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庄里的生活很简单，聪明的孤歌能够用手势指出来谁是“姨”“爷爷”“哥哥”，更能用搂抱亲吻表示自己对妈妈的爱，对于一个两岁半的孩子来说，如果她不认为有学习语言的必要，你能拿她有什么法子呢？
一定要找到孤歌最感兴趣的事物，让她觉得只靠打手势已经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感情，自发地用语言来抒发自己的爱意。那究竟是什么呢？大妮在苦苦地寻找着……
这一天，院部组织全体孩子和妈妈到海棠湖去旅游。海棠湖是有名的度假疗养区，从妈妈山往西翻过几座山就到了。各家的妈妈都为自己的孩子们换上漂亮的衣服，带上野餐食品，成群结队登上了大轿车，一路春风一路歌，来到了花果之乡海棠略。
远远望去，一座座丘陵被大片大片桃树杏树梨树李子树覆盖，春花烂漫，灿若云霞。山路两旁还有海棠树作为绿化树，彩练般向前方延伸。正是繁华似锦的盛春时节，大轿车像船儿一般游弋在花的溪流花的旋涡花的江河花的海洋中。车过之处，只见花雨缤纷，香气袭人，简直不是人过花丛，而是花的精灵牵着人走了。
孩子们一路欢笑着，歌唱着，沸腾的喧闹惊起了一群又一群小鸟、蝴蝶和蜜蜂，小动物们好奇地望着这些惊扰了它们花之梦的小客人们。
孤歌听不见小朋友们的欢声笑语，在她看来这里只是个寂静而美丽的世界。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花，从来没嗅到过这么浓的花香，吃惊地睁大眼睛目不暇接，吸着小鼻子东闻西闻，兴奋得直拍巴掌。为了让妈妈共同分享花海之美，她不时地拉一拉妈妈的胳臂，又指一指车窗外面的花树。
大妮见她这么快乐，习惯地教起她发音来了：“花--你说，花--”
孤歌注意地观察妈妈的口型，大妮一边张大嘴巴喊着“花--”一边用五个手指收拢起来再张开，表示花朵开放了：“花--”孤歌学着妈妈的样子，伸出小手朝着车窗外面，五指收拢，张开，收拢，张开，再收拢，再张开……随着这个手势她的小嘴巴一次一次张得圆圆的，但还是喑哑无声，发不出花的字音。
大妮不厌其烦地五指一拢一张，伴随着发出“花--”的喊声。
孤歌努力了又努力，好容易才喊出一声啊--”
“不是‘啊’，是‘花--’，花！”
“啊--”
“花--”
“啊--”
“花--好孩子，有班步！咱们接着练，看着我的口型，‘啊’上来就张大嘴，声音是从嗓子发出来的。‘花’，嘴唇先收拢，然后再张大，花--像花开一样，先是花骨朵儿，然后开放，看手指的动作，花--花……”
坐在前排的展晴也转过身来，指着窗外果木教孤歌：“花--桃花--杏花--梨花--海棠花--花--”
孤歌焦急地瞅着妈妈和展老师的口型，手势，伤心地哭了起来。她多么希望说出花的名字啊！在她的小小心灵里涌动着一股对花的挚爱，如果叫不出花的名字，她会觉得对不起这些美丽的花儿。
大妮掏出手帕给女儿擦眼泪，哄劝道别着急，好孩子，咱们接着练，花--花--花……”
汽车开到了海棠湖停了下来，孩子们扯着他们的妈妈争先恐后跳下车去，来到了湖畔。这里水天一色，景色分外迷人。白云、花影，倒映在平静如镜的湖中。
孤歌扯着妈妈的衣襟，钻进了海棠树林，仰望一棵又一棵花树。这里的海棠树格外高大，每棵都有二层楼那么高。她小小的身影在花树底下显得格外娇小了，她穿的粉红色的花衣花裤，头顶上扎的玫红色的大蝴蝶结，跟这遮天蔽日的海棠花融为一体了。
海棠树虽为乔木，但从紧贴地面处就长出分枝，密匝匝的枝条相扶相依托举着连接成片的树冠，一簇簇花朵相挨相挤，耳鬓厮磨。繁花压枝，花团锦簇，红蕾朱唇点点，盛花粉面含春，浓妆淡抹，蝶舞蜂飞，轰轰烈烈合唱着春天的赞歌。
生活在万籁俱寂中的孤歌，从未领略过音乐的美妙，却、被这繁花大合唱震惊了，对她来说这“花开的声音”就是最美妙的音乐了。她崇敬地站在花丛之下，伸出一双小手去接冉冉飘落的香瓣，捧在手心里瞧着闻着，还伸出小舌头尝一尝，高兴地绕着一棵棵花树又蹦又跳。
大妮和展晴领着孤歌来到了山腰，站在这里往湖面俯视，海棠花树绕湖成林，随着湖面的形状织成了一圈O形的花环，湖水映衬出清晰的花环倒影，简直就是大自然的红唇。展晴惊喜地指给孤歌看快看，妙极了！看这湖边和水中花环的形状，多像一个人在说‘花’的口型，花--”
