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晴从来没有注意过雨生。过去，她只知道雨生是谷幽兰的儿子。雨生总是缩头缩脑地躲在立春身后，活像立春的一个影子；雨生总是不声不响的蜷缩在角落里，不敢向任何人提出要求，这样老实胆怯的孩子在集体生活中极易被人忽略。
展晴与雨生的缘分完全出于一次她从七号楼后面小道上偶然路过。命运女神抓住了这个机会，没有让展晴从雨生身边擦肩而过。于是，在这一对师生之间又演绎出一段曲折动人的故事。
雨生是个十岁男孩，长得壮壮实实的，胆子却非常小，一到天黑就不敢出屋，夜里不敢一个人睡觉！其实，他和大哥立春住在一间卧室，但立春倒下就睡着了，他一个人醒着也害怕，吓得蒙上头蜷缩成一团。幽兰只好要求立春等雨生睡着了自己再睡，偏偏立春很难做到这一点，脑袋一沾枕头就呼呼大睡了。幽兰只好哄小亮亮睡了来陪雨生，坐在他身边打毛衣，因他怕黑不让熄灯，她每天等他入睡了才关上灯回房安歇。
半夜，雨生常常做恶梦吓醒，而且会尿床，他常打开电灯挤在墙角瞅着尿湿的褥子哭泣，有时抱着枕头往立春床上挤。幽兰听到动静会起身过来安慰他，撤换湿褥子。问他梦见了什么，他惊恐得不敢复述，只是央求妈妈别关灯。雨生非常惧怕窗子外的夜空，每天晚上都要检查窗户是不是关严了，窗帘露一点缝隙都不行，幽兰给这间卧室换了一幅又大又厚的窗帘，心里想，到了热天难道也不许开窗子吗？怎样才能使他胆子大起来呢……
雨生深怕山庄的孩子们知道他尿床，幽兰叮嘱立春不要对任何人讲。立春真的没有讲，因此雨生很感激哥哥，主动帮助哥哥干家务话。幽兰为雨生多做了几床夹褥子，在夹褥子下面垫上塑料布，这样就不会尿湿棉褥子了。雨生很害羞，每天一早起来自己去卫生间洗夹褥子，不让妈妈动手。幽兰要把湿褥子拿出去晾晒，他却不让，怕别人看见笑话。好在家里有小亮亮，对外便说是亮亮尿的。别看亮亮年幼却不尿床，平白无故为二哥担了尿床的名声。
雨生各方面表现都不错，学习好，爱干活，就是胆子太小了。风吹树梢的呼啸声，都会吓得他打哆嗦，这么胆小的男孩子，长大了该如何独立生活呢？幽兰常常为他发愁。
说起雨生父母的死亡，那真是太偶然太悲惨了。他出生在渤海海边一座半渔半农的村庄里，爸爸出海打渔，爷爷和妈妈在家种田。那一带地势平坦低洼，惟独他家房子盖在海边的一处高地上，从窗口能够俯瞰蓝色的海湾。夏收不久，屋顶上晾晒着新收下来的粮食。本来那时已经过了雷雨季节，忽然电闪雷鸣大雨骤降，他的父母慌忙上房去收拾粮食。不料，一个炸雷从天而降电死了他母亲，而他父亲怕妻子滑倒正在用手拉着她，结果夫妻双双死在房顶上。当时雨生正在院子里帮爷爷接父母从房上扔下来的玉米，目睹了这一惨景，吓得哇哇大哭，爬上梯子要去找妈妈，被爷爷一把抱住了……后来，爷爷不吃不喝不出屋，总是一个人倚在黑暗的角落里自言自语：“俺们没做缺德事呀……俺们没做缺德事呀……”十几天以后，拒绝进食的爷爷去世了，死后双目圆睁直瞪着苍天……从那以后，雨生小小人儿孤苦伶仃，一位亲人也没有了……
幽兰揣测雨生的胆小一定和父母爷爷的惨死有关联，但如何帮助他开朗勇敢起来，如何医治他的夜遗症，她却无计可施。这真叫河里无鱼市上看，病人不多医院瞧，普爱山庄里单说谷幽兰一家，就有亮亮、雨生两个孤儿父母是双双电死的，亮亮比雨生幸福，只因出事的时候他没有记忆。
大哥立春是唐山大地震造成的孤儿。在谷幽兰眼里，立春是个难得的好儿子。他聪明用功，功课很好，又懂得疼爱小弟弟亮亮，亮亮喜欢和哥哥玩，却从来不找大姐青凤。别看青凤在这里排行是大姐姐，在老家时却是个被外祖母宠坏了的孤女，临来时姥姥教她一套“别犯傻”的诀窍，诸如“别给后妈当使唤丫头”，“见了好吃的就抢”之类。因此，她不但不能成为幽兰的帮手，还带着大菊一起好吃懒做。结果，哄亮亮和干家务活都由立春一人来承担了。起初，幽兰想给大哥哥大姐姐来一个分工，但是一问青凤，她既不愿意带小弟弟，又不愿意干别的家务活。
