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星期天的清晨,唤弟从床上蹦下来就到窗前朝对面窗口探视。梦虹仍然面壁而卧没有起床,近来她一改过去早起的习惯,经常恹恹地赖床不起,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
唤弟在窗台跟前一边对镜梳妆,一边观察对面立春的一举一动。她换上一件红花衬衫,想吸引立春的目光,可是立春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她。他正在忙着招呼雨生起床,等到雨生下楼去洗漱了,他又帮他叠床。唤弟这边看在眼里,心中便生起一丝哀怨:立春真会照顾人,你要是也能这么关心我就好忽然,她看见可意出现在立春身边,笑嘻嘻地不知跟立春说了些什么,立春转身去开小桌的抽屉。他的抽屉还锁着,他掏出钥匙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件鼓鼓囊囊的牛皮纸大信封,交给了可意。可意转身刚要走,立春又叫住他给了他一小袋东西,又凑到他耳边叮嘱了几句话。可意点点头,撒腿就跑了。
唤弟很纳闷,可意和立春的年龄相差六七岁,平时玩不到一块儿,他和立春之间会有什么勾当呢?立春交给他的两件东西又是什么呢?一会儿找个没人的时候,我把小杂种拽到背静地方去,非得叫小杂种说清楚不可……
她正在这么寻思着,忽见可意轻轻推开了门探头探脑露出了小脑袋,一见她吓得吐了吐舌头转身就跑走了。
唤弟一下子就明白了,可意在梦虹和立春之间传递着什么东西!她立刻冲出去要抓住可意问个清楚,追到门外一看,可意像一只小老鼠似的蹿下楼去了。这时屋里响起了梦虹下床的动静,妈妈又在楼下喊孩子们去吃早点,唤弟只好暂且作罢,伺机再找可意问个究竟。
吃早点时,可意吓得小脸煞白,闷头吃东西连头都不敢抬。吃完早点,可意又寸步不离地围着妈妈转,还和梦虹到学习室去嘀咕。唤弟知道他在躲着自己,而且已经把立春让他转交梦虹的东西给了她了。唤弟恨得火冒三丈,当着妈妈和剩儿、石头他们又不好发作。
好容易找到一个机会,唤弟向可意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可意跟她出去,可意的大眼睛里立刻噙满了泪水,说什么也不敢跟着姐姐走。唤弟凑到他跟前恶狠狠地威胁:“你走不走?”
可意知道自己如果胆敢违抗姐姐的命令,就意味着要遭到一顿毒打,只好乖乖地跟在她后面出了家门。
唤弟绕过楼群,走下山坡,一直走进白杨树林里才停住了脚步。这里离楼群远,今天是星期日,办公楼里的职员们大都进城回家了,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可意抬头一看,只有一棵棵杨树干上的一只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自己。
“说!怎么回事!”
唤弟突然大喝一声,可意吓了一哆嗦,支吾着:“没,没怎么呀……”
唤弟俯身拾起了一块石头举得高高的,一瞪眼睛:“快说,立春让你给梦虹什么东西!”
可意知道瞒不过去了,只好说:“没,没什么,只有一个笔记本。”
“笔记本,写什么的本子?”
“就是妈妈给大姐的,让她写诗。”
“那本子怎么跑到立春手里了?”
可意吭吭哧哧不敢往下讲了,唤弟又一扬手中的石头:“找倒霉是怎么着?说!”
可意嗫嚅地说:“是……大姐给立春哥哥看……立春哥哥也在上面写文章,写完再让我拿给大姐看。”
“什么?有这样的事?”唤弟震怒了,她以为他俩是在传递“哥呀妹呀爱呀”什么的情诗,追问:“立春在本子上写些什么,你知道吗?”
“知道,立春哥哥给我念过。”可意坦白地说,“他俩写的都是小时候在老家的事。立春哥哥说他在老家时虽然受堂叔堂婶的气,可他还是很想老家。姐姐,我也很想咱们老家可意讲述这些的时候,唤弟一直瞅着杨树的眼睛。她想起了老家村口的大眼睛杨,想起了爸爸,还有……妈妈……但是,她很快地就从这种情感共鸣中惊醒过来,胸中被一种空前炽烈的怒火把那一点点思乡的温情燃烧成灰烬,冷笑着质问可意:这么说,你在他俩中间传来传去不是一次两次了?”
