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都地处北域,与鬼布罗的黑色戈壁相接,本应是极寒冷之处。但其地势低洼,又处于六阴汇阳之奇穴,故而使得该地气候一反常理,显得极其燥热。
此处风沙,素来也比较猛烈,兼且干燥粗糙,吹在人脸上,便如一条火热的大舌头一般。
此时正是夜晚,那苍穹之上,低沉的乌云不断变换着形状,在月光照耀之下,其巨大的轮廓缓缓滚动着,幻化无常,整个天空都仿佛一只拧动着的巨兽,一时间森罗万象,难测如天。
时值多事之秋,天守阁之上,却有二人淡然对饮。与其说是对饮,却更像是一人独饮。
那男子看之二十岁左右,生就一双雄鹰一般的眼眸,虽身穿华服,却给人一种残忍狠辣之感,那眸中竟隐隐有凶光侧漏,还不时往窗外的乌云看上一眼,端着酒爵的手也不停搓动着,举手投足都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恶性。
此人正是黎国四公子,黎君彦,
他的对面立了一个屏风,屏风后面此时传来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却是悠然自得的模样:你似乎,有些坐不住了!
“兄长说的是,因为我一直很好奇,这大地之下,到底藏了什么?”
“过了今晚,你自会知晓!”
黎君彦皱眉,面色极冷,将酒爵轻放,显然不想要这个鬼扯的答案,“关于鸣都,一直有一个传说!”
屏风背后:传说自然是不可信的!
黎君彦依然自顾说道:“听说是个不会死的东西!”
屏风背后:哈哈哈哈哈,弟弟似乎有些天真了,这世间的法则便是生死对立,长生之说实属谬谈,你竟会相信真有不死之物?!这种传闻,完全就是哄骗孩童之辞!
黎君彦狐疑地往屏风那里看了一眼,“当真如兄长所言么!”
那屏风上所绘的是一株枝干衰老的海棠,花朵却开得异常的灿烂,孤立在一片黄昏的余晖之中。
有一个端坐着的人影倒映在屏风之上,倒似一个谦谦君子的模样。那悠然自得的声音再次自屏风后面传来:“与你说来也无妨,这鸣都啊!地处六阴汇阳之奇穴,千年前族中有一先祖逆夺造化,以无上神力将其强改为六阴锁阳!于此处封印了一个盖世妖孽!”
“那位先祖——”
“那个人的名字,是禁止被提起的!”
“既然是那个人,又怎会没有杀掉地底下的妖孽?!”
“自然是个不寻常的妖孽!”
“不寻常?!……
哼……
果真是杀不死的……”
屏风后面的人显然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与他探讨,遂而问起另一件要事:“我所吩咐的事,可都让下面照做了,再有四个时辰便是大事可为之时,万万不可有任何闪失!”
“竟有如此严重?”
“我今日以父王绶印,行君主令,传四郡镇守于鸣都共事,这般阵势,几乎举全族之力,你该知道有多重要?”
“那兄长指定的人里一个都不能少了?”
“自然如此,少了一个就要万劫不复!”
黎君彦顿了顿,又问到:“兄长可知道左大夫仇崇岳何在?”
“他不是在布置我交给他的……”
“他此刻正在靖苑山!”
“……
……
……什么?”屏风后传来了掀桌子的声音。
“听说他那个刚送去靖苑学宫的儿子被人杀了,他便火急火燎地赶了过去,说是要追查到底!”
“……你为什么不早说?”突如其来的一声暴喝。
“……”黎君彦眉头深锁。
那屏风上灿烂的海棠花,立时迅速枯萎,整面屏风都显现出一片灰败景色。显然意识到刚才的失态,他强自平定心神,从而有所克制,“罢了……恒河星数,任谁也算不准有今日之变故!!”
他顿了顿,“你……”似乎有所犹豫又继续道,“城外来了几位辰阳郡的老前辈,你速去请一下,就说事关家族存亡,还望放下以前诸多成见,于此处共议!”
“兄长怎知他们在外面?”黎君彦有些疑惑,一时便问了出来,见对面不作回答,立时恍然大悟,恭敬道:“是!我这就叫人去请!”
说罢以双手拉着下摆,恭敬地起身,正要行至门口,忽听背后声音响起:“我的意思是,你亲自去请一下几位枯雪城的前辈!”