幽兰看到立春一个男孩子如此顶用，心里又感动又觉得过意不去。为了保证立春做功课的时间，她尽力把家务活承担下来，每天又是做饭又是洗衣服打扫房间，还要用许多时间给亮亮讲故事，教他念歌谣，背唐诗，累得头昏目眩。本来她的体质就娇弱，带五个孩子生活，其中又有个拖手拖脚的小亮亮，日夜操劳使她掉了十几斤肉，显得更加瘦小单薄了。
幽兰越是疲劳，家里越是添乱，大菊的祖母从农村来看望她了。大菊高兴得又蹦又跳，一头扑进了奶奶怀里。幽兰瞅见娘俩这股亲热劲，不由得暗自感叹：人家到底是亲骨肉，半年多以来我这么精心伺候，大菊都没有和我亲热过……她虽然这么想，仍对大菊奶奶待如上宾，每天调换着花样改善伙食，为此这个月院部还给七号楼多拨了一些生活费。
谁知盛情招待的结果，大菊奶奶看这里吃得好住得好，吃饭住宿都不收费，乐不思蜀住着不走了。关于孩子们的亲属来探望居住的期限，院部并没有明文规定，幽兰只好继续伺候客人。
岂料，青凤看见大菊这么得意，心里觉得不上算了，偷偷写信给乡下的姥姥。没过几天，青凤的姥姥也赶来了，青凤便也神气起来。青凤姥姥和大菊奶奶一见如故，每日里唠嗑扯闲篇聒噪个没完没了。如果她们只是扯些自家的家常也无妨，可她们混熟了以后就走东家串西家打听个底儿掉，妈妈们的来历，婚恋隐私，孩子们的父母去世的原因……说长道短，引来一大堆口舌事端。
同时招待两门亲戚，又是这样两个不省事的老婆子，这下子可苦了幽兰。人家是客人，有意见也不便显露，她把一切辛劳一切愁烦都隐忍不发默默承受，每天仍然对大人孩子们送上温和的微笑。
农村对孤儿身份的认定，和城市的习惯不大一样。城里的孩子失去父母，其祖父母，外祖父母，叔叔舅舅，姑妈姨妈……只要有抚养能力，总会有亲属把孩子接去的。农村的孤儿，即使有上述亲属，他们也不肯让自己家里多一张嘴吃饭，大都把孩子推给民政部门。听说青凤姥姥和大菊奶奶的儿女都很多，大家共同拉扯个小姑娘并不困难，但他们还是把孩子送到了孤儿院。别看当初他们不肯抚养孩子，如今来到山庄又俨然成了呵护孩子的老亲人。青凤和大菊年幼不晓事，看不透这一层，亲人来了觉得有了撑腰的，愈加抢吃抢喝不干活了。两个老婆子把幽兰当成孩子们的“后妈”，对她百般挑剔，挑唆两个小姑娘和“后妈”作对，无端生出许多是非来。
青凤姥姥和大菊奶奶都给孩子带来一些糖果和农村土产，无非是核桃、干枣、花生、山芋干、柿饼子什么的，孩子们都很爱吃。按照山庄的规矩，哪一个孩子的亲属送来的东西都要交给所在家庭的妈妈保存，由妈妈把食物平均分配给每一个孩子。既然这里的家庭是通过法律公证的大家庭，这样做有利于密切孩子们之间的感情，培养他们的集体主义精神。但是，一些亲属难以改变农民的自私心理，千方百计留下一些食物偷偷地给自己的孩子吃。青凤姥姥和大菊奶奶就是不约而同这么做的，更加纵容了青凤大菊奸懒馋滑的坏毛病，幽兰只好听之任之。
这一天下午，雨生在院子里跑渴了回家来喝水，撞见青凤姥姥正在偷着给青凤吃糖果花生。他提出意见：“大姐，你有东西不交给妈妈，不分给大家吃，我告诉妈妈去！”
青凤威胁道你敢！”
雨生理直气壮地表示：“我怎么不敢？上回我们老家来人送的东西，妈妈不是也分给你一份吗？”
青凤理屈词穷，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她姥姥把嘴一撇开了腔：“啧啧啧，你还挺爱管闲事呀？你们这个后妈规矩也太大啦，俺们吃自个家里带来的东西，犯了哪家的王法？寻思俺不知道你们家的底细啊？你爹妈是叫天上的雷劈死的，准是做了伤天害理的事！”