可意垂下头默认了。
唤弟又问:“立春还给了你一包东西,那又是什么?”可意并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问题,髙兴地回答:“是青凤姐姐老家来人捎来的榛子、花生、柿饼子。立春哥哥把他的那一份儿分给大姐和我吃,立春哥哥还说也给你吃!”
唤弟一听气得真想号啕大哭一场,这些日子的怨愤不平聚积成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她不相信可意后面的补充。即使立春说了也给自己吃,自己也无法忍受这个“也”字!我有好吃的巧克力专门给你留着,你却只惦记梦虹!给可意吃因为他是个小跑腿儿,我更是成了捎带脚儿的次要的人了!我不要你这种顺水人情!好你个可意小杂种,竟敢帮着梦虹欺负我!我豁出去了,非把你打死不可……
她正要狠揍可意一顿,忽听远处传来石院长的咳嗽声,石院长经常来杨树林遛弯儿的。她只好冲着可意一扬下巴额滚吧!往后看我怎么收拾你!”
可意像一只虎口逃生的小兔子撒开腿就跑得没影儿。
夜里,梦虹起来下楼去小解。从厕所出来后,她发现厨房亮着灯,以为是妈妈上楼时忘记关灯了,便推门进去关掉。
她一进厨房吓了一大跳,只见可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扑过去抱起可意颤声呼唤:“可意,可意,你怎么了!
可意脸色惨白,双目紧闭,额头上肿起一块块青紫色大麽瘩,太阳穴后侧的头发茬里还渗着鲜血。
她见叫不醒可意,慌里慌张蹿上楼去,推开妈妈的门大喊妈妈!妈妈……”
肖晶翻身坐起,开灯一看可意的小床上被窝空着,急忙跟着梦虹下楼去看。来到可意身旁,她大声唤他,无论怎么喊他也不应声。再看他躺的地方靠近天燃气灶,白色的灶台角上留下了殷红的血迹。
她知道这回可意的伤情不比往日,再耽误会出危险,慌忙跑到客厅给郭山梅打电话,要他快来抢救可意。
郭山梅闻讯赶来,察看了可意头上的伤,焦急地说:“怕是脑震荡造成的休克,要立刻送医院!”
肖晶哆哆嗦嗦地拨着电话机石院长吗……”
在医院病房里,躺在病床上的可意睁开了无神的眼睛,似认识似不认识地望了望守候在床前的肖晶和郭山梅,便又睡着了。
肖晶忙凑到他耳边呼唤:“可意,可意,你可醒了!睁开眼看看,认识妈妈吗?你看看呀,这是二姨呀……”
但是,可意却听不懂她的话,一脸惧色说起胡话来:“……姐姐,饶了我吧!姐姐,求求你……哎哟!别打我了,下回不敢了……”
可意扬起胳膊来抱住脑袋,他手腕上插着输液的针头,郭山梅急忙把他的手臂放平按住,不让他乱动。
待他平静一些以后,肖晶走出病房向守候在走廊长椅上的同事们报告病情:“他睁眼了,可还是不认识人,胳膊乱动护住脑袋,直说胡话。
石院长,田院长,小杜等人听了又喜又忧,来到医生值班室向医生请教。值夜班的医生说:“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了,他的左前额受钝器损伤,后脑磕在地上,脑震荡很严重,看样子像是被人猛推倒地的。”
田淑贤看见肖晶,沉下脸说:“大夫说前额受钝器损伤,又被人猛推倒地,我把孩子交给你了,深更半夜的又没有外人进你们楼里,这是怎么回事呢?”
肖晶知道她怀疑自己虐待孩子,有口难辨,红着脸表示:“我一定把这件事査清楚,再向您汇报。”
田淑贤瞟了她一眼说:“事情闹得这么大,恐怕民政局知道了也得过问,院部不得不调查此事了。”
肖晶早有思想准备,不卑不亢地回答:“欢迎院领导帮我把事情搞清楚。第一个发现可意倒在厨房的是梦虹,山梅和我都看见了灶台角上的血迹,刚才可意说的胡话,山梅也听到了……”
田淑贤不等她说完,便抢白道:“昏迷中的胡话怎么能当真?”
肖晶仍然镇静自若地建议:“那么等可意完全清醒过来,您问他自己不就清楚了吗?”
