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衍放开胡相的手,恭敬道,“岳父大人息怒,玉冰也是担心岳母大人的安危才会如此。”
“玉冰娘失踪,我确有责任。”长长叹息,胡相目有愧色,转而对高衍笑道,“小女自幼任性,日后还请王爷多多包容。”
“岳父大人多虑了,小婿从未觉得。”高衍朗声一笑,自嘲道,“常山王府上上下下都很信服玉冰,现在府里的人只知道有玉冰,不知道有小婿。”
高衍将她抬到很高的位置,甚至高于他自己,一个男人这么做,无非是想告诉众人他很宠她,玉冰感激的望了一眼高衍,她知道,高衍的这些话不是说给众人听的,而是说给爹和大娘听的。玉冰和娘在相府一直没什么地位,现在高衍如此宠她,又称玉冰的娘为岳母大人,从此以后,相府上下没有人敢再怠慢她和娘亲,包括爹和大娘。
胡相目光几度变幻,片刻归于平静,“王爷如此宠爱,是小女之福。”
“岳父大人,此言差矣。”高衍敛去笑容,目光灼灼的望向玉冰,正色道,“能娶玉冰为妻,实则是小婿之福。”
融在高衍的目光中,玉冰难以分辨高衍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只是心中有暖泉缓缓流淌。
胡相讪讪一笑,不再接话,只是暗中思忖着高衍这些话的分量和含义,目光不露痕迹的扫了一眼高衍和玉冰,渐渐确定,玉冰娘失踪,就是被人救走……
“娘若没事便罢,娘若有任何闪失,我绝不罢休。”玉冰言语轻飘,淡淡的扫了一眼大娘和爹,信手折下一朵兰花,揉搓成泥,落成一地金黄。
转身,遇上大姐和二姐携手而来。大姐腹部隆起,二姐刚刚显怀,两人笑若春风,连带一侧的芳丛也随风荡漾。
没想到大姐和二姐都已有了身孕。玉冰上前祝贺,将玉簪送给她们,并不多话。月玢和月瑶见玉冰沉默,知道玉冰在为二姨娘的事情犯愁。
侧目望向高衍,高衍正向高循和高偡道贺,心中莫名酸涩,移步离去,素白广袖卷起烟纱披帛,萧索自地而起漫卷身后,纷纷落英飘落残红一地,落入高衍的眼底,微微一凛。
各位藩王在京中都有府邸,只是规模远逊于封地王府。
鎏铜涿弋,朱红大门,两侧廊柱绘彩错金,高峙庄严,翘角飞宇,檐上碧玉琉璃生光,与匾上常山王府几个金漆大字,映在春阳金辉之中,流光溢彩。
这份威严较之安州的王府,犹过之而无不及,到底是京城繁华,让世人流连。
大门缓缓敞开,侍婢鱼贯而出,匍匐跪地,恭迎王爷和王妃。
身在安州,她或许可以自欺欺人,依旧是独自一人;跨入眼前的大门,便是昭告世人,此后她就是常山王妃,无论生死,是人是魂都要留在王府之中,天下之大,除了王府,竟没有她的去处。
一年前,她还是不为人知,遗忘在落雪轩的相府千金,是落雪轩的小冰儿,也是凝香楼的学徒,花间亭里的小二;一年后,她成了王妃,一下从地上升到云端,没有欢愉,只有高处寒意。
一年前,她有娘亲、兰姨和墨雪,还有一个爹;一年后,却只剩她一人,身边的人不是抛弃了她,就是被迫离开。
他们依旧是他们,而她不再是她,事易时迁,变变幻幻中,她更了姓,易了心,也换了笑颜。
抬眸处,轻云蔽日,洒落的光辉,淡淡匀匀,消隐在尘埃之中。
手背有着一个人的掌心温度,缓缓传入心脉,茫然神色触上高衍柔软的目光和声音,“还有我。”
三个字淡淡的吞吐在他的唇齿之间,犹如纶音佛语稳住了她的心神,攥紧的拳头渐渐舒展,静静的躺在他的手掌之中,清澈透亮的双眸上渐渐升起薄雾。
绿衣红裳,一片姹紫嫣红,罗裙逶迤,轻纱披帛拂过花丛,彩袖扑蝶;莺声燕语,绢帕掩唇娇笑,眉目下尽是风情。
满园百花在美人面前暗自失色,兀自垂落,乱红随风漫卷,倾洒庭院,只留余香缭绕玉冰鼻尖。
翠叶红蕊,又是满园春光。
进京已有时日,皇上和太后一直未有召见,美姬却是隔三差五的送来,有太后送的,有皇上送的,有大臣送的,还有爹送的。
爹说堂堂王妃身边怎能没有两三个侍婢随身伺候,特意送来两个伶俐的丫头,供她使唤。
送来就收着吧,这王府上下,烦碎琐事,粗重杂活总要有人去做。
“爹怎么没问逐夕?”玉冰捡起地上残红,放在鼻尖,轻轻嗅着。
花阴旁,高衍懒懒的躺在藤椅里,微阖双目缓缓睁开,挑眉看她,“你说呢。”
兰苑中,高衍谈笑之间,看似戏言,却也倒出实情,爹相信她已经站在了高衍这边。更何况现在娘亲失踪,她也不可能再听命于爹。
手上残红捻作成泥,随手一扬,落成红雨,“这满园春色,你慢慢消受。”
转身之际,轻罗披帛已缠绕在他的修长手指之间,高衍起身,披帛玩弄掌心,“花团锦簇,百卉千葩,春光固然是好,只是,若有野藤蔓延,务必要连根铲除。”
高衍眼中隐隐浮出杀气,玉冰只觉背脊渗出寒意,“若是无根浮萍呢?”
