这些纪念物就是家啊……希望你能拿咱这儿也当成真正的家,咱这不又有一大家子人了么?我没当过妈妈,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你就提出来。”
立春忙说:“没有没有,您真的很好,真的,其实我心里真的很……”
他想说“很喜欢您这位妈妈”,却未能说出口。他看到瘦小的幽兰妈妈还不如自己高,而他听说自己的亲妈妈是个高大的漂亮女人。
这时小亮亮醒了,大声哭叫着找妈妈。幽兰和立春一齐奔向了幽兰的卧室,立春把亮亮从儿童床里抱了出来。亮亮还没有完全睡醒,从立春怀里挣脱着扑到妈妈怀里,这才破涕而笑了。立春佯装生气亮亮,不跟哥哥好了?”
亮亮勾住妈妈的脖子不放,立春见他和妈妈这般亲热,脱口说道:“我要是也像亮亮这么小就来咱这儿多好,看他真把您当成……”
他意识到自己说话冒失了,慌忙掩口而止,脸儿一红泛起歉意。幽兰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反过来安慰他是啊,才来了几个月,他就不记得老家的事了,他比你们这些大孩子有福气。不过没关系,今后日子长了。咱们也会相处得跟亲骨肉一样。”
立春仍然为自己说错了话不好意思,为了摆脱这种窘迫的交谈,他想抱着亮亮到院子里去玩,于是从衣袋里掏出葵花子来引逗亮亮。亮亮特别爱吃葵花子,自己又不会嗑皮,都是立春耐心地噇了皮喂他。果然,他笑着扑向了哥哥,立春抱着他逃也似地离开了幽兰。
这样的尴尬,只有在这种组合的家庭里才会发生。母子之间客客气气,小心翼翼地弥合着彼此的感情,日子过得倒也相安无事。
春天来了,幽兰和孩子们想在小楼门前开出一块平地来种些花草。大家商量种什么花,立春说:“我们老家有大片大片的向日葵田,金黄金黄的大花盘特别好看,亮亮爱吃葵花子儿,咱们就种向日葵吧!”
大家齐声赞成,亮亮听说有好多好多葵花子吃,也礅着小屁股表7K赞成。于是,立春带着雨生开始平整土地,梦虹、石头、剩儿、可意也过来帮忙,就连懒惰的青凤、大菊也参加了劳动,不出半天就开出了一块花畦。
谷幽兰去山下村里找花农要来了上好的向日葵种子,分发给每个孩子,要他们每人种几棵,就连小亮亮都伸着小手要了一粒种子,蹲在畦边把种子埋进泥土里。
种上葵花子浇好了水,他们怕别的孩子来踩踏,又到山庄各处找来一些砖头石块,想砌一圈花坛矮墙。
石院长闻讯带来了水泥沙子,教给立春砌墙。立春在老家有干活的底子,不大功夫就俨然像个泥瓦匠师傅了。立春砌着砌着,忽然放下瓦刀跑进家门上了楼。来到卧室,他跪在地板上从床铺底下掏出纸箱,把照片和铁锁拿出来放进抽屉,端着纸箱下了楼。来到花坛跟前,他对妈妈说:“我想过了,长大以后不可能走到哪里都带着这几块砖,我想把砖砌在花坛里,把灶灰给花当肥料。”
幽兰高兴地表示:“太好了,老家的东西砌在咱这儿,这里就是你的老家了!”
石院长明白后激动地搂住了立春:“好孩子,你能把山庄当成真正的家,往后这里就是你的根了!”
立春拿起瓦刀,郑重地把故园的炕砖砌进了新家的花坛,又把亲人烧过的灶灰撒进花畦里当作肥料,好让向日葵长得高大苗壮。
日子不久,花畦里长出了碧绿的嫩苗,孩子们高兴地围着花畦又叫又跳直拍巴掌。
小苗一点点长高了,叶子一点点长大了,转眼间长得比立春还要高。一株株葵秆又粗又壮,挨挨挤挤织出一块小的青纱帐。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个金黄色的小脑袋像是约好了似的一齐冒了出来,开始还羞羞答答合拢着花瓣,后来和孩子们熟了,就张开圆圆的笑脸。金色的花盘越长越大。
两家孩子对门前这片向日葵已经习以为常,不大注意它了。只有立春和梦虹天天来照料它们,浇水、锢草、施肥,成了他们的日常劳作。立春对向日葵花畦倾注了深厚的感情,见到了这片金黄就想起了故乡的向日葵田。梦虹爱花,什么花都喜欢,来照料花畦也是愿意接近立春。
梦虹每天起得特别早,她知道一大早立春就去浇花了。她总是把自己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的,每天去上学时都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大辫子总是梳得光光亮亮顺顺溜溜。她还不懂得化妆,其实她也用不着化妆,白净的脸蛋上两颊泛着红润,双唇生就得宛如红玫瑰花瓣。她梳洗完毕悄悄溜出楼门时,唤弟还在酣睡。唤弟懒惰贪睡,每天都得让妈妈叫几遍,她才起来好歹梳洗一下去吃早点。她哪里知道,当梦虹坐在餐桌前的时候,已经从花畦浇完水回来了。
立春和梦虹每天踏着朝霞无约而会,围着一片金黄浇洒着美丽的梦幻,他们这样的年龄心地如同朝露一般晶莹透明,虽然有朦胧的情愫却还没有学会表达。其实他们也无须表达,因为他们只有享受这份萌动的好奇与惊喜,只有对某种神秘感情的向往,并没有成年男女相处时那么多的杂念和欲望。
有一次,梦虹弯腰浇花时辫子垂了下来粘上了泥土,立春伸手帮她拾起辫子,拂去辫梢上的土说你的辫子真长!”梦虹心花怒放,嘴上却抱怨:“是啊,洗头发梳辫子特别费事,真想剪了它!”
立春抚摸着辫子制止道:“别!千万别剪,我就爱看你的大辫子,真好看!”
脱口而出,立春脸儿一红低头去拔草了。
从那以后,梦虹浇花时总是弯腰让辫子垂落下来,辫梢上变换着各种颜色的蝴蝶结。
他们在盼着葵花结出饱满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