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仍旧努力地将眼睛睁睁闭闭，拼命想看见我们，想看见尘世中的我们，而你仿佛已置身另一个世界，看不清前路，只看到黑暗，你曾经也经历过接近死神的日子，可是这次你感觉和那次又不同了。在无边的黑暗里，你一遍遍地问我：我在哪里？我一遍遍地回答你：你在医院里。这便是我们最后的对话。
而当你昏迷，我们知道你将不久于人世时，我们着急着去处理完手上的生意，我们要守候在你身旁，我们想陪着你走过最后的时光。我们无从知道那就是你最后的时光，而我们愚昧地以为还有时间，你会等着我们。总是这样错过，人的一生似乎总是如此自以为是地一再错过，以为会有以后，以为会有时间，那些注定的东西会在那里等我们，可是你的离世告诉我们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来得及，不是所有的以为都可以实现。生命原不受我们安排。
而那天下午出门，我们都忙了些什么呢？出门闯单行道，被警察罚款，我们在车上莫名地争吵，车上收音机里播着些莫名其妙的歌，主持人郑重其事地说：这首歌只有人睡着时，亡灵才会听懂。我的心很紧，却选择了沉默。路上与别人的车擦刮，进了修理厂修反光镜，刚修好。姐姐打电话说你去世了。这一下午，我们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教训，人生真正的教训。
我们一下午都在晃悠些什么呢？都在忙了些什么呢？那紧赶慢赶的怕得罪客户的工作，却耽误了我们与你最后的相守啊！那是永不能换回的相守啊！我们总是以忙拒绝了与你的相伴，那都是看一眼少一眼的相伴啊！多么愚蠢，却自以为是。
想着你的一生，是病痛陪着你，是药品伴着你，而我们这些孩子们在你有生的日子选择了多少个星期天与你相聚呢？我们计划着今年你六十岁大寿，为你好好操办一番，带你到大自然去，邀请所有的亲朋好友为你祝福，为你来之不易的六十岁生日，六十年的坎坷。可是我们不清楚，对于你来说每走一年都是在与命抗争，你每年的生日都是对生命的跨越，而今年你却再也跨不过去，你消耗殆尽所有的体力，尽管你同样是心有不甘。
你得癌症已有三十八个年头，那时你还只是个姑娘。你一生经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手术，你顽强地应对。你像常人一样结婚生子，尽管体虚，却仍然坚持有了一双儿女，爱人远在边疆当兵，你便独自拉扯着一双孩子，也许是生活磨砺着你，是生活加重了你的病。而你始终不曾向命运低头。生命的味道让你尝得够够的，可你从来没有想过放弃。1992 年的一次手术后，你失去了用喉咙吞咽食物的功能，你只能用插胃管的方式，在未来的日子里靠注射流汁维持生命。自我认识你至今，你这样地生活了十几年，可是你从没埋怨过生命给你的苦，你怀着感激的心感谢上苍给了你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活下去。你鲜活地活在我们身边，时常“视察”我们的厨房，适时地将冰箱塞满，带来新鲜的蔬菜，你关心着我们的胃，我们的身体。
一切的坚韧与不舍源于你自己与自己的一次次对话：我要看到孩子们结婚生子。这几乎是你活在人世所有的牵挂。好人有好报，在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之后，你如愿以偿。
当我们步入婚姻殿堂时，你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激动，而于你更是实属不易。重翻旧照片时，我看到你嘴角灿灿的笑，那是对人生的恩赐充满感激的笑，你终于看到小儿子走上了红地毯的那天。儿子曾是那么顽皮的孩子，而今也有个女人在他身边照顾他了，你尽可以放心了。虽然我们知道这种爱永远无法替代母爱。
当病魔在沉寂了十几年后复发，它是如此的来势凶猛，看似不起眼的一个小疱块，却在两个月间疯长，医生对之束手无策，因为你的脖子上已经历了无数次动刀，也经历了无数次放、化疗，你年老的身躯再也承受不起。你知道这回将坐等死亡的来临。在病床前，你拉着我的手说，希望和你的儿子白头偕老，好好照顾他，因为他就要没有妈妈了。我记下了。我亲爱的妈妈！十年婆媳，我们从来都是和睦相处，你从来都是我最敬佩的那个人，因为你的坚强！
在病痛折磨你的最后时光，你仍坚强而倔犟地生活着，发青的手脚肿胀着，不肯进食的胃，每日必须注射吗啡排解疼痛，浑浊的双眼总是紧闭，点滴从早输到晚以延长生命的期限，越来越听不清的少量话语，焦躁的脾气。看过你的人都说可怜。而你坚持着。
