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想到，立春被疯女人咬了一口，却为雨生凑成了一分机缘。冥冥之中安排的造化，人们一向解释成偶然巧合，殊不知看上去彼此不相干的人与事，在人们忽略的时刻早已埋下了因果关联，这便是佛家说的“缘”了。
当时，大门口的孩子哭声把人们都惊动了去，楼群里几乎没人了。幽兰听立春被疯女人咬伤了，慌里慌张跑出去了，青凤大菊也跟着去看热闹，家里只剩下雨生一个人。雨生正坐在马桶上解大便，厕所窗子朝着后山，所以前院吵吵嚷嚷这么厉害他一点都没听见。说起来也真够巧的，当他要起来的时候，发现手纸用完了，他只好大声喊：“妈妈--拿一卷手纸来--”
无人答应。他又大声喊哥哥--拿一卷手纸来！”
仍然无人答应。他提高嗓门呼叫：“大姐--二姐--妈妈一哥哥--亮亮……”
任他喊破喉咙，楼里只有空空的回响，这时他才发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窗外一个人都没有，窗外山坡上下也都是死寂死寂的，人们都到哪里去了呢……当他意识到楼里楼外只有自己孤身一人时，他立刻觉得毛骨悚然头皮发怵，吓得差一点哭了。怎么办呢？只好坐在马桶上等妈妈和哥哥他们回来。他竖起耳朵倾听外边的动静，盼望着有人走过来，等了又等，仍然悄无声息。他越想越害怕，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嗓音发颤地唱起歌来：“蓝……蓝蓝的天上白云飘一一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儿齐声唱……”
凑巧的事都在今天发生了，此时展晴正从七号楼后面路过。
展晴多才多艺，机敏过人，不仅辅导孩子们的文化课，还能兼任音乐、舞蹈、体育、美术教师。妈妈们和孩子都喜欢。
展晴从七号楼后面的小道路过，听见窗子里传来的歌声不由得止住脚步，这是哪个男孩子在唱歌？调门这么高，音质这么美，这可是一副难得的好嗓子啊……她望了望周围的景色，认出来这是七号楼，心中更加诧异了，幽兰只有立春雨生两个大男孩，立春唱歌她听过，那么这是雨生了？这首歌曲是她新教给孩子们的，上音乐课时，她先是让大家合唱，发现站在合唱队里的雨生没有张口。为了让每个孩子都学会这首歌，她又叫每个人走到钢琴旁边独唱。轮到雨生唱的时候，说什么他也不肯到前面来。她使出浑身解数动员他，哄劝，鼓励，激将，佯装动怒，他都羞红了脸低头不语。她走到雨生面前问：“我教了这么多遍了，你一句都没有学会吗？”
雨生低着头不吭声。
她又问：“刚才合唱时，你为什么不张口？”
雨生仍然默不作声。
她以为这个性格内向的孩子不喜欢唱歌，或者有五音不全之类的缺陷，羞于张口，也就作罢了。
若不是今天亲耳听见，她真不敢相信雨生有这样一副出类拔萃的金嗓子。她脚底生风跑进了七号楼，隔着男厕所门喊：“雨生，是你吗？”
雨生终于盼来了人，急忙答应：“展老师，手纸没有啦！”展晴觉得很好笑，跑到杂物间找到一卷手纸递给雨生：“我在客厅等你，有事情和你商量。”
师生二人在客厅落座以后，展晴亲切地说：“刚才我在外面听见了你唱的歌，你嗓子很好哇！上音乐课时为什么不唱呢？”
雨生忸怩地否认：“没……没唱，我……不会。”
“哎，我明明听见了你在唱歌嘛！”展晴嗔怪着亮开喉咙唱道：“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这首歌，对不对？你唱到‘跑--’的高音时毫不费力，直冲云霄，怎么还说没唱呢？”
雨生以为展老师为了音乐课的事来批评自己，吓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搪塞：“那不是……不是唱，是……喊，喊着玩的，真唱……就，就不行了。”
展晴说明来意：“我一点也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是来告诉你，你的嗓音条件很好，应该好好地学习唱歌，我愿意单独教你，你愿意跟我学吗？”
雨生一听吓坏了：“不，不，我真的不会唱歌！”
展晴耐心动员：“不会也没关系，我一句一句教你，好吗？”