这些话如同一把一把利刃，直扎雨生稚嫩敏感的心窝，他气急了顶撞：“你才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呢！”
老婆子冷笑道：“俺？那老天爷怎么不劈了俺呢？你爹妈没有伤天害理，怎么会天打五雷轰？你这小崽子也这么不是东西，小心再下雨打雷时劈了你！”
雨生又惊又气，吓呆了，嘴唇哆嗉着，眼泪夺眶而出，哇地一声哭着转身跑走了。
他跑出搂门，和正要进门的妈妈撞了个满怀。幽兰急忙询问：“雨生，怎么啦？谁欺负你啦？”
雨生泣不成声：“青凤……她，姥姥……”
幽兰慌忙示意雨生放低声音，悄悄地拉着雨生上了楼。来到男生宿舍，幽兰关上门哄劝雨生：“别理他！刚才我找田姥姥去了，田姥姥说明天就要公布一条规定，往后亲属来探亲，没有特殊情况，留宿时间不得超过一个星期。她们这就快走了！”
雨生还是痛哭不止：“她说……我爸爸妈妈……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天打五雷轰……”幽兰的心倏地一下了缩紧了，一把搂住了雨生，抚摸着他的头发劝慰：“她这是封建迷信！绝对不是这么回事……”
“可是，天上的雷为什么非要劈死我爸爸妈妈呢？乡亲们都说我爸爸妈妈是好人呀……”雨生伏在妈妈怀里肩膀抖个不停，恐惧地哭诉：“青凤她姥姥……还说……再打雷下雨时也会劈了我……我害怕……”
幽兰用毛巾给他擦着泪水说：“她这是胡说八道，千万别信她这种鬼话！我给你讲解过，天上的闪电只是一种强大的电流，那只是一种自然现象，你爸爸妈妈不幸遇难，就跟出了车祸，触电，火灾一样…”
无论她怎样哄劝，雨生都浑身颤抖着喃喃重复：“爸爸妈妈是叫天上的雷劈死的……天上的雷为什么非要劈死我爸爸妈妈呢……”
幸好这时立春抱着亮亮回来了，幽兰让立春陪伴雨生，自己去给郭山梅和展晴打电话，功夫不大，她俩就闻讯赶来了。展晴给雨生讲了许多关于雷电的知识，山梅又给雨生吃了镇静药，雨生说不想吃晚饭了，偎在立春身旁慢慢地睡着了。
大家悄悄地离开了男生宿舍，立春怕雨生醒来害怕，自愿留在宿舍看书。山梅和展晴帮忙把亮亮抱走了，幽兰这才抽出身来去厨房做晚饭。
她在厨房里弄出很大的响声，借以发泄强压心头的怒气：有些人的人性太恶了，竟然忍心再往孤儿的心灵创伤上洒盐！雨生的胆子本来就小，心里压力大，听了这些恶言恶语，我们半年多的努力开导就白费了！明天两个老婆子一走了之，可是留给我的这些难题怎么办呢……
那一夜，雨生又尿床了，可能是褥子湿的缘故，他梦见黑云滚滚的天空电闪雷鸣，一个贼亮的闪电像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朝着他的心口抓来……
“啊--妈妈--哥哥--”
他惨叫着扑到立春的床上，立春被惊醒了，把他拉进自己的被窝安慰他。幽兰闻声赶来了，蹲在床边抚摸着他的额头哄劝雨生，别害怕，妈妈和哥哥都在这儿呢！”
雨生仍然呓呓怔怔地指着厚重严实的窗帘喊叫：“下雨了，打雷打闪……”
幽兰笑道：“你这是做梦了，哪下雨啦？”
雨生还是不相信，幽兰走过去拉开窗帘：“你看，满天星星！”
温柔的夜色，晶亮的小星星们调皮地朝着雨生眨眼睛，似乎在说：有我们陪着你呢！睡个好觉吧……
雨生望见了星空，心里踏实多了，但他还是央求妈妈：“把窗帘拉上！拉严了……”
