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难比立春只小两个月,也满十三岁了,在山庄孩子们中排行是二哥。端仪妈妈领养这个大儿子本来指望他帮忙照看弟弟妹妹,不料他连自己的生命都照看不住。当妈妈的得日夜提防他有个三长两短,为此精神紧张得都快要崩溃了。
当初,是杨大妮陪同端仪到寒冷的北疆去接克难的。
在东北平原一个积雪的小村庄,村长把端仪和杨大妮领到了王家长辈老姑奶奶家。端仪一看克难吃了一惊,这孩子又瘦又黄,个子矮小,根本不像个十三岁的少年。可是,他那双浮肿的眼睛却露出成年人才有的倦怠而又焦虑的神色。
端仪亲切地说:“我叫端仪,端正的端,仪态的仪,咱们都是满族人,一家子!她叫杨大妮,我们是来接你的!”
克难不搭腔,一双无神的眼睛在两个陌生女人之间飘忽不定地打量着。
杨大妮笑道:“往后,她就是你妈妈了!俺也会照顾你,管俺喊四姨吧!”
克难还是不应声,胆怯地躲到老姑奶奶身后。老姑奶奶拉着他的胳膊说叫妈妈!叫四姨!俺怎么教给你来着?你妈妈这么大老远地来接你,还不快叫妈妈!”
克难的头垂得更低了,只能让人看见荒草般蓬乱枯黄的头发。
“别难为孩子。”端仪解围说,“我们不勉强孩子叫妈妈,叫我大姨也可以。”
克难却连一声姨也不肯叫,眼睛瞅着自己的脚。看不出什么颜色的破球鞋露出了脚指头,又黑又脏的脚拇趾在破洞里不安地蠕动着。
“唉--”老姑奶奶长叹一声,“这孩子忒命苦了!没出娘胎就难产,是个横胎,跻带又绕住脖子,刚生下来时小脸都憋青了,没有气儿,倒提着脚丫一顿拍打,才拾回一条小命儿。他妈产后大出血,以后就落成个病秧子。月子里没有奶,俺喂他苞米糊糊。这么着,起名克难。谁知他爹又……又病死在南边儿了。他妈一个病人不能下地干活,挣不上吃喝,过铁道去他舅家借钱,回来时……”
老婆婆说不下去了,用袖口搌着眼泪。端仪说:“这些情况我们都知道了。”
克难听了忽然抬起眼睛审视端仪,端仪注意到他那可怕的眼神,不免颇费猜忖。
老婆婆继续哭诉:“村里的孩子骂他克父妨母,都不跟他玩儿……他婶子好狠心……俺一个孤老婆子……”
杨大妮劝慰:“克难时来运转啦!到了俺们那里就好了,俺都没见过那么俊的楼房,家里啥都有,冰箱、彩电!还能上学。克难,你这个妈妈有文化,脾气儿好,手巧,会做衣服,炒一手好菜,又不嫌弃咱农村孩子!
老姑奶奶破涕而笑,把一个小包袱塞给克难,双手合十直念佛。可是,任凭她怎么拉拽,克难也不肯到端仪跟前来。陪同的县民政局干部为难地看看表,天黑之前他们还要带她俩到另外一个乡去接孤儿呢!老姑奶奶只好说:“这孩子忒拗!这么着吧,你们先走,回头俺叫他叔送他去。他叔去沈阳了,过几天就回来。克难呀,你忒不懂事了!好言好语你不听,等你叔来了你又吓得避猫鼠似的!”
“这样也好,再和老姑奶奶亲热几天,我们等着你啊!”端仪说着,留下几袋饼干糖果,又详细地写下了普爱山庄的地址和一路上坐火车、汽车的站名路线,交给老姑奶奶。老婆婆千恩万谢,声声念佛。
克难始终一语不发。
端仪从提包里拿出皮尺,为克难丈量做衣服的尺寸,一边做记录一边说:“我回去给你做新衣服,织毛衣。你喜欢夹克衫吗?买一块花格料子,衬上驼绒里儿,又漂亮又暖和,怎么样?里面套一件毛衣,就可以过冬了。山海关里没有东北这么冷’你们这儿都下雪了,咱们的新家还满山红叶呢!”