“花--”
一声轻脆响亮的叫喊，震得大妮和展晴都惊呆了。只见孤歌朝着“大自然的红唇”伸展双臂，十指一齐收拢，张开，从胸膛里迸发了第一声歌唱！
“花--”
她继续大声喊着，奶声奶气的童声是这样甜美，这样热烈，犹如一把小号，吹响了生命的颤音，宛若一声春雷，炸开了严冬的冰封。
“花--”
“花啊--”
“花啊--”
孤歌绕着一棵棵树干蹦着跳着，喊得越发不可收拾，越发热烈响亮，越发直抒胸臆。
“孤歌会说话啦！”大妮激动得摇了摇展晴的肩膀，也像个孩子似的绕着花树搂着一棵棵树干跑了起来。她追上了孤歌，蹲来一把把她搂在了怀里，喜泪横流亲着她的脸蛋，喃喃催促：“好孩子，再说一声，花--”
不料，这一回孤歌却指着妈妈的脸说花--”
大妮不好意思地笑了，纠正地一指海棠树冠花--”“花--”孤歌先指一指树冠，又指一指妈妈的脸，加重语气重复地说花--花--”
在她心目中，妈妈的笑脸就是花，花儿的笑脸就是妈妈，她那双明澈晶亮的大眸子准确无误地表达着这个意思。
大妮的热泪挂满双腮，心中怒放着灿烂的春花。孤歌扑到妈妈怀里，在妈妈脸上亲着，哂着小嘴吸吮着妈妈的泪水，小手一个劲地摇着，示意妈妈不哭，不哭……
一阵微风在林中穿行，天筛摇珠一般飘下了纷纷扬扬的花雪，落满了这一对母女的头上身上……
斜阳西照，大妮带着孤歌在山庄大门外树林玩耍，远远地望见那个疯女人又上山来了。好久没有见疯女人了，听说她住进了精神病院，不知为何今天又跑到这个偏僻的山庄来。
疯女人走到大妮身旁也不打招呼，眼睛只顾直勾勾地打量孤歌。疯女人疯得不那么厉害了，衣服比过去整洁，头发也不那么蓬乱了，但是神色仍然痴呆呆的，看来病情只是有一些好转。
大妮笑着向她问候：“这一向可好哇？有日子没见到你啦！”
疯女人还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孤歌，说：“这是我的孩子，你怎么给抢来了呢？”
大妮知道如何对付她，温和地提醒：“你的孩子不是个小子吗？你看，我这是个闺女！”
疯女人释然，友好地笑了可也是！”
她一扭头看见大铁门里面喷泉中心石像妈妈怀里的男孩，愤怒地大喊是她抢走了我的儿子！”
大妮耐心地劝导她：“看看，你又糊涂了不是？那是石头刻的人儿，你抱得过来吗？”
疯女人似乎明白多了，噗哧一声笑了：“是石头人儿！嘻嘻！我儿子可不是石头做的，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过去，谁也弄不清疯女人的身世，问也问不明白。大妮看她精神清爽多了，好奇地打听你的儿子怎么了？”
“哼！我儿子明明还活着，可他们硬说他死了，还不是骗人吗？为的就是把我儿子抢走！”
大妮听出了一点事情的眉目，猜道：“你说的‘他们’是指医生吧？”
“当然是了，那些个坏大夫！他们偷走了我的儿子，是个爱人儿极了的大胖小子！”
大妮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孩子的夭折把这个不幸的母亲给坑疯了，所以才跑出来到处寻找孩子。她同情地开导她想开一些吧，养好病，好好过日子。你看我没丈夫没孩子，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疯女人一指孤歌惊异地问：“她不是你的孩子吗？怎么又说没孩子呢？”
大妮笑着讲开了佛理这就看你的悟性了！这里的孤儿，和自己生的是一样的，万物生灵，都要以清净大爱去保护。佛说，修行到了三界外就什么都看透了。有孩子就是没孩子，没孩子就是有孩子，自己的孩子也是别人的孩子，别人的孩子也是自己的孩子。女人，要摆脱烦恼的小爱，对万物生灵一草一木心生大爱，天地人合成一个，这就是大爱了。”
对她这一番背诵，疯女人听了个懵懵懂懂，刚要继续请教，忽听孤歌在远处喊叫“花--”
疯女人问：“她喊什么？”
“她在喊我。”
大妮说罢，应声朝着孤歌走去……
尊敬的镜智法师：
感谢您对残疾孩子孤歌的呵护，现在她跟着大妮妈妈生活得很好，聋儿语训工作也已经开始了。
