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在居住方面出现麻烦,如何开火做饭也成了问题。原先父母和儿子媳妇吃一锅钣菜,有妈妈伺候着,小俩口回到家吃现成的,也不用交多少钱。儿媳妇很满意,甜言蜜语哄着公婆,左右是小两口划算,大家相安无事。大姑子回来以后可就不同了,尽管幽兰是最为温文尔雅的老实疙瘩,不知怎么还是多了不少口舌是非。任凭妈妈再怎么往日子里搭钱搭物,儿媳妇也不领情了,总是怀疑婆婆偏向了自己的闺女。任凭幽兰给家里交多少伙食费,买多少东西,弟媳妇背地里也跟丈夫埋怨大姑子沾了便宜。父母心疼儿子,同样心疼女儿,尤其为了女儿的归宿操心焦急,终日里唉声叹气,家庭生活失去了愉快的气氛。
幽兰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归来,这样下去不是长法子,但她所供职的小小幼儿园不可能给员工分配住房,也只好在娘家暂且忍耐。
所有这些外部的烦恼和不便还都能够克服,更为可怕的煎熬则是内心的痛苦。自从撞见了彭程与那女人通奸的丑恶场面以后,她几乎变得疯狂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和彭程断绝一切关系。关于自己怀孕在身和蒙受耻辱这两件事,她没有对任何人讲,独自一人吞咽着难以忍受的人生苦酒。她不顾一切地到医院做了人工流产,又不顾手术后身体虚弱多次到法院催促判决,终于等到了一纸离婚书。当她摆脱了这场可怕的婚姻,面对清静的一人世界时,身心疲惫得呈现虚脱状态,倒在床上一睡就是两天两夜。
然而,一人世界的清静并未维持多久,她的体力恢复之后,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很快就袭击了她,她开始后悔打掉了腹中的胎儿。是啊,要是有个可爱的孩子陪伴自己,那该多好哇!当初自己是被他俩气疯了,怎么一心只想到那是他的孩子,而没有想到也是自己的骨肉呢……她痛下决心终身不再嫁人了。当然不是对彭程还有什么忠贞,而是出于对爱情彻底失望对婚姻彻底惧怕。自幼相伴的挚友说背叛就背叛到这等地步,陌路新逢的男人就更不敢使人相信了。当她重新安排自己今后的生活时,觉得自己并不需要男人,但是非常需要有个孩子!孩子,白白胖胖的婴儿,美丽的小天使,和妈妈相依为命的小亲亲,已经和妈妈心连心肉连肉了,自己怎么因一念之差把孩子打掉呢……痛惜,内疚,失落,自责,追悔莫及。种种迟到的醒悟像一条条蘸血的鞭子无情地抽打着她本巳伤痕累累的心,或许正是因为铸成的大错无可挽回,这种自我鞭笞才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后来她想孩子想得都有些痴痴呆呆的了。
幼儿园主任见她整天神情恍惚,日渐消瘦,以为她得了什么大病,劝她休息一段时间再上班。本来,因为幼儿园无力给员工分配住房,为了拥有一间容身的住室,她也想另谋职业。经主任一说,她也就顺水推舟不去上班了。
为了回避父母的苦脸子和弟媳的冷脸子,每天她照例早出晚归,常常深夜才回家。同龄的朋友们都成了家有孩子,常去他们那里串门会惹人家讨厌。她只好终日在街上游逛。书店、电影院、图书馆、商场、公园,她像个断了线的风筝随风乱飘乱飞,全无定向。有一天她在商场迷上了婴儿用品,买了奶瓶、尿布,坐上通往郊区的公区汽车,爬上了妈妈山顶,神经兮兮地演出了祭奠“儿子”的那一幕。
几天以后,她在报上读到了普爱山庄招聘“孩子妈妈”的启事,尽管这份职业闻所未闻十分奇特,她却有了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庆幸感,兴冲冲地奔到了报名处。
