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死死的握着刀柄,似是在海中抓住一根浮木,表情虽冷漠,语调却再不能平静。
“这些,我从来都不知道。”
山岚寂静,月光下彻,身后的竹林在夜风中簌簌作响,携着阵阵虫鸣缓缓入耳。
“你当然不会知道,因为你根本就不想知道,不然凭你的智慧,又岂会想不出这种谋反大罪一旦坐实,必会全家满门抄斩乃至灭九族来斩草除根……他将你们一家发配边陲,给自己留下了多大的隐患你总该是晓得的,说不定以后随时会从哪儿窜出一帮流寇打着你爹旧部下的名号以给兵神报仇为由谋反,他就有的头疼了。”
慕寥这句话,前半句似叹似惋,后半句则是幸灾乐祸。
老板娘垂眼看了看手中的刀,银色的刀刃折射出雪亮的寒光,将她的眼睛映的冰凉一片。
“他自然可以灭了湛家满门免得头疼,这才是帝王之道,为了江山大业,再卑鄙的手段只要耍的好,都可以万世流芳,不是么?”
胜者王侯败者贼,向来历史都是为成功者歌功颂德的自我撰述,月溶无聊的时候读过一些史书用以打发无聊时光,有些言论将那些帝王吹嘘的不似凡人,也不知道他们自己看到了会不会汗颜的起一身鸡皮疙瘩。
慕寥偷偷的将手中的伞递给月溶,然后抚着额角淡淡道
“头疼总是好过心疼,你爹是个有大智慧的人,若温珏只是个懂得耍弄权术的阴险帝王,你爹又岂会又之相交,更不用谈以死待之了。”
老板娘似是无限疲惫的阖上眼,蹙着眉叹了口气。
“所以说,我六岁那年被送往浮影阁,其实早就是我爹计划好的了。”
慕寥点头,对此不置可否。
“这么说,他的衣钵传给重华,想必也是他自己安排的了。”
再次点头,月溶听到慕寥答了声“是”。
她轻笑出声,抬眼看向慕寥,眼中一片撕裂斑驳。
“我一直以为,我爹在这世上是爱的是我,可现在看来,他却生来就是为家国社稷而生的……我未免,将自己看的太高了些。”
慕寥淡淡的与她对视,慢悠悠的问道
“你想不想知道,你爹为什么会收重华为徒?”
老板娘摇了摇头,不知道是说她不知道她爹为什么会收重华为徒,还是说她压根儿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过月容猜想,她大概是觉得事到如今,不管是因为什么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结局既然已经注定,他爹当初为了别人的江山断送了自己,同时也就是舍弃了她,这是道早就有了答案的选择题,不管是对是错,在她眼里值不值得,她都没办法倒回十四年前去替她爹做出选择。
根据刚才她和慕寥的对话,已然证实了月溶的猜想,老板娘就是湛泠对外宣称六岁病逝的独女,同时也是蓝裳……就像她说的,不管重来多少次,她都会杀了重华,根据家族性格的遗传来看,他爹极可能同样也是这么想的。
老板娘的目光跃过慕寥,看着身后幽幽竹林,一阵凉风掠过,她眼中静谧的月光被摇曳的竹影撕扯的支离破碎。
“我猜不透他,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关于他的事你别再对我说了,让我一个人……”
慕寥并不理会她的话,自顾自的说道
“因为重华的眼睛。”
老板娘猛地看向他,眼睛瞪睁的极大,月溶不禁暗叹,倒真是难为她竟然能把一双以狭长妩媚著称的丹凤眼瞪成杏核眼。
慕寥声音随风飘摇,冰凉的语气中带着款款缱绻。
“你父亲说,重华的眼睛,长的和你很像……你不在他身边的日子,透过那双眼睛,他就好像能看见你一样。”
老板娘死死的盯着慕寥,在这样一双饱含杀气的眼睛的注视下,慕寥的声音却是出奇柔和。
“你还记不记得重华临终前,对你说的是什么?”
老板娘一手捂着胸口,眉梢轻颤,身体颤的厉害,脚下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一步。
慕寥顺势提步跟上,继续问道
“你想没想起来,自己一直以来等的人是谁?”
她一步一步不自觉的向后退着,蓝色的身影轮廓模糊在夜色里,慕寥仍是步步紧逼直到崖边,就在她避无可避,差点儿一失足掉下去的时候,慕寥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肩膀,毫不犹豫的坚决开口道
“你找的人是谁,而你究竟又是谁?”
那倒退着的几步,似是用光了她全身的力气,她挣扎的甩开慕寥的手,踉跄着想要绕过慕寥,却被慕寥一把揽在怀里。
她将头侧枕在慕寥的胸口上,眼神像是夜游般茫然迷离,可话却是出奇的平静清醒,半点儿也看不出她刚才的震惊与脆弱。
“我想起来了,我是南陵国湛泠的女儿湛澜,也是浮影阁的蓝裳……我一直以来找的人,是我自己,而我等的人,早就被我杀死在了三年前。”
月溶看不透慕寥那半张平静的侧脸下掩藏着什么样的情绪,只觉得他抱着蓝裳的胳膊极其用力,像是要把她嵌进骨头里。
这一夜,他本就不是为了自己而来……月溶猜想,蓝裳忘了她自己就是蓝裳,忘了自己要等的人才是重华,而慕寥也一样忘了,他要寻回的人就是蓝裳。
心中似被一块巨石击中,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呼吸,待到想起来的时候,喘气却也变的十分费力。
月溶用力的锤了锤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提醒胸腔里跳动的那颗心,它现在应该是活着的……她拼命的想闭上眼睛不去看这一双月下相依的人,可眼睛却怎么也阖不上,她害怕遗漏了慕寥脸上任何一个表情,她害怕就是这么一转身,她就再也看不见他了。
于是她就这么静静的站在那儿,任从竹林里穿林而过的风逐渐将她风化成一座石像。
不知道过了多久,蓝裳缓缓的推开了慕寥,垂眸对他说道
“愿如梁上燕,岁岁能相见……我和重华的女儿,唤作重燕,在北国苏湛府中。”
慕寥缓缓放开了拥着她的臂弯,仍是闭着眼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蓝裳盈盈的对他施了一礼,一如二人在茶楼重逢时的柔软姿态,再起身抬头时又恢复了淡漠的神色。
她从月溶身边走过的时候身形微顿,轻声道了声谢,便再没有丝毫迟疑的走向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