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么?玉冰问自己,不由的嘴角挂出笑意,现在还由的她怕么。
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的纤眉,滑向她的脸颊,“玉冰,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能否成功,但是,若是连试都未曾试过,我一定会后悔。”
垂下双眸,良久之后,缓缓抬起睫毛,弯弯的睫毛宛如蝶翼,蝶翼下黑白交割的双眸里,万里无尘,“我明白。”
高衍淡淡一笑,无奈、怜惜、痛苦、挣扎都化在这一抹笑中……
“不对。”玉冰猛的抓住高衍的胳膊,“太后诏令各位藩王进京,难道……”
“不错,太后知道自己已命不久矣,只是她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按理说,太后若只是病重,不会诏令藩王进京,除非是病入膏肓,已无回天之可能。难怪太后对皇后冷淡,语带讽刺,“太后相必已经知晓是皇后所为,是否会知道与你有关?”
“应该还不知道。”抬起她的手,摩搓着自己的脸,这些日子来,他很喜欢这样做,喜欢他的唇滑过她的掌心,绵绵柔软,让他心静,“玉冰,别问了,有些过程你无需知道。”
触碰到他唇上的温热,玉冰心中酥麻,本能的想抽回手,可是却被牢牢扣住。
“别动。”
高衍语气柔和,玉冰有些失神,任由自己的手抚摸着高衍的脸,直到高衍的唇亲亲的印在掌心,她才懵然回神,茫然的揉搓着自己的手,心中怦然,又柔软无力,绵绵如柳絮。
马车停下,高衍拉起玉冰的手下了鸾舆,玉冰抬眸,看到的却是景文王府。
“为何来这里?”
“想看看孩子。”
想到孩子柔软的胳膊,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尘埃,能让人瞬间抛去世间的所有烦恼,心中平静,只是还有一事她始终都要问清楚。
“高衍,你告诉我,段淇至今没有身孕,是不是你……”
“不是我。”高衍正色道,“至少目前,我还不会这么做。”
玉冰愣愣的点头,他的话已经很明白。
拂过她被风吹起的鬓角长发,高衍笑道,目下不露痕迹的滑过一丝冷光,“看在太子亲自为你披风氅的份上,我也不会这么做。”
玉冰的脸瞬间凝结,原来他都看到了……
襁褓中的婴孩,粉雕玉琢,阳光穿过纱窗轻洒在婴儿的脸上,绵绵柔软。
玉冰本想抱他出去让高衍瞧瞧,只是婴儿那柔软的吹弹可破的肌肤,让玉冰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倒是月瑶,轻轻抱起婴儿,“抱个孩子,看把你吓的。”
玉冰无奈笑笑,转身坐到床榻边沿。
月玢斜靠在床上,伸出手,轻轻握住玉冰的手,见月瑶在侍婢的搀扶下,缓缓走出寝室,说道,“怕么?”
今日,第二个人问她怕不怕。
玉冰轻轻摇头,她不怕,她怕的是人心——那个温柔似水的女子……
“玉冰,答应我的事情,要做到。”
玉冰抬眸,望向大姐,她不明白大姐身体已然安好,为何还要如此说。
点头答应,不问原因,她知道问了,大姐也不会说,大姐向来只将心事藏在心底最深处。
犹记当日,月玢分娩时,因胎横气逆,几乎命悬一线诞下婴儿。这个差点夺去月玢性命的婴儿,让玉冰起初颇为厌恨。
月玢紧抓玉冰的手,气若游丝,似在弥留之际,“答应我,我若去了,代为抚养,善待于他。”
玉冰瘫在榻前,泣不成声,点头承应,她知道,这个世上,大姐谁都不信,连她的夫君景文王都不相信,只相信她。
她们姐妹三人,一起长大,情分看似一样,只有她与大姐心里明白,她们两人之间的情分似乎更浓几分。
看着月玢轻轻闭上双眼,玉冰只觉天昏地暗,定州时,她在她耳边的低语,幽然响起……
她们似站在木板的两端,一人掉了下去,另一人也随之掉了下去——原来这些年,她一直是她的浮木,一直回护着她和娘亲。
她看到了人的出生和死亡,生死不过如此,拖延不得,求成不得,上天早已注定。
半月后,太后崩逝。
朝野上下,悲嚎恸哭,哀钟长鸣。
浓云滚动,天下缟素,惟有梓宫上金黄绫绸,雉羽凤纹,随风争动。
宫中白纱黑幔垂落,昭示着太后辞世。
皇上悲痛,辍朝五日,哀悼太后。虽身体染疾,仍亲扶梓宫,送往皇陵。
小小侍妾,荣升贵妃,入住中宫,登上后位,把持朝政,令天下臣服——世人眼中的传奇女子,莫过于此。
一代太后,手握半壁江山,皇权数载,随着长眠厚土,落幕成空。
皇权回归,丹墀之上,明黄朝服,俯瞰群臣。朝夕之间,朝中大臣擢升贬谪之后,焕然一新,俱是天子门生。
只是纵然江山在握,却敌不过岁月无情,病魔伤身,陛下四十有余,鬓角却华发丛生,垂垂老矣。
丧礼毕,各位藩王回往封地,常山王暂留京城。
常山王日日进宫,常常留宿宫中,就连玉冰也难得一见。
晨辉洒在玉阶之上,玉冰慵懒的走出寝居,却见高衍正立在紫藤花架下,身上沾满落花,看来已立了很久。
高衍望着玉冰,双目灼灼,唇角慢慢溢出笑意。
玉冰猛然想起自己还未梳洗,披散着长发,穿着单衣就出来了,避开高衍的炙热目光,“你等我一会儿。”
梳妆台前,乌发如瀑布般披覆,如绸潋滟,垂至腰间。
长发随着苗氏灵巧的手指逐层绾起,身后清丽的裙衫不知何时换成一身素白丝袍。
玉冰侧目,只见高衍削长的手指,缠绕着她最后一缕长发,拿起玳瑁钗,轻轻绾上,“现学现用,还不错。”
不敢望铜镜里的自己,只觉脸上发烫,一颗心怦怦而跳,似要夺胸而出。
高衍拉起玉冰的手,“先去用膳。”
是了,他一直在等她用膳。
两人相对而坐,静默无语,这一刻的靖好,却非丝竹琴弦所能寻得。
“昨晚几时回来的?”