现在,她成了全山庄最幸福的妈妈。终身不再嫁的意愿已成铁定,对男欢女爱已心灰意冷,逃离了娘家的窘境来到了幽静的山区,身边又有了亮亮这么个小开心果,她对生活已经别无他求。失而复得的孩子,使她恢复了平和的心态,宛如一簇甘愿生长在空山幽谷的兰花,默默地散发着清雅的冷香。
每天夜里,她唱着催眠曲哄着亮亮入睡,心中洋溢着母性的柔情。臭儿,谅谅,亮亮,偎在她身边熟睡的这个男孩不管叫什么名字,对于她来说都是一样的,她从内心深处早就滋生出一种幸福的错觉--他就是自己失去的那块小骨肉。
谷幽兰来到普爱山庄很快地适应了“单身妈妈”的生活。她本来的职业就是幼儿园教师,来这里仍然带孩子,可以说是轻车熟路。她像一艘远涉重洋历经狂风大浪损舵折桅的航船,好容易驶进了一方僻静的港湾,也就不作它想乐于永远停泊在这里了。
从表面上看日子过得很平静,姐妹们见了面总是亲亲热热谈笑风生。幽兰不想对任何人谈起自己的过去,偶尔有人问起她离婚的原因时,她也总是像报名面试那天一样轻描淡写从容道来。惟一使她提心吊胆的事情是和肖晶做了邻居,生怕肖晶把妈妈山顶相遇的情形说了出去。提防了一些日子,也没听见山庄里有什么风声,看来肖晶也不辑与她为敌。两人碰面时除了简短的寒暄,似乎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什么,叫人捉摸不透这究竟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友好默契呢,还是怀揣把柄后发制人的敌视态度?
谷幽兰摸不清肖晶的底细,心里总有些忐忑不安。她想,只要自己不伤害对方,在一般情况下对方不会无缘无故与自己为敌。于是,她时时告诫自己,凡是涉及六号楼的是是非非,自己决不多说一句,借以求得大家相安无事。
岂料,六号楼偏偏是个是非窝子,常常成为人们议论纷纷的“新闻热点”。梦虹虽说功课优秀又爱干活,却整天情郁伤感泪眼蒙蒙,不知受了什么委屈。唤弟整天出去打架骂街在孩子们中间称王称霸,惹来一位又一位妈妈拉着孩子来找肖晶告状,见了幽兰也不免诉说一番。可意整天吓吓叽叽可怜兮兮不像个顽劣孩子,不知为什么却总是鼻青脸肿受伤挂彩的,更加引起人们的揣测猜疑。居住在这些层出不穷的是非旋涡的跟前,幽兰怎么能够躲得一身清静呢?
田院长的时常造访,显然会叫肖晶怀疑幽兰是个告密者。幽兰从来不敢在田院长跟前说肖晶一个不字,她深感自己的无辜,却没有向肖晶解释的机会。她知道许多事是解释不清的,说多了反而落个此地无银三百两,这才叫做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打定主意,两耳不闻窗外事,关上家门过日子。
幽兰终于从离婚后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找到了有所寄托的快乐--天真可爱的亮亮,她的小谅谅。
亮亮来到山庄以后智力开发很快。他天资聪慧,在农村时无人对他进行早期教育,有了幽兰妈妈的爱,他的小脑瓜立刻变得神奇了。幽兰发现这个小娃娃有着惊人的记忆力,极强的好奇心和不知疲倦的表现欲,教给他的歌谣学几遍就会,让他说给谁听,他都摇头晃脑表演一番,逗得大家都喜欢他,奖励给他好吃的东西。这样一来,他对学习“节目”有了更大的积极性,很快地就奶声奶气地背诵起“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了,还会依依呀呀地唱上几句“妈妈的吻”“外婆的澎湖湾”“我是一棵无名的小草”等歌子。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家伙,成了山庄全体成年人和孩子们的“宠物”,大家抢着抱他背他哄他玩儿,哪家姨妈做了好吃的全都给他端一碟来,他的身体和智力飞快地成长了。他灵活得像一只猴子,人群跟前出脱成了落落大方的小歌星小诗人,手舞足蹈眉目传情。幽兰又为他做了几身漂亮的花童装,臭儿俨然是个脱胎换骨的小少爷了。