她量着他的窄肩膀瘦胳臂,心疼地想:真是骨瘦如柴啊!可怜的孩子……可能因为不习惯被人摸来摸去的,克难枯黄的脸上涌出羞赧。她用皮尺套在他脖上量衣领时,他竟然缩紧脖子不肯伸展,当量到他的裤裆时他忸怩地向后躲闪。她突然预感到今后当妈妈的困难,到底是大孩子了。
端仪又蹲下用手比划着他的脚的大小说:“买两双新鞋,替换着穿。你是汗脚吗?汗脚还得多做几副鞋垫儿。”
当她的手指触到他那露出破洞的脚拇趾时,她觉出自己的手背忽然像是被雨点打湿了,那是克难滴下来的温热的眼“妈,我跟你走。”
她听到了低低的刚刚变声的嘶哑的喉音,心口一热鼻子发酸眼睛湿润了。老处女第一次听到这一声“妈”,全身为之一颤。她的目光从他的脚往上移动,瞅着这个儿子的细腿瘦腰佝偻的瘪胸。当她抬眼注视他的脸时,她看到了一双浮肿的泪眼。
杨大妮领着克难上了汽车,老姑奶奶千叮咛万嘱咐老泪纵横难舍难分孩子,你的福气来啦,奔个好前程去吧!俺老了,怕是见不着面了……”
克难一听这话,又下了汽车给老姑奶奶磕了个响头。端仪把村长拉到一旁小声问:“他父亲的死因,他本人真的不知道吗?”
村长说不知道!他爹在南边杀了人,逃回老家来,一辆警车追到村里,把他爹押走了,就再也没回来。那年他才三岁,还不懂事。俺们村王家是大户,俺早就给几个老人儿立了规距,家丑不可外扬,不许任何人讲。年轻人只知道他爹病死在南边了。他妈在世的时候,这孩子挺欢实的,才五六岁就懂得帮妈妈拾柴打草烧灶火。后来他妈也过世了,村里有人说他克父妨母,他的性情才变得古怪了。到了你们那里,换换地界儿,慢慢就会好了,小孩子家,忘性大。”
端仪点点头:“这我就放心了,这事不能让他知道,对孩子的伤害太大了。”
汽车驶离了小村庄,朝着通往车站的公路奔去。克难望着窗外的皑皑雪原,一路上闷声不语。当初,若是没有发生那次“洗澡事件”,山庄里的叔叔阿姨们见了克难若是不逗他“摸瓜儿”“抓光腚”,孩子们若是不追着喊着戏弄克难,他的心理状况或许会好一些。
可惜,这一切已经发生了。
然而这怎么能够怨大家呢?追求快乐是人的天性,集体生活中的人们之间都喜欢开一些善意的玩笑。在健全家庭长大的人们无法想像,几句笑谈会在克难心中留下巨大的阴影。克难自幼的遭遇使他几乎不懂得什么叫做欢笑。老家村子里从来没有人和他开过玩笑,人们总像躲避瘟疫似的远离这个“克父克母”的“倒霉孩子”。一个人来到世上十几年了,竟然从未领略过谐谵幽默之趣。面对人们友好的捉弄,他不仅不觉得开心,反而照例误解为某种歧视甚至敌意,此种人生真是够悲惨的。
克难在学校里的课桌是设在墙根的独座。老师发现他跟任何同学同座都感到不自在,为了牵就他只好做了这一特殊安排。
克难在家里总是低头吃自己的一份套饭。妈妈发现他和弟弟妹妹同桌吃饭吃得很少,栓锁和小蛋又总是抢菜吃,只好在事先给他分出一份饭菜让他到一旁独自享用。
孩子们来到山庄第一天,每家的妈妈都为这个新家庭的头一顿饭作了精心准备。端仪能炒一手好菜,几个农村来的孩子团团围坐,吃了个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只有克难忸怩地不敢下筷子,还需端仪单独另拨出一份饭菜给他,他才能够吃饭。从那时起就成了惯例。
端仪曾经期望日子长了克难和大家混熟了就好了。岂料,他始终无法融入新的大家庭,几乎和任何人都不能交流感情。永远把自己封闭在一个无形的玻璃匣中郁郁寡欢。
端仪特别爱干净,每天都把一号楼打扫得一尘不染。她万万没想到,这份洁净也增加了克难的惴惴不安。他从小在低矮破旧的泥屋里长大,母亲多病,无力收拾房间。老姑奶奶是孤老户,住处更是简陋肮脏。乍一来到普爱山庄时,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陌生人,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洋楼,打来到这个新家就浑身不自在。端仪妈妈领着他一进家门,他就看呆了。端仪偏爱白色,把客厅布置得一色雪白,雅致洁净一尘不染。