“不，不好，我不去……”雨生把身子扭得像蛇一样，扭头就跑了。
展晴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又好气又好笑，百思不得其解：这些孤儿的性情怎么都这么怪呢？我好心好意想培养他，他却说什么也不肯。唱歌有什么不好呢……
这时候，幽兰抱着亮亮陪立春回来了，看见展晴坐在沙发上发呆，打招呼说展老师，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儿了。”展晴发现立春胳臂上缠着绷带，关切地询问：“立春怎么啦？”
幽兰复述了疯女人的事，夸奖说：“多亏了立春，不然亮亮可就惨啦！”
立春不好意思地表示‘都怪我没有看好小弟弟！”
幽兰说哪能怪你呀，谁能料到会有这种事呀！”
亮亮本来眼泪汪汪的，一见展晴破啼为笑。他一向跟展阿姨很要好，伸出小手委屈地指着自己的脑门。让展阿姨看：“嗯，嗯……”
展晴这才注意到他额头也红肿了一大片，连忙抱过他来往他脑门上吹了几口气好了，好了，不疼啦！”
幽兰端上茶来，问：“找我有事？”
展晴把雨生唱歌的事情说了，幽兰听了又惊又喜，不相信地问：“雨生会唱歌？从来没听见过他开口唱呀！”
“是呀，我也是这么说呢！上音乐课，我连哄带吓唬，他就是不出声。”展晴也表示奇怪，“没想到他一张口就唱得这么好！他什么时候练的呢？”
幽兰问立春；“你们两人住一屋，他在屋里练唱歌吗？”立春摇摇头说没有，我从来没听见过他唱歌。”
展晴愈加犯了寻思：“这么说，上课时一句也没跟着学，回到家里也没练过歌，只凭记忆就能唱得这么好，说明他不但嗓子好，听力，乐感，也都很有天赋，具备这样的条件，实在太难得了。”
幽兰听了非常高兴，转而犯了愁：“唉，你不知道这孩子胆子有多小了，天上掉个树叶他都吓得哆嗦，打雷打闪就哭爹喊娘，想叫他学唱歌，那可太难了！”
展晴不甘心地撺掇，“那咱们也得想个办法呀！说不定，学唱歌会锻炼他的胆量，对改变他的性格有好处呢！立春，你更了解你弟弟，出个主意！”
立春和妈妈面面相觑，一筹莫展。
现在，音乐教室里只剩下展晴和雨生师生二人了。
展晴重新坐到钢琴面前，乐谱架上摆着《大海，故乡》的五线谱。她又特意给雨生找来一份这首歌的简谱，雨生双手捧着乐谱低着脑袋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
刚才，幽兰和立春为了劝雨生说了一车好话，幽兰又许了一大堆愿，说只要他唱好了歌就给买好吃的，做新衣服等等，雨生还是咬死口不愿意。后来，立春吓唬他说你要是不去学唱歌我今后就不理你了，他这才害怕了。
幽兰和立春像押解犯人似的把雨生送到了音乐教室，交给了展老师。两人仍然不放心，坐在一旁监督。
悠扬抒情的钢琴伴奏响起来，展晴一边弹奏一边对雨生说：“这是一首非常好听的歌，我先唱一遍给你听听，你一听就会喜欢了！”
说着，她放开喉咙以圆润悦耳的女中音唱道：
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家乡，海边出生，海里成长……
幽兰和立春都被她这优美的歌声迷住了，意往神驰宛如亲临辽阔的大海。他们三人谁也没有注意到，雨生望着歌谱的眼睛已经涌起酸热的红潮，喉咙发干鼻子发堵嘴唇抽搐个不停。这歌声把带回到故乡，带回到亲爱的爷爷、爸爸、妈妈身边，带回到那间看得见蓝色海湾的小屋，也带回到爸爸妈妈惨死的一幕……
展晴唱完一遍以后，幽兰和立春热烈鼓掌。幽兰问雨生：“展老师唱得好不好？”
雨生这才回过神来，低声回答好……”
幽兰催促那你就好好跟展老师学吧！”
展晴笑道：“咱们先一句一句地学，我唱一句，你跟一句。七姐，立春，你们也跟着学吧！”
她开始一句一句教唱了，但是，教了一遍又一遍，只有幽兰和立春跟着唱，雨生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三个人苦口婆心劝了一回又一回，每一次雨生都嗫嚅地答应了，但是每一次该他唱的时候，他都偷眼瞅着妈妈和哥哥，面红耳赤就是难以张口。