田淑贤哪里是在部下面前甘居下风的人,沉下脸回敬:“即使他清醒过来了,或他一个小孩子家受到某种威胁不敢说实话,这一回组织上也非得査个水落石出不可。”
“这也是我最大的希望。”肖晶说罢转身回病房去了。肖晶的强硬态度,把田淑贤气得噎住了。她心中暗想:“六号楼里出了这么多事情,证明了当初我的意见是对的。从山庄来医院的路上,肖晶抱着可意一个劲地哭,谁还看不出来,这是她害怕了,把孩子打成这样,装模作样逃避追查。可是石院长这个老好人,不但不批评他,还安慰她说:‘别着急,先给孩子治病,再查清楚事情原因。’原因还用查吗?深更半夜的,楼里只有一个大人五个孩子,石头剩儿两个还小,早就睡了;梦虹从来不会打架骂街;再就是可意的亲姐姐唤弟了,一奶同胞的亲骨肉,怎么会毒打自己的小弟弟呢?头号嫌疑犯当然是阴冷傲慢的肖晶,可意一定是冒犯了她,看她那目中无人的模样就像个狠毒的后妈……”
这几天,有一个人比在医院里守候可意的肖晶还着急,她就是杨大妮。
石院长吩咐杨大妮临时照料肖晶的四个孩子,她就带着晚珠住到了六号楼。原来她以为这个差事很容易,年龄最小的石头也快八岁了,并没有亮亮那样拖手拖脚的幼儿,每天只要打扫打扫房间,给孩子们做好饭,换洗换洗衣服就行了。
不料,连日来小楼里闹了鬼,出了一连串无法解释的怪事。不仅本楼的孩子成了惊弓之鸟,睡觉时不敢熄灯,楼上楼下整夜灯火辉煌,别的楼前也发生了恐怖事件,搞得人心惶惶,谈虎色变。
可意住院以后,山庄里大人孩子的注意力都在可意身上,两位院长和展老师都往医院跑,各位姨妈们也都打听可意的病情,立春、梦虹、晚珠等大孩子吵着要去医院看望可意,人们对可意充满了关切与怜爱。
可意醒过来的消息传回山庄,各家的妈妈们又轮流值班去照顾可意。肖晶一直守候在医院,另一位看护就由姨妈们替换了。每位姨妈进城时,都送去好吃的东西,还有本楼孩子们托妈妈捎给可意的小礼物。
可意因祸得福,受到了大家的宠爱,成了山庄的头号人。
当山庄里的人们都在祝愿可意早日康复时,六号楼开始闹鬼了。
这一天清晨梦虹一觉醒来,睡眼惺忪地恍惚觉得身上少了点儿什么,伸手一摸吓出一身冷汗--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没有了!她慌忙翻身跳下床,发现床头有东西在晃动,仔细一看更加吓得动弹不得,只见自己的两根辫子勒住了洋娃娃的脖颈吊在了空中!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妈妈--四姨决来呀--”
她的哭喊惊醒了旁边床上的唤弟,唤弟不高兴地坐起来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说大清早儿,喊什么呀?”
早早起床在厨房里做早点的杨大妮闻声跑上楼来,一瞧屋里的情景也吓坏了。查看了屋里的角角落落并没有发现剪刀,可是梦虹的头发却变得遮不过耳朵凌乱不堪杨大妮问:“唤弟,夜里你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唤弟转过身去一边叠被一边说:“没有呀!昨天晚上我们一块儿睡的呀!一觉到天亮,什么动静也没有啊!”
梦虹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儿,她心爱的大辫子已经留了五年了,黑油油的长过了腰。现在城里很少见到甩着长辫子女孩儿了,常常受人羡慕,那天在“生日快乐”餐厅门前连外国人见了都喜欢,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失去了。更叫人毛骨悚然的是,长辫子竟然成了绞死兰兰的绳索!兰兰,是梦虹为洋娃娃起的名字,因为它有一双碧蓝的大眼睛。唤弟的娃娃早已被她卸掉了胳膊腿儿,漂亮的脸蛋上也给画得五颜六色成了个小魔鬼,后来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去了。兰兰却成了梦虹的宝贝女儿,梦虹当起了小母亲,给兰兰做了各种美丽的衣服,每天晚上都拍哄着兰兰睡觉。看到自己心爱的兰兰给绞死了,她哭了个声嘶力竭。
晚珠和大妮妈妈睡在肖晶和可意的房里,闻声跑来安慰梦虹。晚珠想起自己曾被尚美凤剃光了头,特别理解女孩子失去美发的痛苦,陪了许多眼泪。
杨大妮面对这件怪事情,想起了在农村时听到的传说,脱口而出:“莫不是……鬼剃头?”
