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托你快走吧,只要不出声她应该会回去吧。折竹不住地在心中祈祷,但过了半天她也没有走的意思。门缝下面突然塞进一张白纸模样的东西……仔细一看,似乎是个信封。难道她是想借着封信表明心意……一阵恶寒又向折竹袭来,但对方似乎改变了想法,又慢悠悠地抽回了那封信。
这封信究竟写的是什么,折竹这个凡人当然不会知道。事实上,这却是一封有关他命运的来信。
参加探险队的一干人等在古老的捕鲸港撒莱姆集合。五月十九日的清晨,他们登上“发现号”朝北极神秘的“冥路之国”出发。
发现号经过纽芬兰,行驶到拉布兰海域时海面的颜色就发生了变化。蓝色逐渐退去,白昼一天天变长,气温也一点点地下降。等船开到格陵兰岛西海岸德乌斯海峡的时候,船上所有人都缩成了一团。
海平面突然腾起无数浪花,仔细观察,才发现是无数水流正在朝发现号涌来。船只急忙转向,倒霉的是居然碰上了前有追兵,后有堵截的情况。鲸鱼在海面上喷出一条水柱,而水柱的对面突然出现了一只帆船。
水手长露出担心的表情,说: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那条帆船。”
“唉?那是什么船?”
“我想起来了!那是卢西亚诺的‘弗拉姆号’!那艘船的帆是全新的,我应该不会看错。”
船长命令开动辅助发动机加快航速,并且命令水手拉开所有的船帆驶入烟雾弥漫的海面。大约行驶了两三海里,水手长架起双筒望远镜。
“果然是他们!”说完,他转过头注视着折竹,脸上带着恐慌之色。
“弗拉姆号”就像一匹甩不掉的野狼。虽然还不知道卢西亚诺和弗洛是否就在船上,但这两条探险船日后必定会发生冲突,这是无须赘言的事实。
那今后的路途有多凶险就不难想象了,不光要抵挡风雪酷寒,还要时时提防卢西亚诺一伙人的偷袭。
再往前行,就是昔日的北极探险家皮瑞[5] 命名的中部浮冰群。海面上漂浮着大如小山一样的浮冰,船只行驶要格外当心。驶过“Kangek”海角,探险队总算在“Upernavik”岛的右面,赫鲁姆斯岛附近一处名为“恶魔手指”的海湾上登陆。据推算,从本地出发,“冥路之国”大概在正东方二百五十英里处。
破船仿佛是想吸引众人的眼球,就那么肆无忌惮地横躺在海湾里展示着它残破的身躯。那是富兰克林爵士[6] 的探险船“恐怖号”的残骸。船身已经朽坏,只剩下触目惊心的肋骨露在外面。过了近百年,这条破船早已成为了海鸟的巢穴。“冥路之国”仿佛是要给探险队一个下马威,刚刚登陆就展现出如此恐怖的一幕。现场的气氛顿时变得鬼气森森。
海鸥与潜鸟在雾蒙蒙的天空中穿行,海面上弥漫着银光闪闪的浮游生物,碎冰和冰山排列成行。折竹想起拜伦诗中的一句话,总感觉四周像冥界一样荒凉。在正式进入“冥路之国”之前,探险队还要到北部Etah一带的爱斯基摩人营地做最后的补给。但最关键的是,他们还不知道“弗拉姆号”的具体方位。
“找到了,大概没发现我们,“弗拉姆号”上那些家伙就把船停在Kuk岛上。真要打起来,先下手为强。”
负责在沿岸搜索的队员报告情况,Kuk岛离此地大概有二十英里。想必对方也派出了陆上探险队要和折竹他们一决雌雄。
关着鲸狼的铁笼旁放着作为饲料的冰冻鱼肉。小野部女士那肥硕的身躯外包裹着一层厚重的毛料,看上去就像个道地的爱斯基摩人。
穿越冰原峻岭,耳听暴雪狂风。折竹想起了跨越阿尔卑斯山圣伯纳隘口的拿破仑。
小野部女士凭借表演杂耍时练就的技巧,用一根绳索做成缆车将行李和队员们吊到高处。
一路上不断出现掉队者,到后来队伍里只剩下两个白人,一个是知名的冰川研究者扎贝克,还有一个就肯普纳。
气温下降到零下四十五度至零下六十度,在这种冰天雪地中,只要睡过去就别想醒来。
这还是七月末,离“恶魔木质”也不过数百里地。没想到刚走过一段狭路,他们就遇到了大风雪的袭击。
天地晦冥,飞雪走冰。透过那狂风卷起的雪雾,他们能看见遥远的彼方有一片连岭若隐若现。
半边面颊直到咽喉位置突然失去了知觉。所有的雪橇犬都缩起了身子,或许是太过寒冷,以至于无法闻到任何气味,它们都不肯前进。探险队站在狂风暴雪中进退两难。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风雪稍稍变弱,肯普纳突然看到了什么,指着前方大叫道:“啊!快看!是卢西亚诺!”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数台雪橇正在横穿雪原。
来了!来了!
