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幽兰是一位瘦弱娇小的女人,此时已累得满头大汗。虽然她曾经当过幼儿园教师,面对几个从不同地方的农村来的孩子已经显得手忙脚乱了。
首先是二儿子九岁男孩雨生一个劲儿地啼哭,躲在墙角里不敢动弹,也不敢吃饭。怎么问他,他也不说话。后来还是大儿子郭立春发现雨生吓尿裤了。
出了什么事会把他吓成这个样子呢?经立春再三询问,才知道什么大事也没有,只是因为一下子见了这么多生人,来到了这个陌生的环境。
谷幽兰为难地瞅着雨生,一个男孩子胆子这么小,以后可怎么办呢?她只好让立春哄着还不到两岁的小儿子亮亮,自己帮助雨生洗澡换衣服。
多亏了有大儿子立春,立春也才十二岁,但生活自理能力很强。雨生洗澡更衣以后,立春又带着小亮亮进了浴室。
三个男孩子梳洗一新。
她让大儿子郭立春哄着亮亮,自己忙着安排两个女孩洗澡。不知为何,两个女孩躲进卧室插上门不肯出来,幽兰把门敲得山响青凤,大菊,开门!好闺女,快出来!”
大姐青凤是唐山大地震造成的孤儿,十二岁了。二姐大菊十一岁,来自内蒙草原,也受姐姐的影响,把洗澡看成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幽兰继续敲门:“快开门,听话!”
青凤在屋里央求俺们不洗澡!”
幽兰规劝:“不洗不行!明天人家女孩们都干干净净的,就你们俩又脏又臭,多难看呀!”
大菊说俺们从来不洗澡,也长这么大!”
幽兰说:“那是不卫生的习惯,往后在这里生活了,一定要讲文明卫生。”
青凤大声哭喊:“逼俺洗澡俺就不呆在这了,俺要回家,姥姥呀……”
大菊也跟着大哭起来:“吵着要回家,叫着:“奶奶--”幽兰生气了,吓唬道:“有话开开门,好好说!再不开门,我告诉田奶奶去!”
女孩了一听说要找田淑贤,都有些害怕,只好打开了门。这时,展晴和郭山梅听到哭声赶来帮忙,好说歹说把两个女孩拽到浴室,帮她们脱衣服。青凤死死地抓住衣领不让展晴给她解扣子,瞅着喷头里洒下的热水,她吓得哆哆嚷嗦活像一头要被宰的小猪。
展晴看着好笑,问:你这孩子也够怪的,洗澡有什么好怕的?”
青凤哭诉俺姥姥说了,闺女家不能洗澡。”
展晴问为什么?”
“俺姥姥说,脱光衣裳洗澡是耍流氓。”
大菊一听推搡着山梅你别对俺耍流氓!”
三个女人瞠目结舌,哭笑不得。
双方正在僵持,忽听外面有人大喊:“抓住她--决抓住她--”
三个女人急忙冲出七号楼,只见尚美凤的大女儿晚朱疯了似地朝松林跑去,奇怪的是晚珠剃光了头发,她原来有一头浓密的黑发,梳着两条粗辫子,这会儿却只剩下青白色的头皮,在路灯下闪烁着跳跃分外刺眼。
尚美凤追到七号楼门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她要寻死……”
展晴急忙追了上去,凭着多年体育锻炼的长跑基础,她很快地追上了晚珠,一把拉住她问:“你这是怎么了!”
