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们不能否认,在破坏性工作中,如同在建设性工作中一样,也存在着一定的快乐,那是一种更为狂野的、同时更为短暂的快乐,但它却不能给人以深刻的满足,因为破坏的结果很少有令人高兴的成分。你杀死了你的敌人,他一咽气,你的事情便完成了,因胜利而感到的快意会很快地消失。反之,建设性工作完成时,人们会久久地凝视、欣喜不已,并且这件工作并非完美无缺,因而还有许多事情可做。
最令人满意的计划,应该是那种能够使人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永不到头的计划。从这一方面来看,建设无疑比破坏更是幸福之源。这样说也许更为恰当:那些从建设中寻找到的乐趣,比那些从破坏中找到的乐趣,要更为持久,因为一旦你内心充满了仇恨,你就不能像别人一样在建设中轻而易举地获得快乐。
而且,几乎没有别的东西能像一件建设性劳动一样,更易于治好仇恨的恶习。
从一种伟大的建设性事业的成功中获得的满足,是生活能够提供的最大快乐,虽然不幸的是,在它的最高的形式上,只为那些才华超群的人所独有。在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中,一个人所获得的成就感是谁也剥夺不了的幸福,除非这项工作最终被证明是低劣的。这类幸福具有多种不同的形式。一个人依靠灌溉而使荒地长出绿草,他这时获得的快乐便是最明确的一种。创建一个组织也许是件极为重要的工作,在混乱中确立起秩序的工作的也不例外。
在现实生活中,建设性工作的快乐,虽如事实所示,或许是少数人的特权,但是,这少数人并不少。任何人,只要他是自己工作的主人,他便能感到这一点,其他所有认为自己工作是有益的,而且需要相当技能的人也都能感到这一点。
在如何从整体上看待自己的生活这一问题上,人与人之间存在着较大的差异。在有些人心目中,这种看法是很自然的,而且认为以相当快乐的心情来做到这一点是幸福的关键。对于另一些人而言,生活是一连串不相关的事件,其间缺乏统一性,其运动也没有方向。罗素认为,前一种人生观比后一种更可能获得幸福,因为前者能够慢慢地为自己营造一个环境,从中他们能够获得满足和自尊,不像后者随着情势的推移,东一下西一下乱撞,永远找不到一个落脚点。视生活为一个整体的习惯,无论在智慧方面,还是在道德方面,都是重要的一部分,应该在教育上予以鼓励。始终一致的目标,不足以使生活幸福,但它却是不可缺少的条件。而始终一致的目标,主要体现在工作之中。
闲情逸致
按语:
一个追求幸福的人,应该在生活赖以建立的主要兴趣之外,明智地设法培养一些闲情逸致。闲情逸致,可以让你在紧张的工作之余,得到最充分的放松和休息;闲情逸致,可以让你保持一定的比例感,体验到某种深沉的快乐;闲情逸致,可以让你战胜不幸,成为一个真正幸福的人。
我们在本节所要探讨的,不是生活赖以建立的重要兴趣,而是那些充实闲暇时间的、使人在从事严肃的事务之余能够松弛一下的次要兴趣。
普通人的生活的主要内容,乃是妻儿、工作和经济状况。即使他有婚外恋,他对这种恋情的关注,也还不如此恋情可能对他的家庭生活造成的影响来得深切。此外,与工作密切相关的兴趣,在此,罗素认为,并不是闲情逸致。例如,一个科学家,他必须紧密关注着自己的研究领域的进展。在这个领域的研究中,一旦遇到与之密切相关的东西,他的感情便是热烈而鲜明的。然而,如果他注意一下本行以外的另一门科学研究,他的心情就大不相同了,既不用专家的眼光,也不那么挑剔。即使他必须紧随作者的思想,他的阅读仍然是一种放松,因为这与他的职责毫不相干。如果他对这本书很感兴趣,他的兴趣也是闲逸的,因为这种兴趣是不能用在与他自己领域有关的书本上的。我们本章所要讨论的,便是这类处于人们生活的主要活动之外的兴趣。
抑郁、疲劳、神经紧张的原因之一,便是不能对与自己生活无关的东西产生兴趣。结果是,清醒的头脑不停地思考着某些问题,其中也许还有焦虑和担忧的成分。
除了睡眠以外,清醒的头脑永不停歇,而让无意识中的思想慢慢地孕育其智慧,结果是容易兴奋,缺乏洞察力,烦躁易怒,失去了平衡的意识。所有这些既是疲劳的原因,又是疲劳的结果。当一个人感到疲乏,他对外界便渐渐失去了兴趣,因兴味索然就不能从这种兴趣中得到宽慰,于是他更加疲乏。这一恶性循环很容易使人的精神彻底崩溃。