“既是无根之物,焉能得久,清去便是;若是留着,反而不能得见,鱼戏莲叶间的乐趣。”将披帛握在手心,负于身后,侧目微笑,“铲除也好,清去也罢,就劳烦王妃多多费神,王妃对付翠叶红蕊向来很有一套。”
被高衍揶揄的够呛,用力扯下高衍手中的披帛,轻轻掷于身后,摇曳于地,对着高衍嫣然一笑,款款走向百花丛中。
众人见王妃走来,俱是一惊,匆忙伏身叩拜,屏住呼吸,深怕惊扰了眼前的绝色。
进府已有些时日,却第一次面见王妃,有几次都是从远处遥遥远望,只见发髻高耸嵯峨,身姿曼妙,今天才得见真容。
“王爷在回廊下面等你们,快去吧。”
玉冰缓缓开口,目光扫向众人,娇羞低眉,窃喜之色,全然落入她的眼底。
众人起身,缓缓走向回廊,步伐渐渐细碎轻快,彩袖披帛翩翩,宛若蝴蝶起舞。
这些女子,以为进入王府,进入侯门贵胄之家,就可以攀附凤枝,以为得到王爷的一丝的垂怜,就可以衣食无忧,跃居人上,这一世就可以荣华富贵,殊不知,高衍早已为她们想好了去处。
大树参天,阔叶如碧扇,层层簇簇滴翠,遮去大半骄阳,只有缕缕余辉携着绿叶清香洒在丽影身上。
树干之上有两个正字,赫然入目——十天,他们相处了十天,为了记住这棵树,为了记住这十天,更为了能记住他,她费力刻下这两个字。
手指缓缓抚过,凹凸之处已失去之前嶙峋,定眼望去,字迹似清晰又模糊——到底是时间如流水变幻人心,以前本想将年华托付于此,却奈空成泡影;以后,她的韶光能托付与谁?
她与高衍成了朋友,亦或是盟友,却只限于此。
缓缓走下山坡,山外晴空静好,回首处,阔叶如扇覆盖山岭,满目苍翠,唯独再看不见那两个字——不见也罢,终究要消失在流年中。
年年岁岁花相似,桃花一如去年娇艳似火;岁岁年年人不同,桃树下的丽影已不复当年模样,双眸黯淡成灰,只有高隆的腹部才让无边的灰败闪亮出一点火光,照亮着生命。
枝桠交错依旧——想必这里就是当年大姐遇到桓大哥的地方。
安济河对面的山坡上,花间亭旁的桃树下,都是因为他放光溢彩,而他终究没有属于她们。
“大姐”玉冰轻唤。
月玢见是玉冰,灰暗的脸上渐渐露出笑容。
“你现在行动不便,云葵呢,这丫头跑哪儿去了,怎么不在身边伺候你。”
“病了,还在平州。”月玢淡淡的说道。
玉冰上前搀扶月玢,凝霜般的玉臂上几道结痂长痕怵目惊心,“他打你?”
“没有。”拉下广袖遮住伤痕,微微笑道,“他怎么会打我,来之前,被猫抓伤的。”
月玢转过脸去,玉冰不再多问,两人向桃林深处缓缓走去。
花间亭外,众人重重围观,接踵擦肩,争相眺望花间亭里的风采。
绕过众人,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花间亭里,几位爷锦袍华服,亦或丝衫广袖,迎风而立,愈加隽逸;撷玉坊的歌姬,淡扫蛾眉,双目浓浓含情——抛开桃花娇艳,花间亭里自成风景。
春光涟漪,一如去年。
弦歌之声方歇,掌声四起。
“秀秀姑娘的歌声如清涧溪水,宛转袅袅,又如黄莺出谷,遏云绕梁,当真玄妙。”四爷赞美道,语音转而淡淡,“只可惜少了依依姑娘的琴声……”
秀秀低眉一笑,“姐姐的琴声堪比天籁,旁人无法企及。”转而向六爷微微欠身,“六爷今儿怎么没将姐姐带来,奴家很想念姐姐。”
六爷呷了一口茶,扫了一眼四爷,浅笑道,“我也想让她来,见见故人,可惜她病了。”
“病了?”秀秀惊讶道,“是何病?”
“说是头疼,已请大夫为她诊治,应无大碍。”
“姐姐原来是旧疾犯了。”秀秀沉思片刻,低语道,“奴家想去瞧瞧姐姐,不知是否方便?”
“随时恭候。”六爷淡淡一笑。
秀秀娇羞低头,双目含情偷偷飘向六爷。
四爷目光闪动,爽朗笑道,“我有个提议,不知六爷意下如何?”
六爷神态从容,“四哥的提议定是为了我好,洗耳恭听。”
“不如让秀秀姑娘与依依姑娘作个伴,一来全了她们姐妹情分,二来也多了一个人为你红袖添香,岂不两全。”
八爷与九爷相视一望,嘴角挂出笑意,目光转向六爷。
花随风起,众人静默,均在等待六爷的回答。
六爷款款起身,抬步走向北角的桃花树下,对着树下的丽人微微一笑。
众人这才发现,桃树下,不知何时来了两位佳人。
平静的花间亭,已有人开始窃窃私语,眼前的一位佳人与去年的小二竟如此相似,连立在亭中的秀秀也震惊不已。
大姐和二姐怀有身孕,身形丰腴不少,众人已认不出她二人,更何况花间亭中新人与旧人,欣赏的都是眼前风景,又有谁会挂念往年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