“玉冰。”高衍抬眸,温柔道,“你不用每晚都等我。”
“睡不着而已。”
“想回安州。”高衍一语道破。
京城,她长于此,生于此的地方,却让她渐渐陌生,这些日子她常常想起连枝苑中的那颗梨树,池塘里的那株睡莲,入夏时节,也该开了。
“再等几日,有些人还没准备好。”高衍意味深长的笑道,心中动容,没想到她会念着安州,“放心,保证让你瞧到萃锦园中的流丹枫叶。”
玉冰垂眸,却听到来人禀报,说皇上召见,请王爷速速进宫。
鸾驾前,玉冰轻拉高衍袍袖,低语道,“高衍,我有话想跟你说。”
高衍淡淡一笑,轻握玉冰的手,“我明白。”转身步入鸾驾,横帘卷起,高衍探出头来,卷云冠下,双目柔情,“不用等我,你想的事情,我尽力而为,蔓藤野草化为无根浮萍。”
玉冰嘴角微扬,展颜一笑,“谢谢。”
次日,朝堂之上,段相递上奏折,请求辞官,皇上再三挽留,无奈之下,准他告老还乡。
五日后,圣旨下,封段禧为清平王。
段禧段律父子,虽与明肃皇后结党,把持半壁江山,现如今,明肃皇后崩逝,树倒猢狲散。皇上念其父子二人,功在朝廷,特封段禧为清平王——自岐国开国以来,第一个异姓王爷,虽无实权,却准予他荣归故里,安享晚年。
擢升兵部尚书段律为太保,晋列三公,三公九卿,看似位高权重,实则是架空段律兵权。
但世人看到的却是皇恩浩荡,明肃皇后崩逝后,段禧和段律不仅能全身而退,而且封官进爵,不是皇恩浩荡,是什么?
入朝三十余年,乘风破浪,直挂云帆,登上相位,成为百官之首,庙堂显达,一时间,段相门生遍布天下。
敌不过时光流转,一朝天子一朝臣,成王败寇下,挂印折绶而去,已是最好的退路,远帆上,萧索的身影,点点隐入天际。
身穿朝服,携仪仗,踏入宫门,她该去瞧瞧段淇。
殿内,段禧与往常一般,摆弄花草,并无异样,玉冰的心稍有宽慰。
幻儿跑入殿内,神色慌张,“娘娘,不好了。”
“我很好。”段淇淡笑道,“说吧,现如今,还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今日早朝,段太保递了辞官的折子,说是相爷……王爷年老,要回乡侍奉王爷。”
段淇摆弄花草的手,停顿片刻,继续翻弄,玉冰见她不语,问道,“皇上准了?”
“准了。”幻儿嗫嚅而语。
段淇玩弄着手中的花瓣,低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这样也好。挂印而去,省了皇上疑心。”
段律虽是自请辞官,又怎知不是皇上图谋,段禧告老还乡,段律位列三公,虽无兵权,但段禧门生众多,段律军中威望犹存,盘根错节,根基仍在,皇上又怎会放心段律身在朝堂,居庙堂之高。段淇为太子妃,今日的段律,他日,怕是另一个段禧,外戚之患犹在。
“阿淇。”玉冰抿唇低唤。
“一年前,嫁入宫门,不就是为今日,他们能挂印而去么?”段淇垂眸,淡淡一笑,笑容下苦涩犹见,“旷江湖之远,希望爹爹和哥哥,能够豁达一生。”
当初再不明白,现在也都明白了,她也是一颗棋子,段淇苦笑,若非顾念她是太子妃,若非太子苦苦恳求,皇上又怎会让爹和义兄挂印而去。
望着段淇唇边的一丝苦笑,玉冰心中叹息,若不如此,段禧或许能逃过一劫,但段律定会是下一个闾丘彦。
段淇与她,同为相门之女,她嫁入王府,远行安州;而她却嫁入宫门,身为太子妃,处在宫闱之中,金枝玉叶;九重宫阙里,位次皇后,高傲显贵,万千殊荣,如处云端;现今,随着太后崩逝,段氏一族顷刻之间,已然败落,荣耀虽在,却只剩华丽空壳,段淇也从云端瞬间跌入尘埃。
前朝与后宫,向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段禧父子挂印而去,只留段淇深处在重重宫门里,飘零一人,前朝无权臣,后宫无荣宠。
好在,好在太子对段淇宠爱有加,不会负了段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