对外界的兴趣之所以有休息的功能,是因为它们不需要有任何实际行动。作出决定和付诸实践,都是十分容易令人疲惫的,尤其是在仓促之间而得不到无意识的帮助的时候。有些人在作一项重大决断之前,往往习惯于先“睡上一觉”,真可谓明智之举。但是,无意识活动不仅在睡眠中作用,也在清醒的头脑用在其他方面时发生作用。一个人工作一完成便将它遗忘,直到第二次重新开始时再想起,那么,他的工作,一定比那种在休息的时间仍操心费神的人更加出色。
罗素指出,要把工作在应该忘记的时候忘记,相对于一个在工作之外有许多其他兴趣的人而言,要比一个没有其他兴趣的人,更容易办到。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兴趣决不能再次运用已被日常工作搞得疲惫不堪的官能,也不需要意志和决断的参与,不该像赌博一样含有经济意味,且也不可过于刺激,使感情疲倦,使无意识和意识都不得安宁。
有许多娱乐活动都能符合上述条件。如看比赛、进剧场、打高尔夫球。对于一个嗜书如命的人而言,读一些与自己职业无关的书籍是一件好事。无论你所烦恼的是一件如何重大的事情,总不该把全部的清醒时间都花在上面。
一切闲情逸致,除了具有重要的放松功能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的裨益。
首先,它有助于人保持一定的比例感。一个人很容易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事业上、社交圈中,以致于忘记了,在整个人类活动中那是如何渺小,世界上有多少事情丝毫不受我们的所作所为的影响。
在摆明这些强调个人之渺小的事实的同时,我们还将摆出另一组事实,使人从内心里感受到个人可以达到的那种伟大。
一个人一旦懂得了——不管多么短暂,多么简略——使灵魂变得伟大的东西之后,如果仍然卑鄙偏狭,自私自利,仍然为渺小的不幸所困扰,仍然惧怕命运的安排,那他决不会是幸福的。凡是具备伟大灵魂的人,其心胸都是开阔的,能让世界上每一隅的风自由吹入。他看到的人生、世界和他自己,都将尽人类可能看到的那么真切;他将觉察人类生活的短促与渺小,觉察已知的宇宙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集中在个人的心中。而且他知道,心灵反映出整个世界的人,在某种意义上,和世界一样伟大。一旦摆脱了任凭命运操纵的恐惧感,他就可以体验到某种深沉的快乐,在经历外部生活的一切沧桑之后,在灵魂深处,他仍然是个幸福的人。
不谈这些涉及面极广的话题,让我们回到更切合的题目上来,这个题目就是闲情逸致的价值问题。
另外一种观点也能使这些兴趣有助于增进人的幸福。哪怕是最幸运的人,也会遇到不如意的事。除了单身汉,很少有人不曾和自己的妻子吵过架;很少有父母不曾为儿女的疾病而忧心忡忡;很少有商人不曾遇到过经济难关;也很少有专业人员不曾面对过失败。在这种时候,能把自己的兴趣转向忧虑事情以外的品质,是一种极好的品质。在这种时候,即除了忧虑之外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便去下棋,有人去读侦探小说,有人迷恋上普通天文学,还有的人去阅读关于巴比伦发掘情况的材料。这四种人的行为都是明智的。反之,那些不以消遣来分散心思,任凭焦虑紧紧攫住自己的人,其行为是不明智的,一旦需要采取行动的时刻来临,他却再也没有应付的能力了。
同样的观点也可以应用于某些无法弥补的忧伤,如至爱的人的死亡等。在此类情形中,沉溺在悲哀里并没有什么好处。悲哀是免不了的,也在意料之中,但我们应当竭尽所能加以限制。某些人在不幸之中提取最后一滴忧伤的做法,只不过是满足他们的感伤气氛。当然,我们并不否认一个人可能被忧伤压垮,但我们仍然坚持,每一个人都应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逃避这一厄运,应该寻找一些消遣,以便分散心思,无论这些消遣是如何的琐碎,只要它们没有害处、不至使人堕落就行。
罗素认为,所谓有害的或使人堕落的消遣之中包括酗酒和服用毒品,它们以暂时地毁灭思想为目的。恰当的做法不是去毁灭思想,而是将它引入新的渠道,或至少是一条远离当前不幸的渠道。但是,这一点很难做到,如果一个人的生活向来集中在少数的兴趣上,而这少数的兴趣现在又充满了忧伤,那么,他就很难转移其思想。
