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妙锦伸手扶起玉冰,“帝王御座牵动着天下多少英豪,一心想要手握江山,只是,自古以来,能握紧江山的圣君莫不是贤明枭雄,当今皇上虽然贤明,却非枭雄,少了一分狠戾,多了一分柔软……他日,王妃若是登上后位,万请王妃保皇上一命。”
玉冰怔怔的看着李妙锦,再也说不半个字来。原来,她早已看的明白……
“其实,这个天下谁做皇帝,对锦儿来说都一样,锦儿只希望太子哥哥能平安百年,即便远嫁邹国也无憾了。”
话音方落,人已转身离去。
背影萧索,披帛随风卷起无可奈何的惆怅,落在玉冰的心里一片荒凉。
事事非非走到这一步,早已没有回头路。
此后,一连数日,高衍以养病为由不再上朝,同僚纷纷携礼探望,高衍一律闭门谢客。
二月的天气,即便柳条泄出春光,仍微感轻寒,更何况,细雨之后,这空气中还有着湿意。玉冰理了理风氅,这湿意似乎越来越重。
“冷么?”高衍看向玉冰,“要不去书房?”
自高衍闲赋在家,玉冰也乐得高兴。以前在安州时,他不上朝,只要想见他,总能见到他。回到京城后,每日都要上朝,还常常被皇上留下,有时日里都见不到人。
每日早上送他到门口,看他出门;每日晚上她会在立在门口等他,寒霜露重,她都会等他回来,她知道自己在害怕,害怕他被留在宫里,就出不来了……
现在日日陪着她,她并没有觉得不妥,她知道高衍暗里定会有安排。
玉冰摇摇头,执子而落,“不冷。”每日用完早膳后,与高衍下棋对弈已渐成习惯。
见高衍迟迟未落子,抬眸望去,却见高衍正盯着自己,又望向自己方落的白子。玉冰望向白子,才发现自己方才一步弃了后路。
“怎么了?”高衍目露关切,“如此心不在焉。”
玉冰摆弄着手中白子,“今日不知为何,总是心神不宁。”
正说着,元少棕走来,一脸的沉郁,“闾丘策死了。”
身子一震,手中白子无声落地,玉冰怔忪的望向高衍。
高衍神色冷淡,只是目中闪过疑虑,“什么时候的事。”
“据闾丘策府里的下人说,昨夜四更天时,书房失火,闾丘策为了书籍葬身火海。”
“为何起火?”高衍捏着黑子,黑子如墨般镶在他的双眸中,深邃无边。
“具体原因还待细查,冷冽还在闾丘策府中。”元少棕蹙蹙眉,“初步判断是打翻烛台所致。”
回到京城后,高衍给闾丘策另选了一处宅子。宅子不大,寝室、书房和药房,下人也没几个人。不过闾丘策倒是很满意,还将院子辟出一个诊室,挂起牌匾,做起了生意。
高衍曾有意让闾丘策进太医院,可是闾丘策不愿意,说,“只想一心行医。”
太医院的太医历来只为天家诊治,没有皇上允许,均不得在外行医。得到富贵,享受荣华,光耀门楣,却是闾丘策不屑之事。医者仁心,行的是救死扶伤,端的是悬壶济世,这才是闾丘策毕生心愿。
以前一直碍于身份只能待在王府,现在可以正大光明给人治病,原以为他的心愿总算有实现之日,没想到出师未捷……
“四更天,怎么还在书房?”高衍喃喃自语。
“据下人说,闾丘策自去年入冬后,晚上都在书房看书,常常到四更天才回寝室,后来天越来越冷,觉得麻烦,就索性睡在了书房。”元少棕说道。
玉冰俯身捡起白子,“闾丘策曾说过,是病就能治好,天下没有治不好的病。所谓治不好的病,只是一时没想到医治的方法。所以你去年旧病复发,他就一直耿耿于怀,想尽办法为你根治。”
逐夕拿着披风走来,听到闾丘策死了,心中也是一惊,“他怎么不跑出来?为那些书丢了性命。”
闾丘策的死像一块石头压在玉冰的胸口,沉重如铅,似要窒息。抬眸望向高衍,高衍面无表情的看向一池碧水,无波无澜。
“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是一生所求,或财或人或名节,有时甚至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凝视高衍的侧影,随风翻卷的袍角在心口划出一道道怜惜的伤痕,闾丘策死了,高衍的病该怎么办,鼻尖一酸,润湿眼眶,“闾丘策也不例外,那些书籍就是他的命。他一心在医,但凡遇到繁杂病症,都会主动上门诊治。自行医以来,所学所遇的疑难杂症,诊治方法,都编纂成册。杂病论,神草略方,是他毕生心血。他用性命撰写医理药集,想要留给世人。”
送药上门,不分昼夜,行医救人是他的人生乐趣。店里的生意每月都是入不敷出。每到月初都会跑到王府来找她借钱。她问闾丘策为何找她而不找王爷。闾丘策看着她发髻上的玳瑁钗笑着说,她比王爷有钱。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对玳瑁钗有了怀疑。
转眸看向棋局,越看越迷茫,高衍不是赢了么?这一局怎么看着像似要输呢?高衍怎么会输给她呢?若是三局两胜,他们这是第几局了?是第二局么?好像是,还有一局,他可以绝地反击。
闾丘策之死,是不是坐实了他伙同许太医谋害龙嗣一事,若传到宫中,高寅与段淇定会认为闾丘策是畏罪自杀。
玉冰并不知道闾丘策之死有没有传到宫中,亦或是何时传到宫中。皇上没有召见高衍,高衍依旧抱病在家。
长公主出阁时,高衍与玉冰才再次踏进皇宫。
丹阶上,长公主盈盈跪拜,辞别太后,拜别皇上和皇后,万年殿内,拜别列祖列宗。
礼官颂词,乐官奏乐,鼓瑟齐鸣,管篪悠扬。
红衣黑发,醉过晨霞,长公主一袭嫁衣,铺陈千里,逶迤身后。
轻移莲步,缓缓而行。
百官叩拜,命妇伏身。
玉冰微微抬眸,正触上长公主登上鸾驾前对她的深深一望。
鎏金銮驾,凤帜飘舞,羽盖葳蕤,仪仗威严;随行的执礼大臣、内监、宫婢,女官,宛如长龙,奉典仪,执权杖。丝竹飘颻中,环佩锵鸣间,十里红妆,幽幽远去。
皇上赐宴琼林阁,炊金馔玉,玉液琼浆;丝竹悦耳,弦音绕梁。百官恭贺,普天同庆,一派盛世太平。
宴席散后,众人逐渐散去。
高衍与玉冰欲要起身行礼,却被李太后唤住。
“常山王妃,请留步。”太后声音依旧婉转,“现如今锦儿出阁,还去了那么远的地方,皇后又逢身体不适,哀家想委屈王妃留在宫里,陪陪哀家几日,不知王妃可愿意?”