天守阁外,天穹已被张扬的乌云所遮,周遭一片妖风肆虐,数只狮头鹫顶着乌黑的羽毛,在上空盘旋,一幅山雨欲来之景。
“吽!——”黑暗里,夹着妖风传来无数声嘶吼,隐隐还有鬼哭之声。
黎君彦远望着黑暗中模糊的大地尽头,皱了皱眉,立时化作一道青光朝着横亘在天空中的战舰群飞去。
吽!——
又是一声可怖的巨吼,大地一阵晃动,就像是被陨石砸中一般,黎君彦飞在高空,只感下方一股强大的妖气如泉涌一般自大地上蒸腾而上。
四周的狮头鹫,眼中红光一闪,瞬间妖化,立时朝他飞扑而来。
他心下一惊,迅速出手将率先冲来的一头凶禽斩杀,只觉得甚是诡异,这方圆数十里内忽然被浓重的妖气所笼罩,如此巨量的妖气,只有成千上万的魑魅魍魉才能释放出来,可是这附近明明什么都没有。
朝下方看去,只见大如山岳的鸣都神像耸立在那里,即使从高空往下看,依然会被它的巨大宏伟所震撼,正想着要不要下去查看一番,只听得忽地又是一声大吼,鸣都神像面前的沙铄很快汇聚成一个高大的山丘,还在迅速变幻着形状。
黎君彦大惊,立即向下方降落,后面成群的狮头鹫尾随,每每靠近,便被他迅速斩杀,只是这数量越来越多也是够他头疼的。
当他飞过鸣都神像的腰部时,那下方刚聚拢的山丘越来越高已然是与神像齐肩,身俱人形,仿佛自地底爬出来一般,粗糙的沙铄勾勒出一块块强壮的肌肉,纹理清晰,恍若天神,竟是轰然一拳便击在鸣都神像的胸甲之上,一时间无数黄沙脱落,也不知来自哪一方,只惹得空中沙尘弥漫,乌烟瘴气。
猛的一声巨响,无数土石掉落,鸣都神像周围立刻腾起一道撕扯着的黑气,一旦碰触到那巨怪的沙铄身躯,立时令其土崩瓦解,然而那怪物每每必能再次聚拢成型,疯狂地攻击着巨大的神像,无休无止。
身在半空的黎君彦,立时调出一层光幕遮挡,将肆虐的风暴挡在外面。他这才感受到这强大到难以置信的妖气竟是从大地深处蔓延上来的,过不了多久,这地面上凡是有灵之物,必定妖化,包括人在内。现在的妖气修士尚能抵挡,只是不知会不会继续增长,只要妖气浓郁到一定程度,修士也一样会被妖化。
“为何会有此番异像?!”他自言自语道:“难道是兄长所说的那个封印,已是快到形同虚设的程度了么!?”
说罢,再不敢耽搁,浑身包裹起缭乱的剑气,一冲而上,迎上俯冲下来的凶禽,但听声声哀嚎激荡,立时斩了个七零八落,如同剃草一般,飞向了枯雪城的战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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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上尚且如此,大地之下可想而知,妖气之浓郁,早已是无以复加,凡一切有灵之物,尽数妖化,除去个别特殊人群,或身俱异宝,或修为精深,又或避于奇异力场之下,皆可免受其害。
大地之下,十多个修士极速飞行,全都是妖气环绕,无一例外,化作一道道红光,飞过成片成林的石碑,一头扎进碑林尽头那道黝黑石门,竟是入得一遍布星辰的小天地。
平静的水面像镜子一样倒映着苍穹上的星宿,整片天地虽是无边无际,却单调乏味的只剩星空与大海,映射出星辰的海面又成了另一片星空。有一巨阙耸立,上书篆文曰:星原宿海。
天与海似是在无尽远处融为一体,其间空旷死寂,别无他物,唯中心处一座巨塔拔地而起,宽逾百里,高万仞,仿如天柱,雄伟壮阔,浩大之形态,非须弥山不可比。
然而,任那巨塔万般壮阔,瑰奇如斯,却也无人欣赏,无人赞叹,此处妖气已是千倍于地面,凡有灵之物尽数妖化,这一行人速度奇快,竟是化作流光,尽数撞在那巨塔之下。
“嘭,嘭,嘭……”
一连数声,这一行妖化的修士,却是撞了个血肉模糊,尽数被那巨塔将肉身炼化,唯剩白骨皑皑。
此处亦然有些许例外,唯见数十个人影竟是往那横亘在半空的黑色漩涡飞去,那正是出口所在。
以屠冉为首的鬼布罗众人便是得了那帝桀血印的护佑,遂可安然无恙,然而大部分寻至此处的中州修士,无论修为高低,全数妖化,无一幸免,只因那耸立在星原宿海之上的通天巨塔正是妖气的源泉,他们修为虽高,终究还是无法抵挡。
此一天地,是以古篆体开辟出来的低级小天地,结构最为简单,连日月都没有,由一道巨大的黝黑石门与外界相连,出口处正是那碑林交错的奇异空间。
高大的石门耸立在碑林的尽头,此时洞开的黑色背后,是一个深黑色的漩涡,将星原宿海的景物扭曲在一起。
屠冉率先自黑色漩涡里飞出,其后紧跟数十条黑影,全都安然无恙。岚月看着前赴后继被妖化的修士冲入漩涡之中,立时想起了星原宿海上的尸山血海,脸色有些骇然道:“若是我们额上没有这咒印,定然会如他们一般,撞死在那巨塔之下!”