厄运降临而能承受,明智的方法,是在快乐的时候便去培养相当广泛的兴趣,使心灵能找到一块不受骚乱的地方,此时它能唤起其他的联想和思绪,而不是那些使现在难以忍受的痛苦的联想和思绪。
一个富于活力与热情的人,一定能通过一次次新的兴趣,通过一种并不把世界看得过于狭小,以致于使人难逃厄运的世界观,战胜所有的不幸。让一次或数次的失败就击倒,这不能被认为是多愁善感而加以赞美,而应被看作缺乏活力而给予惋惜。我们全部的情感都受死神的主宰,它随时可以夺走我们所爱的人的生命。因此,我们的生活范围不应该变得如此狭窄。以致于把我们生活的全部意义和理想,听凭偶然性的摆布。
基于上述原因,一个追求幸福的人,应该在生活赖以建立的主要兴趣之外,明智地设法培养一些闲情逸致。
努力与放弃
按语:
罗素年轻的时候,曾轻蔑而愤慨地拒绝过中庸之道,因为那时他崇拜英雄式的极端主义。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的渊博,他渐渐感觉到:中庸之道或许是一种乏味的学说,但在许多事实中,它却是真理。必须保持中庸之道的原因之一,便是考虑到保持努力与放弃平衡的需要。在罗素看来,努力与放弃同人生幸福有很大的关系。他指出,幸福这东西不像成熟的果子那样,仅仅依靠幸运环境的作用便会掉进你的嘴里,幸福必须是一种努力;而放弃在获得幸福的过程中也起着重要的作用,聪明的人虽然不愿意在可以避免的不幸面前坐以待毙,但他也不愿意在不可避免的灾难上徒费时间和精力。人生如戏,每一个人都是自己惟一的导演,我们只有懂得努力与放弃,才能彻悟人生,拥有幸福的生活。
中庸之道是一种乏味的学说,然而,真理并非永远是有趣的。中庸之道便是一个恰当例子:它或许是一种乏味的学说,但在许多事实中,它却是真理。
必须保持中庸之道的原因之一,是在于保持努力与放弃之间的平衡的需要。两者都曾有极端的拥护者。拥护放弃学说的,是一些圣徒与神秘主义者;拥护努力说的,是效率专家和强壮的基督徒。这两个对峙的学派各有一部分真理,但并不是全部的。我们打算在本节内寻找出一种平衡。探究先从努力这方面入手。
除了极个别的情况外,幸福这东西不像成熟的果子那样,仅仅依靠幸运环境的作用便会掉进你的嘴里。因为这世界充满了如此之多的可以避免与不可避免的厄运、疾病、心理症结、斗争、贫穷和仇恨,所以,一个人若想获得幸福,就必须找到一些方法去应付这每一个人都可能碰到的诸多的不幸。在极少数情况下,幸福的获得无须多大的努力。一个性情温和的男人,继承了一笔巨大的财产,而又身体健康、爱好简单,他可以终身舒适地生活,而不知忧伤、恐惧为何物。一个美貌而又好逸恶劳的女人,如果嫁给了一个富有的丈夫而无须操劳,并且如果她婚后不怕发胖,在生儿育女方面又有好的运气,那么,她同样可以享受一种懒散的幸福。
然而,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大多数人并不富裕;许多人并非生来性情温和;许多人有着不安的情绪,使他们不能忍受宁静而有规律的生活;健康是无人能够把握的福气;婚姻也非一成不变的幸福之源。由于种种原因,不管是谁,幸福必须是一种追求,而非上帝的恩赐,而在这一追求中,内部努力与外部努力都具有极大的作用。内部努力可能包括必要的放弃,所以,目前我们只讨论外部努力。
无论是谁,当一个人要为生活而工作时,他的努力是显而易见的,用不着我们多说。不错,印度的托钵僧不必费力,只要伸出他的盂钵来接受善男信女的施舍就能生活,但在西方各国,当局对这种谋生之道并不赞同。而且,西方的气候也使这种生活不及比较炎热而干燥的地方来得愉快:无论如何,在冬季,很少有人愿意到寒冷的屋外游荡,而不愿意呆在温暖的室内工作。因此,单是放弃在西方来看,并不是一条幸福之路。
对于西方国家中的绝大多数人而言,仅仅温饱的生活不足以带来幸福,因为他们还需要有成功的感觉。在某些职业中,例如科学研究中,那些并无丰厚收入的人可以在成功的感觉中得到满足;但是,在大多数职业中,收入变成了惟一的成功的尺度。在这一点上,我们触及到了一种事实: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由于在这个充满竞争的社会中,只有少数人才能获得耀眼的成功,所以,适度的放弃是必要的和可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