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幽兰有过一次婚史,关于性爱的常识至今所知甚少。中国人耻于谈性,当幼儿好奇地问起自己的出处时,父母往往骗孩子说:“你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幽兰的父母更是对她管教极严,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性爱是怎么一回事。外国人听了一定会不相信,一个成年女子结婚前在这方面始终只是朦朦胧胧浑浑沌沌,结婚后仍然懵懵懂懂半知半解,甚至至今对前夫的不满之言感到茫然。
思前想后,她不免生出种种哀怨,责怪父母对自己的过分封锁了:虽然我和彭程从小就相好,但那只是小伙伴--同学一一朋友的自然演变和纯真友谊。再大一些的年龄,妈妈时常告诫我:“咱们两家住得这么近,你可要给父母保全面子。不到结婚那一天,决不能答应程程那小子的过分要求。女孩子在出嫁之前不知自爱,嫁过去以后就会被男人瞧不起,切记切记!”
我听了妈妈的话,结婚前一直守身如玉。青年男女在一起拥抱接吻是免不了的,但我只觉得那是一种相爱的感情表达,是一首抒情诗,是一曲深沉的恋歌,对于女人来说更多地是一种精神享受心理满足。那几年他忙于出去打比赛,一走就是几个月,运动队为了取得好成绩对运动员们又有严禁早恋早婚的规定,彭程也就未敢造次。出嫁那天一早,妈妈来到我的房间关上门,悄声叮嘱:“今晚就要人洞房了,有些话妈妈也不好细说,你只记住一条:男人要怎样都依着他,别拗着他,天下夫妻都得有……那个事儿的,女人就是这个命,记住了吗?”
我羞答答地点点头表示记住了。妈妈神秘地拿出一块漂白布,说:“晚上睡觉时把它铺在身子下面,三天回门时拿回来给我看。唉!你们这年头的孩子,上体育课,骑自行车,活动太大,但愿能够见红,让妈也在亲家母面前光彩光彩!”
我奇怪地问:“要这块白布干什么?为什么还得给您拿回来?什么叫见红?”
妈妈笑道:“傻闺女,冲你这一问,妈心里就有底了。甭打听了,照着我的话去做就行了,明天你就明白了!”
新婚之夜,我照着妈妈的话做了,果然见了“红”。三天回门时,我把白布还给妈妈,妈妈一见有“红”,髙兴得容光焕光,收起那块白布兴冲冲地去亲家母家“亮红”去了。
然而,我并没有因为拥有处女宝而享受到性爱的欢乐。彭程在我心目中一向是个疼我护我的大哥哥,是个可以信赖的好朋友。或许我只是习惯了我俩作为老同学的友情,对于肉体之交的动物性缺乏充足的心理准备。他突如其来不可遏制的粗暴行为把我给吓坏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被撕裂被肢解般的剧烈疼痛,对于瘦小的我来说他太高大太威猛了……经历了如此可怕的初夜,我从骨子里滋生了对他的惧怕,但我牢记妈妈的叮嘱任由他摆布,努力作出迎合的笑脸,我以为这就是“女人的命”。
要说一个发育成熟的姑娘对异性没有生理上的需求与期待,那也是假话,但我对他的爱情更多地飞翔于精神的云空,把日后的两性相悦想像得过于美好,怀着多年的梦幻期待着这神秘的一天。或许我把新婚之夜估计得过于美好了,未成想竟是这等令人失望,甚至……简直可以说是一神令人难以忍受的酷刑。
眼看天就要亮了,彭程仍然意犹未尽,无奈今天还得去拜见父母,必须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只得暂且作罢。他躺下入睡前笑道:“可盼到这一天啦!你怎么样!满意吗?”