当岌岌可危的呼吸，让你大口喘气，全身的疼痛让你的大腿弯曲之后甚
至不可以伸直。面对这样直截了当的疼痛，面对这样沉重的呼吸，你仍然选择像这样的生。我们知道你在作最后的抗争，像以往一样，你希望有奇迹出现。可是，生活里没有那么多奇迹。
你在今年第一次月圆之夜走了，选择这么个圆满的日子离去，大致你也认为你的人生已圆满地画上了句号。因为没有怨，所以也无悔走过这一生。
看到那些厨房里的食物，知道您的日子——那琐碎得如缤纷樱花一样的日子，永不再来。而我何其幸运，能够获得这份只求付出不计回报的慈母之爱。
还是会问自己：生命的味道是什么？是阳光的味道？是冬雨的阴冷？是缤纷三月的满目桃花香？是寒冬腊月凄风苦雨的涩？其实看看你的一生就知道，生命的味道大多是酸酸涩涩的担当，怀着感恩的心穿越生死，让自己最终品尝到生命甘甜的味道。
(后记：这是婆婆去世一年后，我在博客上贴出的前一年为她写下的文字。怀念是一种痛，让我再也写不出什么文字去述说那种离开她的痛楚。怀念她的坚强，怀念她倔犟的生存方式，怀念她无微不至、伟大的母爱，这一切，都让她在我心中无人替代。不管此时的她身在何方，云游到天堂的何处，而于她深深的思念，只会日复一日长久。时间并不能垂钓走那些属于我的溪水，我知道她给我留下的将是永恒！)
2010 年2月26 日
看见时光住处写的《手心里的，温暖》，看到她写与她的婆婆之间的温暖。婆婆视她如己出的温暖。我泪流满面。我想起了我的婆婆。两天后，大年十五，两年前你在这天去世。真的好想你！视我为亲闺女的妈妈！
刚打了一通电话，安排后天去给妈妈扫墓的事儿，联系亲友，然后坐在电脑前看到时光的博文。思念之情如滚滚洪水，不可阻挡。我必须写下些什么来和妈妈对话。
亲爱的妈妈：打下这几个字，在书房里一个人已是滚进了泪水的洪河。我微微颤抖着身体输入这几个字：你还好吗？今夜与我相会吧。梦中会见到你吗？我不知道别的儿媳对婆婆会有什么样的惦念，但我知道我这个媳妇，与你的感情，已是与我亲生妈妈无异。
今天在车上听歌，我突然想起那天见你最后一面的时刻。当主持人念悼词说，最后见一见你——我们的妈妈。我从来不曾听过我如此放肆地号啕大哭，我靠在东的肩上，想忍住，可是我的悲哀让我不能止。走到你的遗体前，给你跪下磕头。大嫂拉着我说，也许你的离去，是你的解脱。
也许我太残忍，你在人间遭遇了那么多的病痛，我却仍然想留你在人世。其实我知道你也多么不想去。你的人生你还想把它走得更长。你想看到孙子长大，看到他读大学。而你去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刚满五岁的顽童；你想看到姐弟俩的婚姻都白头偕老，你想成为我们的见证；你还想到处看看重庆的新变化，看一座座桥修通，看轻轨一站站地连接南北，你原本是个关心社会的老太太。所以我知道你有万般不舍，我知道你有万般割舍不下。
你靠着氧气，靠着一点点盐水，靠着一点点羹汁维持着倔犟的生命。而我们做儿女的，唯一能做的仅仅是守候，丝毫不能减轻你的痛苦。看着你被病痛折磨，却无能为力。那是我们的悲哀。
你在人间短短的五十九年，却忍受了三十几年的癌症折磨，它将如花的你，将原本丰盈的你，戏弄得枯瘦如柴。老天太欺负你的善良。你却从来没有忘记仍要做个善良的人。
写这封信，身体一直微微颤抖着，泪如洪流不止，就让眼睛哭肿吧，就让泪水流个够吧，怎么流也无法流尽我对你的思念，一切都无法掩饰我对你的思念。
今天我去买了黄菊花，会带给你。让你那寂寞的墓地也沾染一丝丝春意吧。让你也闻闻尘世的花香吧。我知道你仍然是个热爱生活的女人。现在梦中梦见你，总是衣着干净，身体比以前棒了，脸上有了红晕，气管上再没插上跟随你二十年的铁管子。你可以自由呼吸，清楚地说话了。你真的解脱了，是吗，妈妈？如果你在那边真的过得很好，我们也就安心了。
而妈妈，在你走后，家已不再是家。那个家我们不再爱回。有人说妈妈是蒜衣，包裹着自己的孩子。而我们这些作为蒜瓣的孩子们，在妈妈走后，蒜衣掉下的那一瞬，已变得无家可归。这又是孩子们的悲哀。
我努力在让自己仁慈些、宽容些。可是无法做到。因为妈妈你实在太好，这世上无人能及，无人可替代。你对我视为己出，而我看你也如我的亲妈妈一般疼着爱着。我知道你很懂我，而我也一直很理解你！
泪如雨下，心如刀割，止不住！
在墓前，我只能静静地抚摸你的照片，一遍遍擦拭。可是要那么久，那么久才能见上你一面。要那么久，那么久才能见你一次。因为你的房子被安排得那么远，像要阻隔我们。可是我们之间的婆媳情又哪里是时空能够阻隔得了的呢？他们不懂，我们也无须解释。
