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倾诉衷肠,她也是话到嘴边留半句,在她心头还有一块更加痛楚难言的伤疤,那是对人难以启齿的往事。
法师脸色沉了沉,转而笑道:“女人免遭生育之劫,这样也好。这里的孩子,和自己生的是一样的,万物生灵,都要以大爱去保护。天主教基督教讲,人人都是上帝的孩子,上营的孩子是平等的。佛教讲,人人都有佛性,佛在心中,讲的都是慈悲大爱。”
听人一提孩子,谷幽兰的眼泪早已忍不住,忙以亮亮要撒尿为名,去了洗手间擤鼻涕,擦了脸才又出来。
大妮神色开朗了,虔诚地表示:“法师说得是,早认识法师,俺就不至于苦了那么多年了。当初,俺到妈妈山来许愿吃素,盼着有个孩子。孩子没盼来,俺也吃素吃惯了,再没改回去。”
镜智客气地说:“我在这里住,诸事劳烦你了。斋饭植便做一些什么就行,我吃不多的。”
大妮忙不迭地表示:“法师见外了,这是咱的缘分。知道法师爱干净,青菜碗碟,俺都是洗了又洗。别看俺是个粗人,体格壮实,啥病没有,俺直怕腌臜了法师……”
镜智忙说:“这话见外了!出家人化缘随缘,托钵僧托钵尼还吃百家饭呢!你只要别以为我太讲究就行了。”
展晴趁机试探:“石院长把布置房间的任务交给我,我虽然走过不少地方,毕竟是个俗人,这些摆设,不知合适不合适?”
法师心里已经把展晴视为知己,她指着两尊佛像和对面墙上的画笑道:“你这鬼丫头,就像钻到我心里去了似的,弥勒佛,笑口常开,大肚能容,他和观音菩萨,还有济公活佛,是三位最有民间性的佛。你们看这弥勒浮雕,圆圆的佛头,圆圆的双下巴,过肩大耳圆圆的轮廓,这些圆圆的弧线表现的是佛的圆觉智慧。看来,这位雕刻家很懂些佛学。小展啊,我领会你请来济公佛也是有一番深意。在诸佛中,惟有济公貌似大俗,也最人世,酒肉穿肠过,四处奔走惩恶扬善抱打不平。而你又选了这幅闹市俗景《清明上河图》,无非是想说佛家也可人世,只有接近民间疾苦才能普度众生,以此来暗喻开办普爱山庄的意义,是吧?”
展晴早已听得人神,只能钦佩地点头。
镜智继续侃侃而谈:“佛门弟子居住的净室,偏偏挂了一幅市俗画,正说明一个开悟过程:从俗到雅,从雅到俗,大俗大雅,最后才是无俗无雅了。”
谷幽兰对这些道理似懂非懂,颇感兴趣。听着听着,她的那颗悲苦焦灼的心觉得舒畅清凉一些了。
大妮傻瞪着眼听了个懵懵懂懂,问:“怎么又无俗无雅了呢?”
法师讲解:“修行达到了三界之外,也就是无我境界,还不是无俗无雅了?如果能达到这样的境界,也可以说有孩子就是没孩子,没孩子就是有孩子,自己的孩子也是别人的孩子,别人的孩子也是自己的孩子,这样你就不会有‘人皆有眷属,唯我独无’的悲哀了。女人,不管僧俗,都要解脱烦恼迅生的小爱,培养大爱。爱得清净高洁,爱得普遍,达到冲破小我,和合于天地大自然,这就是大爱了。”
谷幽兰听到这里,搂紧亮亮亲吻他的小脸蛋,两行热泪沾到亮亮的腮上,亮亮懂事地叫道妈妈不哭!妈妈不哭!”镜智法师和展晴都觉察到谷幽兰的反应有些过于激动,猜想个中必有隐情,却又不便多问。
大妮好奇地打听:“那你们二位是……我瞅着你们长得很像,跟母女俩似的!”
展晴嗔怪道四姐这话谬了,法师是出家人哪!”
大妮臊红了脸慌忙道歉打嘴!法师请您别介意。”镜智法师豁达地笑道没关系!像母女俩也是缘分。”展晴说:“我和法师原先素不相识,只因在美国纽约机场一起等候起飞,这才走到一起。当时我觉得法师很面熟,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上前攀谈,十分投缘。经你这一提醒,我才发现自己长得确实有几分像法师,只是空有皮囊,缺少法师的境界和学识。”
法师笑道:“不必过谦,以你小小年纪,悟性已是很高了。”
谷幽兰问展晴那你怎么跟着法师来这里了?”