田淑贤在大会上表扬了幽兰好几次,说她不但主动领养了难带的幼儿,还对亮亮表现出真正的母爱。同时,田副院长不点名地指出:“有的孩子身上总是带着伤,如果叫我查出任何人虐待孩子,将从严惩处。”
肖晶明明知道她在怀疑自己打可意,心中气愤难忍,但想到可意“挂彩”的事实俱在,至今查不出原因,自己也就只好吃哑巴亏了。不过,田淑贤这些日子没有进过六号楼,可意身上有伤的事她是怎么知道的呢……嗯,对了,这些天她总往七号楼跑,是不是谷幽兰对她说了什么……这么一想,肖晶从眼角瞥着谷幽兰,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在眉飞色舞,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在幸灾乐祸。
谷幽兰自从来到山庄,一直对肖晶不冷不热,敬而远之。今天田淑贤说了一大堆好话表扬谷幽兰,却含沙射影敲打肖晶。肖晶无辜落下虐待孩子的坏名声,不由得不生出种种猜疑了。刚来山庄时,她想找机会向谷幽兰表白,保证不把春天在妈妈山顶听到的秘密泄露出来,她也确实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但是,谷幽兰却总是提防着自己,看来她是个心里藏奸的人……
肖晶怀疑谷幽兰串通田淑贤整治自己,其实幽兰只是有些惧怕这个冷傲的邻居。幽兰并没有听说过可意时常带伤的事。亮亮小,两个女儿不合作,她有些自顾不暇,再说她也不是个在领导面前多嘴多舌巴结讨好的女人。
田淑贤爱往七号楼跑,因为她喜欢亮亮,一有空就去逗他玩。虽然她已经察觉到谷幽兰和肖晶关系不睦,问过幽兰,但幽兰什么也没说,她也不得要领。人与人之间很容易裂开一条鸿沟,要想修补可就难了。尤其女人与女人之间,哪怕只是凭借某种误会和猜疑,也会生出相互的敌意。男人与男人之间可以做到漫不经心地相处,而凑到一处的两个女人,很难做到彼此漫不经心。不知为何,她们总是要找出种种令人不愉快的细枝末节来困扰自己。
从这个角度看,儿童是最幸福的,年龄越小,他们的心灵越不会与别人为敌。儿童的世界是不设防的,因而是单纯欢乐的,哪怕是不幸的孤儿。
幽兰喜欢带亮亮到妈妈山顶上去玩,亮亮去过一次就爱上了那里,动不动就伸出小手朝山上指:“妈妈,去,妈妈山!
妈妈山!他到底是山里来的孩子,大概从血液里就流淌着先祖们对山的眷恋和激情。
如果星期日是个好天气,幽兰就带孩子们去爬山。立春,青凤,大菊,雨生都喜欢去山上玩,一呼百应抢着要去。一路上立春雨生轮流背着小弟弟,他们知道妈妈身体单薄,背不动越来越胖的亮亮。两个儿子这么懂事,两个女儿反而从来不知道体贴妈妈,上了山路就钻入丛林自顾自疯玩去了。
从远处望妈妈山犹如母亲胀满奶水的圆圆的乳房,身临峰顶时,这里却是个平缓的坡地,周围有茂密的丛林簇拥着。在这里玩耍可以不必担心孩子们会摔下山去,妈妈山实在是一座温柔的母性的山。两个哥哥带着亮亮跑啊,跳啊,简直成了三匹脱缰的小马驹。
幽兰坐在用石块垒成的“乳头”旁边,身旁放着供孩子们吃喝的食品,如果孩子们跑得太远了,钻进丛林不见了,她就会喊他们几声。
春风和煦,午后斜阳,碧空如洗,一丝白云也没有。天蓝得纯净不染,蓝得高远深邃,就这么一直蓝到地平线以外茫茫无际的远方,山川大地都像是罩在晶莹剔透无边无垠的蓝玻璃下面。太阳似乎也躲进蓝色帷帐里打吨了,阳光变得薄明清淡,一点也不刺眼。幽兰久久地望着一丝云彩也没有的天空,目光无处附着也就在飘渺碧穹散漫地徜徉着,清爽而惬意,焦虑、紧张、苦痛、不安,全都被这空中的蓝海荡涤了,给人安适宁静的蓝色啊!