面对这样幽雅的环境,从小脏惯了的克难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根本无法认同这就是家。他不仅更加感到自惭形秽,室内的一色雪白还叫他想起了东北老家的皑皑雪原,陷人了思乡症。
端仪哪里会想到这一层?她是个本分敦厚的人,从少女时代就养成了避事非躲清净的习性。山庄里只有一两个要好姐妹知道,她经历过一场长达十年的生死恋,感情付出得太多太多,一旦陷人孤身一人的绝望境地,犹如一条干涸了的河流,任怎样风吹草动也掀不起激流波浪了。来到山庄之后,她想开创四十岁以后的新生活,觉得这个山林中的新家深合自己的心意。她喜欢孩子,和孩子们说话也多起来了。不料,碰上了克难这个令人琢磨不透的自我封闭的孩子,她曾经想方设法接近他,试图和他建立母子感情,他连起码的回报都没有。她对他的好意一次又一次受挫之后,慢慢地也就心灰意冷了。她很怵头和克难打交道,但总是告诫自己尽职尽责关注他的安危与温饱。除此之外,若是要求这位老姑娘能够针对克难的种种怪癖对症下药地进行心理辅导,也实在有点强人所难了。
端仪带着五个孩子来认姥姥家的消息,在胡同里不胫而走,引来许多邻居奶奶大娘婶子阿姨观瞧,端家人来人往,热闹得像办喜事一样。
这些农村来的孤儿能有了城里的姥爷姥姥非常高兴,连克难来到新的姥姥家都露出了笑容,主动帮助姥姥择菜洗菜,引起邻居一声声的夸奖。
端姥爷是满族人,据说祖上还和清朝皇室沾亲。文化大革命以前他总爱吹嘘“我爷爷那会儿吃过皇粮”,尽管到他这一辈早已是普通劳动者了,还是因为这句话被红卫兵抄了家。满族人特别讲究礼节,听说孩子们要来认亲,老两口好几天前就作开了准备。端仪的弟弟弟媳,妹妹妹夫也闻讯赶来,也都给五个孩子准备了见面礼,郑重其事地当起舅舅舅妈、姨妈姨父来了。
端姥姥心里另有一番酸楚,看来,大女儿决心一辈子在普爱山庄当妈妈了。虽然闺女拖到了近四十岁还没出嫁,当娘的并没有死心,还在托亲告友替闺女物色婆家,哪怕是当填房当后娘也好。她对媒人们这么说。可是,这么多年了,闺女硬不想再交勇朋友。如今,她不仅执意去了普爱山庄,还带回这么多孩子,姥爷姥姥叫得欢,叫当娘的抹了一把眼泪又一把眼泪。
端仪不愿意多和人们周旋,躲到自己的闺房静一静心神。自从她到了普爱山庄,这间小屋里的陈设原封未动。妈妈始终盼着大女儿回心转意回到家里来,找个半大老头嫁出去,去过祖祖辈辈的女人都这么过来的日子。
妈妈知道大女儿爱干净,听说闺女带孩子回家,把小屋收拾得窗明几净。端仪用手摸了摸桌面,一丝浮尘也没有,便体会到了母亲的一片苦心。她坐在写字台前闭目养神,陷入了沉思默想:周颂要是还活着,看到今天的场面该作何感想呢?他说过想要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长得像爸爸,女儿长得像妈妈。要是能料到他会突然离我而去,真该为他生一个孩子,只要有他生命的一部分的延续,哪怕是个私生子……
端仪想到了这里,慢慢地俯下身去拉开了写字台一侧最下面的抽屉,从最底层拿出一个小小的旧相册。相册里夹着一些发黄的黑白照片,那是当年她在北国边陲漫长的知青岁月的简陋留影。她翻开了周颂的照片,周颂笑眯眯地望着她。他谈不上英俊,但浓眉大眼一脸憨厚,不知什么事情使他这么开心。是的,不管环境多么艰难困苦,他总是对未来抱着乐观的期待。他说过他想写一部描写知青生活的小说,名字就叫《期待》。可是,他期待到了什么呢?命运之神太残酷了,就在他满怀喜悦揣着选调回城的证明归家的途中,两列火车发生了首尾相撞的事故……