您知道孤歌会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不是一般孩子先学会叫的“爸爸”“妈妈”，而是大声喊出了“花--”。这真是个吉兆！祝愿这孩子的生活道路上铺满了鲜花！
您提出的关于“聋儿语训”的建议，不仅关系到孤歌的一生，使她长大以后能够融入主流社会；也对大妮的生活道路产生了良好影响。大妮为了教孤歌发音，自己先去市里聋儿语训师资进修班接受训练，她废寝忘食勤学苦练，如今巳成为聋儿语训方面的合格教师。市里想聘请她去任教，那边的薪金比山庄要高。然而，她舍不得离开孤歌，决心留在山庄。孤歌遇上这样一位好妈妈，真是福大命大苦尽甘来。
大妮姐姐真是个具有奉献精神的善良女性。她娘家很穷，她少年时为了帮助父母照看弟弟妹妹耽误了学业；现在三十多岁了，如果让她为了自己重新学习将很困难，为了孤歌她却能够以超出常人的毅力和年轻人一起坐到课堂上，文化考试和聋儿语训知识考试都取得了优异成绩。她正是在对孤歌的无私大爱中完善了自己，提升了自己。
上一封信我曾向您汇报，我为了给写论文做准备，把在山庄遇到的每一个有关孤儿心理特征的个例都记录下来。搜集的素材十分丰富，但我个人直接参与心理辅导的两个孤儿的个例，还没来得及写出来呢！我很想把这两个孩子的情况向您介绍一下，请您也像为孤歌提出“聋儿语训”建议那样给我以指导，帮我出出主意。
这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其中一个是大姐端仪的大儿子克难，另一个是七姐谷幽兰的二儿子雨生。克难，就是那个在您来山庄视察的那天晚上，因为洗澡赤身跑出去感冒发烧送医院的男孩。由于童年时的悲惨遭遇，他患有典型的忧郁症，国内医生称为抑郁症。可以说，克难是山庄孩子们中最大的难题，对他几乎时刻不能放松警惕。在家里由端仪妈妈看护他，在学校我们拜托了老师关照他，石院长和我都努力和他交朋友。而且，这种特别的留意还不能被他察觉，他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和自尊。这孩子从来不淘气，也不和山庄孩子们一起玩。但是，石院长说他比调皮捣蛋的孩子更叫人操心，他小小的年纪总想放弃花朵般娇嫩的生命，总觉得活着没意思。一不留神他就可能走上轻生之路，这可太叫人担忧了。
雨生本身并没有自杀倾向，但因他的父母是在暴风雨天气被雷电电死的，他目击了当时突如其来的灾难被吓出了恐惧症。这孩子胆小懦弱，如果不能及时给予有效的心理治疗，他长大以后不但会一事无成，若再遇惊吓还可能导致精神失常。如何使他增强自信心变得勇敢起来，是我们要攻克的第二个难关。
我为山庄妈妈们开了心理学讲座，妈妈们学习都很刻苦，但她们毕竟缺乏心理辅导的专业知识，端仪和谷幽兰都找到我表示对这两个特殊的男孩爱莫能助。我只好把如何对这两个孩子进行心理辅导列为自己研究的重点课题了。
我会及时把这方面的工作进展向您汇报，盼望得到您的建议。
算起来，我的《普爱山庄笔记》已经搜集了不少妈妈们和孤儿们的素材。上一封信我对您说过了，刘教授认为这些真实的人物故事可以写成文学作品。考虑到这一建议，说不定日后真可以把这些素材加以整理和虚构写成一部长篇小说，我特意在叙述时采用了第三人称，把我自己也摆进去作为一个人物去刻画。或许这样能够客观一些，避免个人视角的局限。这些故事并不是以时间为顺序的，为了方便写论文列举人物心理状态的例证，我宁可以一个一个人物为单元。在山庄这个特殊的角落，有这么多在外部社会很难同时遇到的特殊人物。如果能够铺排成一条长长的人物画廊，我想那样会有利于全景式地展示普爱山庄的生活场面。
最近，石院长和我都在集中精力研究克难和雨生的教育问题。我把这部分笔记命名为《没有说完的故事》，如果照这样写下去，一座小楼一座小楼、一个家庭一个家庭地写下去，普爱山庄真是有着说不完的故事呢……
下一次您来山庄视察的时候，请审阅我的这些介于工作手记与写作札记之间的文字，并请不吝赐教。
顺致
敬意！
展晴1990年4月19日
严冬过去了，春天来临了。
郭山梅从普爱山庄消失很久了，人们也许差不多把她忘记了，但在过去发生的故事里，总会有着她美好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