我只好作出害羞默认的姿态,从那以后我一直把自己的真实感受瞒着他。我无法向他表达我的这种莫名其妙的失望感,乃至幻灭感,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多年来希望的到底是什么。由于对他的挚爱,我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厌烦心理,像书上说的妓女一般曲意承欢,小心翼翼地满足他的需要。明明自己内心里觉得没意思,表面上却总是努力配合,只是为了尽到为人妻的义务与职责。
我曾供职的幼儿园里有一个粗矿泼辣的保育员,喜欢开一些女人之间的玩笑,她是惟一的和我谈论过性的人。有一天她说起她家接待了两位来自国外的女客,女客们说笑话时,谈起外国的新潮女性公开打出写着“要性高潮,不要性骚扰”的牌子。当时我听了只当个奇闻一笑了之,如今回想起来,结婚好几年了,我一次也没有体验过什么是性高潮……或许,彭程就是为了这个才形容我是“一块冰”?或许,他早已觉察我的冷淡,也和我一样掩饰着自己对性爱的失望?或许,男人都是更喜欢热烈如火的女人?小说里不是有一句名言说男人爱荡妇吗……这么说来,造成两人分手的原因并不只是他的责任了……,可是,我究竟有什么错处呢……
独身生活久了,身体像一块荒芜了的土地,有时很想……春暖花开,万物复苏了,近来常常觉得身子发软发飘……昨天夜里梦见了他,他一把血淋淋的利刃一下一下地割开了我的胸口,腹腔,全身:…吓醒以后,体内不知什么隐秘处一蹦一蹦跳个不停。奇怪的是,我不但没有感到难受,反而很舒服,甚至对牝时醒来有些遗憾,盼望睡着了再做同样的梦,再受一次那种撕碎全身的割裂……
时间的流逝真是一瓶漂洗剂,慢慢地使一切恩恩怨怨都漂洗褪色趋之淡然,谷幽兰已经不那么痛恨彭程了。人的醒悟大都为时已晚,可惜没有重新开始的机会了。
肖晶桌十大姑娘,受到羞辱的感觉自然比谷幽兰更为强烈。杨大妮走后,展晴和郭山梅都打来电话安慰她。展晴说她给石院长打了长途电话,向他通报了山庄近来发生的事情,表示她要进城去找民政局领导反映情况。石院长说请大家先消消气,等他回来处理这起纠纷。
肖晶很理解山梅和展晴今晚不来陪自己的原因。好朋友之间都没有倾诉的秘密,被人家当众揭了老底,朋友见面大家都会很尴尬,还不如让自己先冷静冷静。再有,她俩和谷幽兰关系也很好,如果此时来看望我,也要去七号楼。那样串来串去会惹出许多嫌疑。
肖晶一向心高气傲,这回落个“上梁不正底梁歪”的坏名声,今后还怎么做人呢?她恨透了田淑贤,都是这个黄脸婆挑唆得把事情闹大了!本来,梦虹和立春只是两小无猜的纯真感情,不该这么兴师动众激化矛盾。伤害了成年人我们还能够自制,伤害了孩子,说不定影响到他们一生啊!她不由得又想起自己在十三岁时遇到的两个女左派,是她俩无耻地利用我的年幼无知诱骗我出卖自己的生身母亲,那件事造成了我的终身悲剧。
谷幽兰的咒骂提醒了她,谷幽兰说:“寻思人家还不知道呢?你二闺女满处给你卖报儿去!害死亲娘,拆散人家夫妻,当第三者!”听话要听音儿,这么说,田淑贤早就收买了唤弟,又串通谷幽兰算计我了!既然大家早就知道了,那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起初,她决定仍然不做任何解释,让人们随便议论去。然而,人言可畏……跟姐妹们去说说?人家会相信么?唉,逃到山庄来为什么还是摆脱不掉这一身的恶名?难道命运对我的惩罚还不够么……
这个意外事件的强烈刺激,使她不能不又一次重温自己陷入爱情炼狱的种种痛楚的欢乐与欢乐的痛楚……
自幼的孤独生活,使她养成了自己与自己对话的本事。这其实是一种默想或追忆,在心灵深处把自己称作“你”,便能产生似乎是两个人对话的错觉,好像是在对另一个人倾诉。这样的“对话”毫无阻碍一吐为快,心里还觉得好受一些你俩的初会,在一个荒谬的时刻荒谬的地点,同一座城市的人不约而同地跑到千里之外去寻求寂静寻求心灵的解脱,却寻来了这场差一点粉身碎骨的苦恋……