展晴说:“在飞机上我和法师的邻座换了座位,一路请教到北京。下了飞机我就改变了原先的计划,决心跟着法师投身慈善事业。我父母都是驻国外的职员,祖父和许多亲戚都在美国,我自幼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祖父立下遗嘱把很大一笔财产留给我,名牌服装、房子、汽车、存款,这些普通人梦寐以求的物质享受,对于我来说都不在话下。当然还有爱情,追求我的男人足有一个加强排了。从小父母不在身边无人管束,我为所欲为更换一个又一个男朋友……可是,在达到肉体的享乐之后,我心里总是体验到一种莫名其妙的难以解脱的失望、空虚、烦恼,甚至有一种幻灭感。在纽约机场遇见法师,我很想知道出家人清心寡欲的修行生活的精神支柱到底是什么。看法师的风度是位知识分子,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会像普通善男信女那样迷信,难道真的仅凭为了那看不见的来世幸福而放弃今生的幸福么?法师说,她并不是为自己的来世修行,而是为了宏扬佛法普度众生。我直言不讳地说,我一直认为佛教是一门消极遁世的宗教,把从信徒那里化缘募集的钱修庙,往佛像身上刷金粉贴金箔,就能够普度众生么?法师听了我的话,不但没生气,还讲了她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就是那三位天主教修女的故事……”
展晴端起茶杯来喝了几口水,谷幽兰和杨大妮一齐把目光投向了镜智法师,法师接着往下说:“大约在二十年前吧,有一天来了三位天主教修女,和我就彼此的教义交换心得,修女原是要向我传教,最后却折服于我的坚定信仰,了解佛陀慈悲,一如天主的博爱,同样值得尊敬。但是她们说,佛教对社会缺少具体表现,佛教徒似乎只求独善其身,而很少顾及到兼善天下。不然,为什么只有天主教、基督教盖学校,设医院,却很少看到佛教徒有所行动,对社会有所捐助呢?修女们的这一席话,给我极大的开导。是啊,我想,佛家说,千手千眼观世音,救苦救难观世音,是要世人学习佛陀的慈悲:千眼是到处观察,千手是任何善事都做,只要众生需要。若是能集合众人的善心与力量,济贫救难,扶老助孤,那该多好桂!于是,我发起创办了佛教慈善会,到世界各地募集善款。普爱山庄孤儿院是我们慈善会援建的慈善项目之一。”
展晴激动地补充:“我还听说法师与我国民政部领导人有君子协定,鉴于我国国情,法师来内地只作慈善项目,不搞传教活动。法师不仅抛却了个人功利之心,也毫无教派一门之见,全心全意救助没爹没娘的孤儿们,我从内心深处升起一种感动。虽然我对佛学的知识只是停留在‘知识’层面,也并无皈依佛门之意,却下决心追随法师的足迹,跟到山由来了。”
谷幽兰和杨大妮听了这番话,眼睛里都闪烁出晶莹的光点。
下午,石院长率领留守人员,陪同镜智法师久立于山庄大门口,终于迎来了满载着孤儿的汽车。
事先,田淑贤和妈妈们教会了孩子们,让他们见到法师要热情礼貌。孩子们知道法师捐助了普爱山庄,小小心灵懂得感激。他们像一群小鸟飞下汽车时,一齐叫喊:
“镜智法师,您好!”
“谢谢镜智法师!”
镜智法师苍白的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挨个摸着孩子的头顶为他们祝福。
田淑贤又大声向孩子们介绍了石院长、展晴、谷幽兰和杨大妮,孩子们又齐刷刷地高喊:“石爷爷好!四姨好!七姨好!展老师好!”