唤弟一听龇出尖利的虎牙乐了,故意大声重复:“哎哟,鬼剃头?梦虹,你做了亏心事了吧?半夜鬼来剃你的头了!”梦虹一把掳下悬在床头的辫子和兰兰,扑到床上抱着兰兰打着滚号啕起来。
晚珠自从和唤弟打过架,一向不答理她,冲过来替好朋友梦虹说话了:“你怎么总是欺负人哪?你才是鬼呢!”
晚珠只是无意中骂唤弟,唤弟却露出心虚之色。她惹不起人高马大的晚珠,哼着歌儿下楼洗脸梳头去了。功夫不大,六号楼半夜出现了“鬼剃头”的说法就在山庄里传开了。
郭山梅闻讯来看望梦虹,尚美凤也来为梦虹剪齐了头发,梦虹这才渐渐止住了哭泣。山梅察看了梦虹的头发,给大家解释道:“民间说的鬼剃头,是指头发突然一片一片脱落,出现大小面积不等的斑秃。病因可能是病菌感染,或者高度精神紧张,或者过度疲劳造成的突发性脱发。你们看她的发根和头皮都好好的,根本没有斑秃,分明是在熟睡中被人偷偷剪了辫子。”
经她从医学角度这么一讲,大家的情绪才安定一些了。但是,深更半夜的,梦虹的辫子怎么会变成套住洋娃娃脖子的绞索悬在床头呢?人们仍然猜测纷纷,找不到答案。
当天晚上,杨大妮安排孩子们上床睡觉,惊魂未定的孩子们一致要求关紧门窗和不要闭灯。大妮心里也很害怕,虽然天气很热,还是带着晚珠把全楼上上下下的门窗都关上了。剩儿和石头年幼,即使开着灯也嚷着要四姨陪着他们别走,大妮只好说晚珠,你先去睡吧!等他俩睡着了我就来。”晚珠来到了肖晶的卧室,看到床上的被窝已经铺开了,以为是大妮妈妈为自己铺的床,脱了衣服就往被窝里钻。忽然她的大腿触到了一种凉凉的蠕动的东西,掀开薄被一看竟是一条活蛇,吓得她七魂出窍惨叫一声滚下床:“妈呀--长虫!长虫!妈妈--”
杨大妮正在剩儿石头的屋里哄他们睡觉,忽听隔壁晚珠叫岔了声,急忙跑出来问:“晚珠,怎么了?”
晚珠光着脚丫子跑到走廊上喊叫:“蛇!长虫!”
杨大妮大惊失色在哪儿?”
“屋里……床上……被窝里……还爬呢!”
杨大妮生性怕蛇,哪里敢进屋去捉,慌忙把门关严,拉着晚珠跑下楼到客厅去打电话。
石院长和小杜赶来了,每人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子。两个人进屋以后却找不见蛇了。他俩估计钻到床底下去了,便关上门打开了窗子,用竹竿往床底下角角落落一通敲打轰撵。
那条蛇无处奔逃,便缠绕在了竹竿上,小杜举起竿子朝窗外一甩,连蛇带竿子一齐像投标枪似地扔到外面去了。
他俩下楼来到客厅,安慰了杨大妮和孩子们。石院长笑道:“没事啦,小杜把长虫扔出去啦,都回去睡觉吧!”
蜷缩在沙发上的女人和孩子们仍然战战兢兢不敢上楼。刚刚人睡的梦虹、剩儿、石头听见晚珠的叫喊都惊醒了,跑到客厅里来聚在一处。只有唤弟在楼上卧室里打着鼾,好像什么动静也没听见似的照睡不误。
石院长见大家还不肯回卧室,又笑着说:“你们都是从农村来的,又不是没见过蛇,怕什么呢?山庄紧靠着山林草地,有蛇不新鲜。我问过附近老乡,这一带没有毒蛇,不过样子吓人罢了!”
杨大妮听了这才哄着孩子们上楼睡觉去了,又从衣柜里拿出新洗的床单和被罩,交给晚珠说:“换上干净的,去去疑心病,快睡吧!”
石院长也思忖道:“是啊,事情总是出在关上楼门以后的晚上,肯定是楼里的人干的,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