你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你二十八岁那年那个遥远小城的春节自从回城以后,你最怕过春节。平时你住在单位的单身宿舍里,可以不回家看望父亲,春节是中国人传统的团圆节,不回家就说不过去了。刚从乡下返城后那年春节,你还回家包过团圆饺子,但父亲那沉默寡言的冷面孔实在让人受不了。除夕之夜父女二人找不到更多的共同话题,便一个思念亡妻一个思念亡母令家里的气氛冷清中透着尴尬。后来的春节,你干脆就不回家了,只给父亲打个电话表示问候,不是推说节日值班,就是假借朋友有请,逃避了那倍受良心折磨的无法团圆的团圆节。然而,爸爸是躲过了,却躲不过无处不在的节日气氛。开始有不少同事热情相邀,你也去过一两个朋友家里,但是,你很快发现自己在别人家里是个多余人。春节是家庭的节日,有外人在场是不相宜的,尽管主人夫妇热情招待,宾主双方却都觉得疲劳和不便。
二十八岁这一年的岁末又到了,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年味儿就很浓了。家家户户忙着扫房,贴春联挂吊钱,采买年货,街上飘着熬鱼炖肉的香味,鞭炮声此起彼伏,商店里张灯结彩,整座城市浸沉在节日的欢乐中。
大年二十八傍晚,单位里提前放了假,同事们都回家忙碌去了,只剩下你一个人独守单身宿舍里的一盏孤灯。漫漫长夜总得设法消磨,你拿了一些钱上街闲逛。
暮霭沉沉,华灯初上,你无目的地遛了几条街,进了几家商店,买了点儿吃的,又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忽听“当啷”一响,原来脚下踢到了一个装过饮料的空铁盒,在黑暗里声音甚为悦耳,你顺脚又踢了一下,铁盒蹦蹦跳跳朝前滚动,你走到跟前又神差鬼使地踢了一下,黑暗中“当啷”“当啷”的响声竟产生了魔力,犹如消失了的童年的铃声,把你牵回消失了的无忧无虑的人生早春。你头也不抬地这样“当啷当啷”地踢下去了,跟着滚动的铁盒不知走过了多少大街小巷。终亍,一片耀眼的灯光和噪杂的人声惊扰了你,抬头一看原来到了火车站。广场上有几个迎接亲友的人用诧异的目光望着你,闹不懂一个高大的成年女人怎么会像个顽童一样在大街上踢罐玩耍。你不理会人们的注视,昂首挺胸进了售票处。
可是,为什么要进售票处呢?你仰头望着密密麻麻的站名表陷人了迷茫。忽然,你被一个远在南方的站名吸引住了,记得中学地理课本上说那里有温泉,何不躲开这座熟人多的老地方,到南方去过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清静春节呢?你为这个念头惊喜了,不假思索地掏钱买了去那个温泉小站的火车票……
多么好的温泉浴啊!你躺在浴缸里享受着这一份温软滑柔,紧绷的神经疲惫的筋骨无人触摸过的肌肤一下子松驰下来舒张开来。
第二天一早,当你看清楚温泉疗养院的环境时,一股特殊的孤寂冷清袭上心头,昨天夜间到达时一路疲劳,没有发现偌大的疗养院空荡荡的竟然只有你一个客人!你这才想起今天是大年三十,客人们也都赶回家去过年了。只要不是动弹不得的重病号,连医院里的病人也要回家过团圆节的,怪不得昨晚登记时值班员用那种怪异的目光盯着你瞧了……
在同样空荡荡的餐厅里,只有你一个人用餐。餐饮部只留下一人值班兼厨师和服务员,点了菜他现去做,只好坐在角落里一张桌前耐心等待。你一个人面对陌生环境时总是本能地选择角落面朝大厅,为自己跑到这样偏远的地方来过春节感到很荒诞,不禁用双手捂住额头暗自苦笑了。
当你抬起头来时,发现大厅另一端角落里的桌旁坐了一个男人,这里总算还有别的客人,你的心情开始好了一些。服务员兼厨师端来了饭菜,你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服务员绕过大厅里S形甬道走到那位男客跟前,两人商讨了菜谱以后服务员又回厨房劳作去了。你一边用餐一边从眼角的余光感觉到对面角落里的男人在注视自己,下意识地抬眼打量了他一下,只觉得他的满头黑发很漂亮,眉眼却看不大清楚,他穿着一件米黄色甲克衫,色彩也很清亮淡雅。餐厅很大,而你俩又坐在对角线的两端,所以只能看个大概轮廓。这个男人为什么也在外面过春节呢?为什么不回家?他家里有什么人……这些问题刚刚涌出,你就觉得挺好笑,自己这样猜测人家,人家也一定这样猜测自己,管人家的事情干什么呢!