展晴看过每一个孩子的履历档案，知道雨生的父母是被天上的雷电电死的，但是她却没有想到那件事与大海有着密切联系。山庄孩子那么多，她怎么能记住每一个孩子的故乡地点呢？她以为雨生只是胆怯怕羞，当着妈妈和哥哥的面不好意思唱，于是，她让那母子俩先回去，由自己单独教给雨生。
展晴又一次弹起悠扬的前奏，放开嗓音重新领唱：“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唱！”
不要紧的，重来！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唱！”
没关系，重来！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唱！”
“别紧张，放松，这一遍我先陪你一块唱，等唱熟了你再自己唱，好吗？好，听过门儿，开始！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你还是没有唱啊！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不肯唱呢？”
“我……不会。”
面对如此执拗的孩子，展晴实在没有办法了，压了压心头的火气，又耐心地启发：“你会的，只是不肯唱！那天你一个人不是唱得很好吗？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的嗓子条件非常好，只要刻苦练习，你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歌手。我愿意帮助你，只要你跟我配合就行，这些道理你怎么不明白呢？”
雨生聋拉着眼皮瞅着自己的脚尖，双脚不安地互相搓弄着。
展晴把他拉到自己膝边，亲切地问：“你把我当成朋友不？”
雨生诚恳地点点头。
展晴趁机诱导：“咱们都老朋友了，老朋友是不会笑话老朋友的，只唱给我一个人听，你还怕什么？别人谁也不让听，就咱俩偷着练，等练好了到台上一唱，让大家大吃一惊：“呀，我们怎么不知道雨生这么会唱歌呀？大家都会奇怪：咦，看雨生平常不言不语的，原来这么棒呀！顶呱呱呀！”
雨生听了这些富有煽动性的话语，情不自禁抬起头来望着展老师的脸，眼睛里闪出晶亮的光点。他想，我不是不想学唱歌，只是嗓子……实在出不来声音。展老师说我唱歌好，说不定是哄我呢……我不行，干什么都不行，这么大了，夜里想不尿炕都不行……青凤姥姥说的话，山庄里的人们一定也都这么看，只是表面上不说就是了……人们背地里一定都以为我爸爸妈妈做了伤天害理的坏事，才叫天上的雷给劈死了……可是，爸爸妈妈是好人哪，老天爷为什么这样对待他们呢……我也从来没做过坏事，天打五雷轰，我会不会也遭到天打五雷轰呢？说不定哪一天，说不定什么时候……
雨生闪烁不定的目光引起展晴的注意，她想继续激发他的荣誉感和上进心，她发现这种法子起作用，趁热打铁又眉飞色舞地说下去：“你不光能够成为咱们山庄的小歌唱家，我还要带你去参加全市少年歌手大赛！说不定呀，将来还能去参加全国少年歌手大赛呢！”
不料，她这一套远大的计划把雨生吓坏了，他的目光重新黯淡了，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回绝：“不不，我不行，真的不行！”
展晴知道不能勉强了，看来今天想哄他学唱歌是不可能的，只好作罢，说：“今天先到这里吧！你回去自己先看看歌谱，可以吗？”
雨生爽快地答应了。展晴觉得很奇怪，问：“你看得懂简谱吗？”
雨生终究是个孩子，不会撒谎，为了尽快脱身不加思索地承认看得懂。”
展晴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又问谁教给你的？”
雨生说老家小学的老师教的。”
展晴笑了：“你在老家上学时学过唱歌喽？”
雨生此时也发觉说走了嘴，面红耳赤垂首不语。
展晴追问：“那么，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在老家时能唱歌，来到这儿就不能唱了呢？”
雨生的脑袋越垂越低了，无言答对。