“如果没有这咒印,我们连那座塔都进不了,更别说拿到仙魄乌玉了!”
“这么简单就拿到了,我总感觉很不真实,这东西,真的这么轻易就到手了!?”
“何来到手之说?”屠冉叹息一声,面色凝重道:“莫说这仙魄乌玉,从今往后,就是我们这条命都不再属于自己了!”
“那我们岂不是一辈子都要被这个咒印所制?”
“莫急,我们先回鬼布罗面见幽尊,我族中先辈能人众多,必有法子解救!”
屠冉听他们这般谈话,脸上更显凝重了,正欲张口,却见那青铜门外忽然冲入一面放大的铜镜,上面就像是狗皮膏药似的黏着两个人,一僧一道,紧紧贴着镜面,看上去颇为滑稽。
外面一直有妖化的修士冲入,这本不足为奇,可这二人趴在铜镜上面,眼神之中灵气十足,正以同样疑惑的眼神朝这边众人望来。
两方人马如此对视,先是惊疑,而后转为一种肃杀,所有人的法器都颤动了一下,似乎一个控制不好就会本能地发动攻击,仿佛立刻就要斗个你死我活,一股旗鼓相当的力场在两方人马之间陡然变得剧烈非常。
奇怪的是,两边都没有人动手,铜镜快速地从鬼布罗众人身边飞过,一闪而逝,一头扎入那黑色的漩涡里,这一短暂的过程中,那一僧一道始终瞪着这边,显得十分戒备。
鬼布罗这边人数众多,本来最易生变,却也出奇地一致默契,谁都没有出手。待那一僧一道消失在星原宿海之中,岚月才深有遗憾地道:“这两个人安然无恙,身上必定藏有异宝!”
有一虬须汉子邪笑道:“我看定是那面大镜子与众不同,我们人多,不若冲进去把这二人杀了……嘿嘿嘿嘿!”
“不可!”屠冉忽一扬手,瞪着那汉子道:“我们此行目的已达,中土不宜久待,勿要再多生事端,还是迅速离开,方为上册!”
话毕,又往复扫视着其他人,众人皆避其目光,没有人再言杀人夺宝之念,却也有心存不甘者。屠冉又道:“莫要坏了大事!”这才统一离开了此处。
与此同时,星原宿海内,一面铜镜直直地朝着那通天巨塔飞去,那道士明显又换了整洁衣衫,此时倚着镜面对那大和尚说道:“和尚,要不咱们回去抢他娘的一票,本座断定刚才那一伙儿人身上有重宝,再加上他们刚从这里出去,有啥好东西估计都让他们先捞了!”
那大和尚不语,道士又道:“怎么,你这死贼秃,本座就说你最怂,见他们人多你就不敢了!?”
大和尚闻言,冷哼一声,粗声粗气道:“洒家现在全赖你这镜子得活,抢不抢还不是你说了算,还问我意见作甚?”
“哈哈哈哈哈!走!”说着,镜子转了一个急弯,迅速朝着出口飞去,道士显得兴奋无比,仿佛就是干抢劫出身的,随即说道:“这鬼地方邪乎得很,你看这些大傻帽儿全往塔上撞,我们还是出去抢个现成的回家了!”
“依洒家之见,外面那几个人不一定正常,估计比这里还邪!”
“和尚此话怎讲?”
大和尚意味深长道:“衣服太奇怪,不似华夏服饰!”
“哼!你这身袈裟还是西夷人传过来的呢!又能正常到哪去?”
大和尚对他的嘲讽充耳不闻,“他们额头上都有一个黑色的字!”
那道士一个激灵,回想起刚才进来的时候,那一行人额头之上似乎都有一个字迹,当他们靠得最近时,他看清了那个字,随即皱紧了眉头,此时铜镜已经冲出星原宿海。
外面的碑林一片寂静,没有半点儿人影,他们二人驭使着铜镜迅速冲到了青铜门外……
鬼布罗人此时已经飞到了底下湖面,屠冉问道:“七夜那边怎样了?”