石院长松了一口气,没有一个孩子表现出对法师头上没有头发的惊奇,总算没有发生唤弟那样不愉快的事情。看来一路上田院长和妈妈们费尽了口舌,才完成这场有纪律的见面仪式。
在猎猎山风中,镜智法师以微颤的声音高声致辞:“孩子们,欢迎你们来到普爱山庄,今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了!你们会有新的妈妈和兄弟姐妹,院长老师们都会爱护你们!你们也要爱这个家,爱妈妈,爱兄弟姐妹,爱院长和老师们,爱山庄的一草一木。我叫镜智,你们叫我镜智姑姑好了。咱们山庄将有许多幸福的家庭,有慈爱的父母,互相关爱的兄弟姐妹,村落邻居使孩子们从小懂得社会责任。我们认为,只有让孤儿们享受到母爱,体验到手足人伦亲情,学会和邻居和睦相处,才能克服不幸命运造成的孤僻性格和封闭心理,消除人格障碍,长大了成为社会和谐一员,为社会作出贡献。妈妈山参的土地播种爱,普爱山庄在孩子的心田播种爱。祝你们在这里生活愉快,学习进步,健康成长!祝你们在这里享受到爱,也学会去爱别人!谢谢大家!”
孩子们静静地听着,大些的孩子十分感动,小些的孩子虽然听不大懂,但也体会到了镜智姑姑像亲人一样爱他们。他们的小小心灵受到了感召,列队肃立无人嬉闹。
田院长宣布解散,各家的妈妈招呼自己的孩子回家去。她们一说出自家的楼号,大孩子们便领着小孩子们三五成群呼啦啦朝山路上跑去。
妈妈们要去为孩子安排住处准备晚饭,匆匆地和镜智法师相互认识。镜智法师说:“晚上等孩子们睡了,欢迎各位到我那里坐坐。”
孩子们来到山庄的第一天,每家的妈妈都为这个新家庭的头一顿饭做了精心准备,端上来丰盛的饭菜。这些城里姑娘早就听说农村孩子饭量大,特意加大了饭菜的数量。不科,每端一道菜,孩子们都风卷残云般地一扫而光。个中原因,有的孩子确实是肚里没油水,见到好吃的就狼吞虎咽了;有的孩子却是听从了农村亲戚们的教唆,和陌生的兄弟姐妹抢吃抢喝,一直吃到肚皮滚圆直想呕吐还怕自己吃亏;还有的饿怕了的孩子一边吃一边偷偷往衣袋里装,留着晚上再吃;唤弟则要存心给“后妈”来个下马威。于是好几家的妈妈临时又焖米饭又添炒菜,仍然供不上孩子们饕餮的速度。
两位院长陪同镜智法师到各家巡视,更增加了初上任的妈妈们的心理紧张。
肖晶为了这顿开张家宴累得腰酸腿疼,饭菜一添再添,厨房里可供烹调的鱼肉青菜全部用光了,要想把冰箱里东成冰疙瘩的肉类临时化开已经来不及了。不知为何,餐厅里的五个孩子仍然围坐饭桌等待上菜。她自己的晚饭已无着落,饥肠辘辘地重新给孩子们做蛋炒饭。
正当蛋炒饭也被孩子们一抢而光时,镜智法师一行人来了,郭山梅背着药箱,展晴捧着花名册,一一点名让法师和两位院长认识孩子们。
镜智法师慈祥地笑问:“孩子们,饭菜好吃吗?”
“好--吃--”孩子们齐声回答。
田淑贤问:“饭菜够不够,吃饱了吗?”
不知为何,孩子们都望着唤弟不吭声。
田淑贤瞥了一眼桌上光光的菜碟,又瞥了肖晶一眼,我展晴要过来花名册一个个地盘问:“梦虹,吃饱了吗?”
梦虹闪动着美丽的大眼睛抿嘴笑道:“吃饱了。”
田淑贤又问:“崔可意,你呢?”
“吃……”可意刚说了一个字,忽然脸色惨白,改口说:“没……没吃饱。”
肖晶脸色绯红,低头不语。
唤弟刚才偷偷地狠掐了弟弟一把,这会儿不等问就大声嚷起来:“田姥姥,吃不饱!我们都没吃饱!”
她瞪了其他两个孩子一眼,在院里集合后,两个小男孩石头和剩儿就领教了二姐的厉害。只好附和说:“没……吃饱。”
“嗯?”田淑贤侧视着肖晶吩咐:“孩子们正在长身体的年龄,饭菜要供足。”
肖晶不好辩白,低声回答:“知道了,我再去做一锅挂面汤。”
唤弟龇出虎牙幸灾乐祸地笑了。
镜智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捻着佛珠颔首不语。
肖晶送法师和两位院长走出楼门,眼泪刷地挂满双腮。她岂是肯在人前落泪的人,转身跑进厨房。
展晴和山梅同情地留下帮忙做汤面,肖晶一面打着鸡蛋一边强忍着泪水。这时,餐厅里一场恶战在即,梦虹发现唤弟的衣袋里兜满了排骨、鸡块和馒头,惊讶地问:“唤弟,你偷东西!”