我知道，一曲终了，可是我们并未走散。我们会在冥冥中相会，我们会在呓语中述说彼此。那是我的幸！
2011 年2月你在天堂还好吗？
今天是大年，是你的祭日。不是我纠结于这个日子，是这个日子会记住自己未能守你最后一刻的痛心。
也许生活要继续，而有些人的生活要继续，需要精彩，需要花样，于是昨天有人来跟我们说，要结婚了。我反对。自问不是苛责的人，可是无法看懂那个人的心。另一个人就那样死心塌地，宁愿众叛亲离，恍然回到了青春少年般的执著。
于是，在今天更加想你。更加想你！尽管你的墓地那么远，可是今天会去看你。
世间没有人比得了你，你的慈爱，你的恩情，你浓浓的爱。
想做那最决裂的人，想做那最坏的人，不知为什么如此。只为你。
无情的人说了很多无情的话，伤害，滴血。
不希望你看到我难受的样子，那样你会心疼，你会着急，你会不忍。可是无法不落泪，无法不……
下午去看了你，此时心情好了很多。也许只需要在墓前和你絮絮叨叨，念一些家长里短，哭出心中的委屈，仅此而已。知道不该来打扰你的清静，可是我们在你墓前时，有一只小鸟对着我们不停地啼叫。我们本在埋头烧纸，可是这只鸟儿的叫声让我抬起头来。它就对着我们啼叫，那么重的烟雾，它并不躲散。周围没有别的鸟儿在啼叫，我甚至相信那就是你。我也但愿那是你，变为鸟儿可以自由飞翔。
我们去开车准备往回走时，那只小鸟又飞到车前，停到车旁，一跳一跳的，向我们靠近，当我们走近它时，它也并不起飞，真的是在送我们。
回来的路上，我告诉东心情好多了。因为去看了你。是的，妈妈，你就像我的亲生妈妈一样，疼爱我，怜爱我们每个孩子。只有站在你面前，哭出来，才让我释然。
此时，我们刚刚回来，外面的烟花鞭炮阵阵，年就在近前。我们怀着对您的思念，拥着您的爱，会长长久久地好好活下去。
为了彼此的爱，好好活，好好过！让我们过得更好。没想到自己如此逼仄，可是没有办法，无法代替的人永远无法抹掉，并不因年岁长久而淡忘。对你的思念亦是如此。
安！拥着彼此的爱，安！好！
2013 年1月1日
今年的正月十五，你就走了五年了。五年的时间不长不短，可是，婆婆，你从未真正地离开过我们。
想你的一切，你在那边还好吗？
曾经深深地沉浸在你离世的事实里，不能自圆其说，不能自拔的痛苦。有朋友劝我读《西藏生死书》了解生死，这本书告诉我，死并不是那么可怕。死，是另一种存在。2012 年，一个动荡的年份，我们相安无事地与家人一起平静度过，其实只要有爱，有家在的人，从来不会惧怕生死。不管经历什么，家永远都是我们最后的防线，防线不垮，世界不会坍塌。只是我们的世界里，少了你，是遗憾，少了你的爱，我们像缺少翅膀的天使，不敢飞翔，却又不得不飞。
那个家再也没有你的味道，可是我们家里依然有你的气息。你睡过的床，儿子还在睡；你穿过的衣服，我的外婆还在穿；你用过的菜板，我依然在用它切菜；那年为你买的一个生肖鼠，依然洗得干干净净的，在我们的桌前。
我们保持着家的原样，让你找得到回家的路，可以随时回来看看。这里有你熟悉的模样，只不过孙子已长高，当年不谙世事的他，如今已是小小少年；我的额前有了白发，与东一同进入中年，爱让我们彼此更加圆满。这是你最愿意听到的消息吧。
我一直怀揣着爱，坚持把这本书写完，我要用我的方式去祭奠。有时时间并不能冲淡思念，我的思念一直都牢牢地在心中，没有减少，更没有消失不见。是那些千丝万缕的情，纠集在一起，结成一张牢固的网，风吹雨打，不离不散。
有一种婆媳之爱，真的可以这样美好。你我完美见证了这样的美好，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去惦念、去记取、去懂得。
我相信，你一定天上有知，人间的一切，你都能看见。那些为爱而升的烟火，那些我们如闺蜜般相知的日子，是我的幸，我庆幸有你这样的婆婆。对你的思念一如既往，那些已成黑白的旧日，从不曾走远。
这本书断断续续写了近两年，因为手上有好多工作，我现在一直从事着自己最爱的文字工作，而我在有限的空闲时间里，除了陪儿子玩耍，陪陪妈妈，还要看书，看电影，写作，真的有好多好多事，时间真的不够用。可是无论时间怎么向前，为你保留的那块心上的静地，一直都在。在暗夜里，在写作的某个间隙，在我去厨房里烧水泡茶时，在我与东游走山山水水间，很多时刻里，我依然会想起你。其实你一直都与我们在一起，从未稍离。相信你也能感知，感知我们一直都带着你，从未远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