晚珠泣不成声地挣扎着:“别拦着俺!俺没脸见人了…俺不活了!俺找俺亲娘去……”
两个人正在拉扯,小杜追了上去,晚珠一见男人,猛地挣脱开展晴,双手捂住光秃秃的脑袋就跑。当兵出身的小杜跑得飞快,眼看就要追上她了,她又羞又急猛地朝一棵树干上撞去,光秃秃的脑袋碰在皴坼的树皮上立刻流了血。小杜一把抱住她不许她再去撞头,她在他怀里挣扎疯闹,本来撞破的伤口就不小,再加上她跑得急心跳加速情绪激动血管膨胀,血顺着额角流了很多,她挣扎了几下昏了过去。
石黑玺、田淑贤、镜智一群人赶了上来,法师一见女孩脸上都是血,闭上眼睛念起佛来:“阿弥陀佛,善哉!菩萨保佑这孩子转危为安……”
石院长指挥人们送晚珠去医务室,尚美凤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起来,大家对这一突发事件感到莫名其妙。
田淑贤问尚美凤:“这是怎么回事?谁把她的头发剃光了?”
尚美凤抽泣着回答……我。”
田淑贤奇怪地问:“为什么?”
尚美风说她,头上……有虱子!”
田淑贤生气了:“有虱子,你就可以把她的头发剃光了?”尚美凤委屈地辩解:“不剃光了怎么办呢?她会把大家都传染上!”
展晴不以为然:“你早该问一问山梅,医务室有杀头虱的药。”
尚美凤却说:“我一会儿也受不了,觉得浑身痒痒,心想……剃光了就根治了,十天半个月的,头发不就长出来了吗?”
田淑贤声色俱厉地批评:“这么大的姑娘,又刚从农村来,你把她剃成这个样子,叫她如何见人?你要是孩子的亲妈,能这样强迫孩子吗?今天她没事还罢了,要是撞成脑震荡,你要负责任!”
尚美凤哭道:“我是……好意呀!”
田淑贤又仔细盘问:“她不让剃,你是怎么剃成的?”
“我……”尚美凤嗫嚅地回答叫几个孩子按住她…”“太不像话了!”田淑贤更加愤怒,转身就扔下一句话:“写检査!交给我!”
大家来到医务室,见晚珠已经清醒过来,脑袋上缠着绷带趴在病床上哀哀低泣,石院长和小杜正在哄劝。
镜智问:“打了破伤风针没有?”
郭山梅回答:“打了,血也止住了。”
晚珠一听镜智的声音,翻过身来看见她的秃头,“哇--”地一声又大哭起来。山梅连忙过去制止:“晚珠,不能哭啊,哭厉害了伤口又流血了!”
晚珠和梦虹两个人一见面就很投缘,已经成了好朋友。晚珠羡慕梦虹有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本来打算把自己的辫子也留得长长的,这下子成了泡影。
晚珠想到此处更加伤心了,在床上打着滚一个劲地哭叫;“我要头发--我要梳辫子!”
镜智则笑道:“好孩子,没头发有什么关系?你这孩子有福气,斩去烦恼丝,换得清净心。你来山庄开始了新的生活,过去的孤苦都随着那些头发丢开了。你看姑姑,我就光着头走遍全世界。”
晚珠哪里听得进去这一番开导,在床上打着滚一个劲地哭叫:“我要头发--我要梳辫子!”
还是展晴会想办法,她掏出自己的花丝巾给晚珠系在头上,又拿出小镜子给她照了照,说:“看,多漂亮!”
晚珠把丝巾往脸上拉了拉,这才安静些了。
大家好不容易哄着晚珠闭上眼睛躺一会儿,偏偏这时尚美凤做了鸡蛋肉丝挂面汤端了来。晚珠一见她又大哭大闹,险些被面烫着。
大家又好气又好笑,旁人又不好多嘴。田淑贤吩咐尚美凤回避,暂时由杨大妮照顾晚珠的起居。
尚美凤抹着眼泪走了。
那一夜,克难发了高烧,浑身滚烫,急坏了端仪。她没有带过孩子,自己先慌了手脚,眼泪汪汪地来找山梅。大家又随山梅看望克难,只留下杨大妮守护晚珠。
来到了一号楼,山梅给克难打了退烧针。大家坐在她的白色客厅里商量两个孩子的病情,山梅担心克难这样骤热骤冷会得急性肺炎,她还表示自己不懂神经外科,对晚珠是否撞成脑震荡诊断不出来。
为了防备病情恶化,三位负责人一致决定连夜送两个孩子去市里大医院。小杜要去开汽车,展晴说:“你明天还要送法师去独乐寺拜佛,我开车送他们吧!”