唤弟忽地站了起来,恶狠狠地骂道:“就你好,臭巴结狗子!”
梦虹生气地要去告诉妈妈,唤弟扑上去照准她的手腕就咬了一口,疼得她大哭起来。
三个女人闻声冲出厨房,一看餐厅的场面惊呆了。两个大女孩滚在地上扭打,撞到桌腿上,碰下来几只碗碟摔得粉碎,三个小男孩吓得哇哇大哭……
别的楼里也不安静,吵闹声此起彼伏。
孤儿们大多来自贫困的农村或山区,性格、年龄、习惯、口音都不同,乍一聚集在这座关上大铁门的陌生庄园,犹如野马人笼如何能忍受!而妈妈们是城市姑娘,不少人有洁癖,首先在卫生习惯上受到了农村孩子的顽强抵制,日后漫长的冲突就从这里开始了。
晚饭以后,各家的妈妈都忙着给孩子们洗澡理发换衣服。石院长吩咐锅炉工老赵把热水供足了,整个山庄开始了对孩子们的个人卫生大清理。
石黑玺、小杜、叶舟、尚美风等几个会理发的分别去为孩子们理发,一个个忙了个不亦乐乎。
一号楼里,端仪把淋浴喷头对好了水温,把大儿子克难、二儿子栓锁、三儿子小蛋叫到浴缸前,说:“你们身上太脏了,好好洗洗!这是洗发膏,好好挠挠头皮。全身都要洗干净,互相搓搓后背,一会儿我要检查,看谁洗得干净!”
栓锁和小蛋高声答应着,克难却臊红了脸低头不语。他从来没有洗澡的习惯,更没有和别的孩子们一起脱得赤条条的经历,在东北老家时,村里的孩子们夏天下河游泳不带他玩,他身体又弱,所以也不会游泳。他央求妈妈:“俺……不想洗。”
端仪耐心诱导:“不洗可不行!以后要养成卫生习惯,用热水烫一烫可舒服呢!你是大哥哥,不但要自己带头爱干净,还要帮助弟弟们搓背擦澡,听见了没有?”
她把三套新内衣挂在门后的衣钩上,吩咐:“洗完以后换上干净衣服,脏衣服扔在洗衣机上。快洗吧,一会儿妹妹们还要洗呢!”
端仪叮嘱完毕,关上浴室的门出去了。
她去忙别的事情,眼看时间不短了,浴室里又喊又叫的还没有出来的意思,她来到浴室门外催促,一看可不得了,地上早已水漫金山,门缝里还在往外涌水。
她顾不了许多了,推门进去问:“怎么回事?下水道堵了吗?”
透过热气腾腾的水蒸气,她这才看清三个孩子在打水仗。栓锁和小蛋把克难逼到墙角用水泼他,克难用手捂着眼睛只有招架之功。
端仪喝住了两个调皮鬼,克难听见妈妈进来吓得转过身去用手捂住了羞处,妈妈怎么叫他从浴缸里出来他也不肯动弹。
其实,在一般家庭里妈妈给十二三岁的儿子洗澡是常事。可是,端仪是个老处女,克难又是这样一个古怪的男孩。
她迟疑了一下,横下一条心伸手拉他。克难羞得爬出浴缸向窗口方向退缩,眼看无处躲藏,他竟然打开窗子慌慌张张跳了出去。
“哎呀--”端仪惊叫:“不能出去,外面冷,刚洗完澡要感冒的,快回来--”
窗外夜色朦胧,寒风袭人,赤条条的克难已跑得无影无踪。
端仪慌忙关上窗户,吩咐两个男孩快穿衣服,自己跑回卧室抱起一条毛毯就往外追,扯开喉咙大喊:“克难--克难--”
岂料,克难越是看见她追来越跑得快,钻进了树丛里。石院长和小杜几个男人闻声跑来,端仪气喘吁吁把毛毯塞给小杜。
小杜在一棵松树后面找到克难时,他已经冻得浑身发抖动弹不得了,小杜用毛毯裹住他把他抱了回来。
镜智法师和田淑贤闻声赶来时,坐在门外台阶上的端仪朝她们直摆手:“让男人们照顾他吧……”
她已经泪如雨下。
七号楼谷幽兰家里是另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