“不知道,妖气爆发之前就感应不到了,听那边声音应该无恙,只是现在……”
“就算找到,应该也已经妖化了!”
屠冉深吸一口气,冷冷道:“我们按原路返回,不必管她了!”
就这么被他们抛弃掉的七夜,其实并未遭此大难。不过却与一众黎国修士交战,她虽一人,但凭手中玄铁箱与他们几番恶战下来,非但没有败相,竟有威慑之效。
这个石窟倒像是与其他地方隔绝了似的,并未有妖气肆虐,一应人等,浑然不知这地底下其他地方已是天翻地覆。
公子衡与她斗了数回,均不得占半点上风,而后左右下属上前围攻,气势虽盛,那妖女却只以怪箱防守,所有攻击都一一接下,还显得游刃有余,却始终不肯主动攻击,这边也伤她不得。
如此相持不下,没有一人摸清她的修为,公子衡不免有些讶异,这少女望之与他一般年龄,怎的修为竟已如此深不可测?自己已经算是同辈天才,不想这世间还有比他强上百倍者。
鬼布罗长年侵扰黎国边境,从帝桀举国迁来已过千年,两族交恶已是不死不休,一旦互相撞见,索性都是二话不说立即诛杀。
如今他们攻她不下,也不是拿她没办法,却听那少女冷声道:“久闻中州能人辈出,看来是言过其实了!”
“混账!”
公子衡之前与她单打,久久拿不下这妖女已经让他恼火,再则又让一众修为远高于他的下属围攻,竟也是讨不得半点儿好处,大受挫败,心中有气,此时倒好,这妖女竟嘲讽起他们来了。
这等羞辱如何受得,他本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更何况是对着这鬼布罗的妖女!一时愤恨,疾闪向前,一个猛击。
七夜依然信手挥开玄铁箱,不想这黑脸少年受她嘲讽,这一击竟是速度极快,她的反应却还停留在上一刻,以这速度挥动箱子却是赶不及格挡了。
她秀眉微挑,忽地上前一步,单手便握住了戟杆,不但避过锋芒,同时也止住方天画戟下压之势。
公子衡顺势抬腿扫向她腰际,不想这少女也同时朝他蹬来一脚,他不得不改变脚力挡下此招。
但见二人以脚底相撞,七夜放开戟杆,得以借力飞出十步之外,那笨重的大箱子始终不曾离手,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划痕,声音尖锐刺耳。
四周猛地蹿出数十条身影,把那纤细单薄的身影围住,他们各持法印,瞬间便结成一个阵式,凭真元力场将她牢牢压在中心。
随后各人法器,不停朝中心攻伐,不想那少女却身影翻动,虽不得移位,手中铁箱却舞得虎虎生风,将四面八方攻来的法器一一击退。
这数十人占位独到,借了九宫之数,八卦之位,各人之间互动频繁,真元共享,绝不会出现真力不济的情况。更可怕处,是此阵一旦结成,有一叠加效果,所有人的威力都会提升三倍。
然而,场中那女子望之弱不禁风,却完全没有丝毫败相,场中数人都是通虛境界的修为,这阵式之下,即使通虛大成之人也不一定能接的下,实在难以估测她的修为有多高。
“哼,看她可以撑到几时?”有人冷笑。
不想这一丝得意刚过,却听“艮”字位一名修士一声惨叫,那少女打飞的一件法器失了控制,撞在那修士胸口之上,整个人都被撞飞了出去。
“后面的人补上!”有人喊道
“艮”字位立时站上了另一个人,丝毫没有怠慢。
“剩下的人全力支援‘离’字位,用火烧她!”
余下之人迅速将真元渡往“离”字位,场中心立刻烧起烈焰,
七夜随手将此时射向她的一口飞剑击飞,怒将笨重的玄铁箱砸在地面,身影一翻便跃上铁箱之上,避过地面的熊熊烈火,眼中尽是鄙夷,“今日便让你们这些愚蠢的南蛮知道,并不是人多就能决定成败的!”
只见她自怀中掏出一个卷轴,刷地展开。
这边数人大骇,惊叫道:“十全鬼箓!”
“哼!”冰冷的面容露出一丝冷笑,一向面无表情的她,猛地这么一笑,竟是极尽残忍。
伴随着那黑色卷轴的展开,已经不可思议地涌出数不尽的鬼怪,完全无视将它们召唤出来的人,直接扑向周围的黎国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