展晴抓住这个要害追问了好几遍，雨生仍然不回答。展晴有些不高兴，正待发作，忽然发现雨生脚尖下的水泥地板已经湿了一片，一颗颗珠泪还在往地上滴着。看着这种情形，她心里倏地一下了发热了，暗暗猜忖：孩子心里准是有隐情……她不再追问，和蔼地表示：“好吧，我送你回家吧！你妈妈还等着你回去吃晚饭呢！”
雨生如释重负，耸起胸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展晴知道他胆小，一直把他送到七号楼门口，自己才去职工食堂打饭，雨生没有马上进门，转身望着展老师的身影心里充满了感激，他想喊一声谢谢，想到自己表现不好终于还是没能出声。
展晴端着饭盒回到宿舍，幽兰就打来了电话询问雨生学歌有无进展。展晴介绍了情况之后，说：“他在老家时上过音乐课，自己能够识简谱，这说明他不是不会唱，而是有心理障碍。得弄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他后来不能唱歌了。帮他消除心理症结才能解决唱歌的问题。”
幽兰在电话里说：“我让立春跟他多聊聊，他对立春没有防范心理。你不知道，他还有尿床的毛病，夜里全靠立春叫他，所以小哥儿俩特别相好。”
展晴拿着话简沉吟片刻说：“十岁的大小子还尿床，这也是造成他有自卑心理的原因。别的孩子知不知道他有这个毛病？”
幽兰回答：“只有立春知道，我已经嘱咐立春不要对任何人讲。好在有小亮亮，往阳台上晾褥子时，说是亮亮尿的，其实亮亮并不尿床。”
展晴赞许道：“你挺细心的！我想，首先要帮助雨生树立自信，勇敢起来。你琢磨过他为什么如此胆小吗？”
幽兰说：“我想……只有从他父母的死亡原因上去找了。”
展晴颇有同感咱俩想到一块去了。”
幽兰在电话里又讲述了青凤姥姥咒骂雨生的事，展晴听了以后表示：“这些情况很重要，了解孩子的内心世界，才能对症下药，谢谢你提供这么多有用的情况！”
幽兰忙不迭地致谢：“我该谢谢你才是呀，雨生是我的儿子！”
几天以后的晚上，幽兰照料孩子们睡下以后，来到二号楼找展晴，把她听立春说的雨生的情况告诉展晴。未及说话，她先叹了口气：“唉，雨生这孩子太可怜了！立春问他了，你猜你教的那首歌使他想起了什么？”
展晴很纳闷：“那首歌很美呀！使人想起蓝色的大海，雪白的浪花，远去的渔船，还有……金色的沙滩！”
幽兰又叹气道：“他的老家就在海边，头一句歌词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就触动了他想念死去的爸爸妈妈……”
“哟，是这样啊？”展晴感到很意外：“人的境遇不同，感觉真是大不一样！”
幽兰接着说：“要不是立春告诉我，我也不知道雨生父母去世的详细情况……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亲眼看见爸爸妈妈被强大的电流烧糊了的那种惨状，那还能不吓出毛病吗？”
展晴听后心情很沉重，同情地表示：“别说是个孩子，就是大人看见也会受刺激啊！”
幽兰继续讲述：“当天夜里，乡亲们冒雨来守灵，他爷爷紧紧地搂着他，想哄他睡觉，他一个劲儿地哭，怎么也睡不着。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嗓子，最后累了，他疲乏地偎在爷爷怀里打了个吨。忽然，又一道刺眼的闪电透过窗口把屋里照得雪亮，随后一声炸雷把他家的房子震得直摇晃。他惊叫一声，吓尿了裤，从那以后才落下了尿床的毛病，小时候他和亮亮一样是不尿床的……他被吓醒了往窗外一瞧，只见一道又一道闪电扑面而来。他告诉立春说，他从来没见过那样吓人的大海，像是要把他和爷爷淹没。
幽兰说着落下泪来，展晴的眼圈也红了，内疚地说：“想不到我选的这首歌这么刺激孩子……本来我是想选一首儿童歌曲的，一时没有选到合适的，就选了这一首。没想到伤了孩子的心……”
幽兰安慰道：“这怎么能怪你呢？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情。”
展晴沉吟良久，为难地表示：“看来，短期内不好再逼着他学唱歌了……”
换一首歌行吗？”幽兰不甘心。
展晴表示信心不足恐怕也不行。问题的症结是他的恐惧心理，自卑心理，安全危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