玉冰一愣,双眸不露痕迹的扫向高衍,见高衍颔首,“臣妾惶恐,能够服侍太后是臣妾之福。”
自此玉冰留在皇宫,居漪兰殿。
太后和皇上的意思,她怎会不明白,留她在宫中,无非是挟她为人质。
月光如水,洒落满院的清冷,一地的愁绪。直至三更,玉冰才阖目睡去,朦胧间,有只手微带凉意,温柔的拂过她的额头,顺着她的脸颊,流连在她的唇边。玉冰猛然惊醒,伸手握紧梨花簪防于身前,瞬间起身退到床角。
抬眸却看见皇上呆滞的脸,满目的惊讶和难以置信,琥珀的眸子暗沉,划过道道伤痕。
高寅缓缓转身,声音微涩,“刚批完折子,过来瞧瞧你。”
“臣妾……没有别的意思。”
手中的梨花簪,是高衍前段日子自己雕制的。他说母亲的梨花簪上一朵独开,虽然高洁,却过于孤单。梨花总有离别之意,因此,此支梨花簪上是并蒂双开。
“朕只是过来瞧瞧你。”今日母后将她强留宫里,实则为人质,他心中颇为不忍,可也有暗暗的欢喜。方才批完奏折,便迫不及待的赶来看她。
她就在他的身边,他们现在如此的近,没有别人,就他们二人,可是,他总觉得他们之间隔着崇山万里,以前谈笑风生的日子当真是一去不复返。
放下手中的梨花簪,望向高寅的侧影,肃穆的冷清。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们之间还有多少信任。
高寅坐下,轻笼袍袖放在案几上,“玉冰,那日,你真的会伤阿淇么?”
“那日,皇上真的会杀高衍么?”玉冰见高寅不答,片刻道,“皇上的答案便是臣妾的答案。”
偌大的寝殿内静的异常,烛火毕剥一响,更显诡异,良久之后,更漏声隐隐传来。
“好,很好。”高寅坚毅的声音带着丝丝的嘲讽,片刻道,“朕明日会封常山王、长广王为刺史,前往晋阳、云阳等地,彻查晋州郡守聚敛违公,徇私舞弊一事。”
好一招调虎离山,高衍此去晋阳,没有一年半载回不来京城。高寅完全可以在这段时间内,部署一切,架空高衍和高偡手中的兵权,清除他二人的党羽。
“谢皇上对王爷的信任。”玉冰淡道。
高寅霍然转身,目光如锥般的射向玉冰,没想到她没有一点怨言,冷笑一声,“待六皇叔回京之后,朕自会派人送皇婶回府。”
皇婶二字如针尖刺痛玉冰的心,他们之间仅有的情分便是婶侄之间的一点点亲情,除此之外,便什么都不是,再见面只是路人,亦或敌人。
殿外风声怒喝,山雨欲来。
三日后,皇上差严公公前来,请玉冰前往永宁宫。
玉冰踏进永宁宫,便瞧见高寅独立在高台之上。
缓缓登上高台,静静的立于高寅身后。
两年前,她与高寅并肩立在高台之上,他为她披上披风,俯视如画江山;两年后的今日,她只能立在他的身后,虽只有一步之遥,却已是沟壑万道,无法逾越。
高台寂静,两人沉默不语,唯有风声急急。
良久之后,高寅的声音传来,“你可知今日朕为何让你过来?”
“臣妾不知。”玉冰淡道。
“今日,杨愔在府中设宴,为两位皇叔践行。”
敛于身前的手,不禁一紧,玉冰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鸿门宴。
严公公走上前,“皇上,两位王爷已经到了左相府,只身前往。”
高衍和高偡的一举一动,皇上了如指掌,玉冰的心微微一沉。
高寅转身,看着一脸平静的玉冰,“你不问朕为何要这么做?”
玉冰低眉,“臣妾不敢妄加猜测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