幽兰好容易才哄他人睡了，天都快亮了。她给两个男孩掖好了被子，抱起雨生床上尿湿了的褥子，轻轻地掩上了门，倚在门边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个因为爱子夭亡精神失常的疯女人，还是经常到普爱山庄大门外纠缠不休。她狂呼乱叫，又唱又跳，引得一大群孩子跑到大门口逗她。传达室周大爷一见她来就急忙插上大铁门，叮嘱孩子们别放她进来。
疯女人双手抓着铁栅栏痴痴地端详每一个孩子，对每个孩子都柔声呼唤孩子，过来呀，找妈妈来呀！”
年龄大一些的孤儿说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死了。”疯女人拍拍自己的胸脯：“妈妈没有死呀！妈妈这不是还活着吗？过来，好儿子！”
大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笑她的疯话，可是小孩子们却都喜欢她，呼拉拉围到铁门跟前，但又怕她打人，站成一排不敢靠。
疯女人激动得喜泪涟涟，伸进双手呼叫：“好儿子！妈妈想死你了！来，跟妈妈回家吧……”
孩子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知道她在叫谁。她们的年纪太小了！父母去世时他们还不懂事。况且这些五六岁的幼儿还不大理解“死亡”的永恒，虽然人们告诉他们说他们父母去世了，但他们的小小心灵里还怀着一线希望--说不定妈妈还活着，说不定有一天妈妈会来接自己回家。他们知道山庄的妈妈不是亲的，说不定这疯女人……只要是亲妈妈，哪怕是个疯子。
疯女人又在呼喊了：“宝贝儿！肝儿--来呀，来找妈妈呀--”
孩子们克服胆怯心理，一点一点朝着铁栅栏靠近了。不料，在一旁玩耍的亮亮看见这边热闹，摇摇摆摆跑到铁栅栏跟前去了。亮亮是立春带出来玩的，立春在大喷泉旁边和梦虹说话，一时没有注意觉壳，觉売竟然跑到疯女人面则去。
不知危险的亮亮踮起脚跟好奇地望着疯女人，疯女人朝他伸出双手，他也就伸出胖胖的小手迎了上去。疯女人隔着铁栅栏一把抓住亮亮使劲往外拽，亮亮的额头被铁栅栏撞得生疼，吓得哇哇大哭。疯女人一边往外拽他一边哄劝：“好儿子，妈妈可找到你了，不哭不哭，跟妈妈回家……”
立春听见亮亮的哭声慌忙跑了过来，很有礼貌地劝疯女人松开，她哪里肯放开亮亮，越发狠命地往外拽。亮亮的双肩和胸脯都被铁栅栏硌疼了，哭得险些背过气去。立春只好用力掰开疯女人的手夺回弟弟，疯女人急了，抓住立春的胳臂狠狠地咬了一口，伤口立刻鲜血直流。
孩子们吓得一齐大哭起来，周大爷看见事情闹大了，从传达室打电话叫来了石院长。小杜、小高几个男人也闻讯赶来了，大家冲出大门七手八脚捆住了疯女人，把她塞进汽车要送她到城里精神病医院去。
在汽车开动之前，立春不顾伤口的疼痛，想起喷泉石阶上还有给亮亮带的食品，大声说杜叔叔，等一等！”
他跑去拿来食品袋，放在了被固定在车厢里的疯女人面前，汽车开走了。石院长把立春搂到自己怀里叹道：“唉，你真是个好心的孩子！”
郭山梅赶来看立春的伤口，怕伤口感染，带他回医务室打了消炎针和破伤风针、幽兰这才放心了。
山庄女人们听说这件事无不惊怕，深感带孩子责任重大，不能有须臾疏忽，尤其是低龄幼儿，你稍稍一错眼珠，就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从此很长时间不见疯女人的影子了，渐渐地人们把她淡忘了。只有立春还常常想起她，每当洗澡的时候，他便抚摸着胳臂上的伤疤想：这个世上的事儿可真怪，有的妈妈想孩子想疯了，而我们这里却又有那么多的孩子没有爸爸妈妈……立春是个早熟的孩子，过早地尝到了人生的无奈与悲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