普爱山庄的大铁门打开了,展晴开出了红色小轿车,石院长坐在她的身旁亲自护送,郭山梅坐在后面座位上照顾两个孩子,汽车开亮大灯缓缓驶下山路。
镜智法师率领众人一直站在大门外,望着崎岖漆黑的山路上那两束闪动的车灯,渐渐远去。
镜智手捻佛珠低声诵祷:“救苦救难观音菩萨,保佑克难晚珠平安无事。吾佛圆觉智慧,开悟人的心灵而体察众生的善根……
幸好,晚珠的头部没有撞出大毛病,在市里医院神经外科观察了几天;克难也渐渐退了烧。
镜智法师因海外有事要回去了,石院长送她去飞机场。临走之前,法师来医院看望小病号,祝福一番,和展晴依依惜别。她作为出家人本不留意来来去去,但她心里很喜欢这个眉眼与自己相像的姑娘。
郭山梅和展晴一直留在医院照顾两个孩子,端仪和尚美凤家里的孩子小,无法分身来医院守护,每天打电话问候。
几天来,无论两位阿姨怎样好言相劝,克难始终沉默不语,晚珠始终哭哭啼啼,可把她俩急坏了。
展晴开车来接他们出院时,座位上放着一个圆圆的花纸盒,山梅问:“这是什么?”
展晴狡黠地笑道:“化妆品,放在后车窗台儿上吧!”红色小轿车出了城,朝郊外驶去。
克难坐在展晴旁边的座位上,闪烁不定的眼神在展日青脸上扫来扫去。展晴一面开车一面从眼角的余光发现克难的神色不安,扭头询问:“你有事吗?”
克难涨红了脸,憋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问:“嗯,回,回去,还住在我……我妈家吗?”
展晴说:“当然!你妈妈是个好人,很喜欢你。这几天,她为你急得茶不思饭不想,人都瘦了,你可不能让她伤心!”
克难听了没再说话,一脸的无可奈何,扭过头去望着窗外深秋的景色。他很想念家乡的雪原,想念老姑奶奶,但他知道年迈的老姑奶奶无力抚养自己,想到自己命中注定要孤身一人在这个世界上漂游,他埋怨父母不该把自己生下来。记得老姑奶奶说,爷爷就是觉得活着没意思,两次寻死都被人发现救活了。家里人处处防着爷爷自杀,一个没看住,他又跑出去跳了河……老姑奶奶还说过,爸爸的性情也随爷爷,平时胆子小,有话闷在心里,遇上事又管不住自己,要不也不会……老姑奶奶多少次说过我出生时如何如何憋青了脸,不喘气儿,不会哭,让人倒提着脚丫打脊背才会哭的……所有这些故事,都使克难情不自禁地想象死亡并不难受,要不怎么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早早地就去死呢……
汽车里的两个女人都不曾猜到克难心里在想什么,她们只是以为男孩子一时不好意思罢了。在正常情况下,谁能料到,一个小小少年的血液里,会隐藏着他的祖辈对生的厌倦,对死的激情呢?
一路上,晚珠把脑袋蜷缩在花头巾里,也是一语不发扭脸望着车窗外面。山梅想陪她聊聊天,看她阴沉着脸一时也不知如何劝解。像晚珠这么大的姑娘,一想到还要等几个月头发才能长长,她就觉得没脸见人,眼泪也忍不住往外涌,要是头发能够像眼泪这么快地挂满双腮就好了……,想到村里的女孩子们那么羡慕自己的又黑又长的粗辫子,她难过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心里恨恨地说:“要是早知道来到这个陌生的山庄会受这种欺负,打死我绝不到这个鬼地方来……谁叫自己是个没爹没娘的苦孩子,老家也没有亲人了呢,不回山庄又能到哪里去呢……可是,回到山庄小姐妹们能不笑话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