亮亮玩累了,倒在妈妈怀里睡着了。幽兰给他披上斗篷,立春背着他,一家人说说笑笑下山了。
他的小小心灵早已和幽兰妈妈融为一体了。山庄里有这么多人爱他,他早巳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像他这么大的幼儿还未形成长时记忆,对老家穷山村的印象已经淡忘了,这真是他的福气。别人告诉他幽兰是他的亲妈妈,他听了伸出小舌头舔幽兰的脸颊,活像一只小狗崽子。
幽兰舍不得让亮亮睡小床,每天晚上都把他抱到自己的卧室,亮亮成了家里惟一能睡在妈妈床上的孩子。他没完没了的要妈妈讲故事,凡事架不住时间长,幽兰肚里适合给幼儿讲的故事都掏空了,只好买来各种童话图书不断补充。
幽兰很感激她的亮亮,管亮亮叫“小大夫”。自从发现丈夫的背叛行为,她就落下了神经衰弱失眠的毛病,吃什么药都不管用。现在白天很累,晚上又有亮亮作伴,每天讲些美丽的童话,慢慢不再依赖安眠药了。身边有个胖乎乎的小肉体,她睡得很安稳。每当亮亮睡熟了,她抚摸着他的头发,用指尖轻轻划着他的小眉毛、小鼻子、小嘴巴、小下巴颏儿、小耳朵。亮亮在甜蜜的梦中受到骚扰,不高兴地扭动身子,那种憨态可爱极了。尤其那两排合上的长睫毛十分敏感,用指尖儿轻轻一划即抖抖动动,像两片含羞草的叶羽。每当这微妙的时刻,她的心房也会同频共振,又酸又苦又甜又酥地震颤起来。
幽兰完完全全把亮亮当成了自己的骨肉,不知是出于巧合,还是心理作用驱使,她越看亮亮越像自己那个负心的前夫彭程,一样的长睫毛,一样的翘鼻头,一样的大嘴巴,还有方脸膛……她不敢追问自己为什么想起他,不敢深究自己为什么希望亮亮长得像他……现在,他已经和那个女人结婚了,早已断了音讯。幽兰一直以为自己早就把那段尘缘忘了,心里的伤口慢慢地愈合了。不料,那伤口留下了脆弱的伤疤,经亮亮的小手轻轻一揭,心口又悄悄地渗血了……
幽兰来到普爱山庄以后,以孩子拖累为理由很少回娘家。听说彭程的父母搬家了,两家彻底脱离了干系。幽兰的爸爸妈妈有时来山庄看望女儿和外孙外孙女们,也从来不提彭程一个字。从各方面来看,彭程这个男人都从幽兰的生活中消失了。可是连幽兰也不敢追问自己:你为什么还是希望亮亮长得像他呢?莫非你心里对他仍然留存着一丝……唉,女人呀,自古痴心到如今的女人呀……
想到这里,那个时时萦绕心头的声音又在耳畔回响了:
“她是一块冰,你是一盆火!”
她常常不由自主地琢磨彭程这句话的缘由,当初听了只顾生气,未及多想。分手以后打发孤寂的日子,熬过清冷的长夜,她对前夫的这种形容犯了寻思:他为什么说我是一块冰呢?我从小就把他当成知己朋友,非他不嫁的誓言从来就没有动摇过,还没过门就去伺候他的父母,结婚以后更是把家务活全都包下来,人人都夸奖我是个贤慧温柔的妻子和儿媳,可以说我把满腔热血都泼给了他,他怎么还说我是一块冰呢……贺金芳长得远不如我漂亮,听说小学毕业就进了少年体育学校,是个田径运动员,看那样子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粗女人,彭程究竟为什么迷上了她呢……若不是亲耳听见,真不敢相信世上会有那种欲火狂烧不顾廉耻的女人。哦,是了,他夸她是一盆火,指得就是欲火,这么说男人就是喜欢性欲亢奋的女人了?他说我是一块冰,当然也指的是男女性爱之事了……
幽兰是个非常害羞的人,独自一人私下里悟出这一层意思都耳热心跳起来。她觉得很委屈,结婚以后,自己对丈夫的每一次要求都是温顺服从,从来没有违拗过他呀……他是搞体育的,身强力壮热情洋溢,几乎是夜夜求欢搞得我精疲力尽。我只是好言规劝,虽勉为其难也从不驳他的面子,还要我做到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