你吃完了饭起身离开了餐厅,到小镇上遛了遛,到山上转了转,又在有南方特色的竹林里逗留了许久,为的是打发时光。平日这里是旅游休养胜地,现在却一个游人也没有,小镇居民都忙着过年了,无人理睬你这个孤独的游客。
晚饭时的大餐厅,仍然只有一男一女两个陌生旅客,仍然坐在对角线两端的老座位上,中间仍然隔着许多空桌子。
今天夜里的感觉远远不如昨晚好了,洗罢温泉浴出来,便觉得周围太空旷,太寂静,一点声息没有的年三十之夜真叫人受不了……人的追求真奇怪,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过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清静春节么?不就是为了这一份空旷这一份寂静这一份没有他人打扰么?怎么身临其境又有些恐惧不安了呢……笑话自己,解劝自己,鼓励自己,然而无论怎样努力都驱赶不走由于过度的寂静而膨胀起来的恐惧感。外面太黑了,或许灯光能使这套空荡荡的大房间充实一些?你打开了所有的灯,房灯台灯床灯地灯门灯走廊上的灯卫生间里的灯,一片辉煌似乎好了一些。但过不多久,这无声无息中的明亮愈发突出了夜的沉寂。你想起了在餐厅里遇见的那个穿着天蓝色毛衣的男人,他住在哪一座楼呢?此时他在做什么呢?他们男人也会难耐这孤寂的大年夜么……尔努力打消这种念头,并为此而烦恼,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关心一个陌生人呢……都怪周围太静了,要是有些声音就不会胡思乱想了,身居闹市的人们总是向往寂静,一旦处于万籁无声之中却又渴望声音。你在床上躺了许久许久,睡意全无,耳膜为了捕捉声息加倍工作已变得嗡嗡作响,心跳的通通声甚至脉管里血液流动的汩汩声都清晰可辨了。人多么需要声音啊,外面世界没有,就要从身体内部发出响声来填充了……
你从床上跳起来冲到卫生间,打开了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冲凉了心头的焦灼,觉得舒服多了。你又打开了浴池上方的温泉喷头,水声越发大了,倾泻不止冲刷着心头的积郁。你回到房间躺回床上,倾听着水流声穿过几间空房发出的回响,犹如自己跳入山间湍溪顺流而下……
你终于经受不住水声的诱惑,重新脱光衣服跳回浴池里。好温暖好柔滑的泉水啊,在氤氲的蒸气中撩着水花抚摸自己的肌肤,泡着泡着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全身的汗毛孔也都舒张开来,筋骨瘫软得难以扶持无处交代……
大年初一的早晨,你在老座位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寻向对角线的另一端,好了,他在座,蓬着满头浓发。心头为什么涌出“好了”二字,也想不清楚,反正你希望有他在座。接收到他投来的目光,甚至……还有他投来的微笑。究竟有没有微笑呢?又有些把握不准,因为餐厅太大了,远远的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