每一次手捧他的肖像她都会抑制不住地倾诉着心中的积郁,这也是她不敢把相册带到山庄去的原因。周颂啊,周颂,转眼间你已经离开我十三年了,你不仅带走了我全部的爱,也带走了我爱的能力。我没有勇气想像自己再去面对新的爱情,没有能力再去爱别人了。对你的爱,占领了我全部的青春,占领了我整个的心。你在火车轮下粉身碎骨,我的心也早就破碎得七零八落,还怎么能收拾得起来,重新去交给另一个男人呢?最痛苦的岁月过去了,现在我为你领养了五个孩子,有孩子们作伴儿,今后的日子就好过多了。你曾经那么喜欢孩子……
说起来咱们算得上早恋了,上高中时坐同桌还都是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虽然脉脉含情,却没有勇气作爱情的表白。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咱俩一同被分配到北疆建设兵团,开始了漫长的知青岁月。中苏边境寒冷的气候,繁重的劳动,枯燥的生活,苦闷的心境,使咱俩自然而然成了一对恋人。你热情奔放,才华横溢,能诗会画,在连队里当文化干事,而我只能在大田里劳动。
咱俩虽然深深相爱,却都懂得必须理智地克制青春的冲动。当时知青们最大的渴望是早日选调回城。咱俩也下决心不在边疆结婚,一旦结婚生了孩子,将被兵团宣传成在边疆安家落户的模范,那样一来更没有希望选调回城了。多年的相爱,年龄的增长,双方都渴望着肉体的结合。但是,咱们两个年轻人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对于偷吃禁果将会导致怀孕出丑闻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你又是个极富责任感的小伙子,于是,咱们在漫长的岁月里苦苦地恪守着贞操。
又一年的选调机会来了,你所在的连队机关只给了一个名额。你文化水平高,工作积极。好运来临了,名额落到你头上。咱们高兴地跑到草原深处唱啊,跳啊……按惯例,一对恋人中只要有一个先回城,另一个顶多再过一两年就会受到照顾。咱们做起了归乡梦。
你高兴地抱起我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咱俩都眩晕地倒在了黄花丛中。咱俩紧紧地搂抱时,你俯在我耳边说:“说实话,我真有点等不及了……”
我顺从地羞羞答答表示:“好了这么多年了,我早晚是你的人了,你要是非想……那就……”
你热烈地吻我,激动地说:“好姑娘,你真疼我……夜里常梦见要你…”“咱们都二十六七岁了……太想了……”
我躺在花丛中闭上了眼睛,期待着自然而然要发生的人生的一幕。忽然,你一骨碌从我身上爬了起来,背过身垂头坐着。我温柔地抚摸你的脊背。你说不行,我走了,不能留下你一个人冒险,万一有了小孩子,会影响你的名誉。这么多年都等了,我回家以后就操办结婚的事,春节你回家时,咱们就结婚!”
离别的时刻到了,我送你到火车站。你把行李安排在车厢里,跑下来给我擦眼泪:“傻丫头,这回还哭什么?快了,快盼到头儿了!春节你回家一看,我把什么都准备好了,不管你今年能不能选调,咱们都举行婚礼!”
火车缓缓开动了,你跳上车厢的台阶朝我招手,笑得那么开心,充满了乐观的希望。
没有钱买卧铺票,虽然路途遥远也只能坐着回去。你坐的车厢是最后一节,你跑到车尾小门外的铁梯上向我告别,摇旗的押车员劝你回去你也不听。小站上没有月台,我在枕木上跑着,追着。你大声喊:“回去吧--别摔着--不久就会见面的--”
火车远去了,我站在两行铁轨之间,直到望不见火车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