众人急忙将装满鱼干海象肉的食物箱子堆成一个半圆形的阵地,架起枪准备迎击。
面对这阵势,小野部女士不知何故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妈的,如果死在这儿就前功尽弃了!这帮兔崽子肯定是循着橇痕追踪来的。有胆量就放马过来,老娘恭候多时……”
豪言壮语还没说完,下半句就被狂风掩过,不过众人也由此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偷袭的人马,而是海市蜃楼。幻景中一个人正驾着雪橇孤身前往“冥路之国”。光影魔术将一座山峰幻化成数座,刚才“群攻”的假象只是光线产生的幻景。等风雪吹过,幻景消失,雪原上连一只狗都没有。
“咦?什么情况?!”话音刚落,众人周围的雪堆中就露出数十只黑色的鼻尖。真令人不敢相信,雪橇犬竟然能在如此寒冷的环境中睡眠……这是一个十分关键的提示,折竹似乎摸清了“冥路之国”中发生的种种怪象。
“看来此行不虚啊。”
折竹若有所思,喃喃自语道。
他们开始攀登暂称为P1的无名雪峰。行至在冰河口时,冰屑像火矢一样从天而降。三个月内,探险队攀登雪峰三十六七座,越过冰河无数,路途有多艰苦简直难以名状。他们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进入极地后小野部女士对折竹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不像在纽约时那么黏糊了。
“那个女人对严寒有充分的抵抗力,在这种环境下居然只穿一套紧身衣裤却从不叫冷。这种人恐怕只有在加拿大北方,到处都是驯鹿的地方才能碰到。而且你发现了没?她最近的样子可是有些奇怪啊。”肯普纳对折竹说道。
从刚才,小野部女士就在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她嘀咕的是什么。折竹觉得有些奇怪,但没过多久就把此事忘在了脑后。
“‘弗拉姆号’的那些家伙肯定在追踪我们。雪橇犬的嗅觉比指南针更敏锐,雪地里只要残留粪尿和冻伤留下的血迹,就算经过几个月,它们也能够闻得出来。”
话是这么说,折竹却并没有为此事担心。在深夜的太阳下,折竹一边听着雪崩的声音,一边在思考着一个重要的问题。四周的山岭冰河渗透出一股死亡的气息,极地特有的孤独感常常让探险者发狂,但折竹的头脑此时却无比清醒。
“那种人……不,应该是特殊的人种或许会在特殊的环境下冬眠。除此之外,就没有办法来解释‘冥路之国’的秘密。爱斯基摩人在受到召唤时,就是处于冬眠状态,所以他们的脉象薄弱,体温也接近死亡的温度。
“而导致冬眠的原因,就是极度寒冷的气温。冬眠后,他们在幻觉中的召唤下,义无反顾地驾驶着雪橇冲向冰山。当然了,此时他们应该感觉不到严寒带来的伤痛。如果运气好的话,那些没有跌落山崖而到达雪山深处的人是否在那里组成了一个部落?消耗身体中储存的脂肪睡在雪下度过寒冬,到了春天再苏醒过来,然后捕猎麝香牛,在体内储存过冬的养料。难道真有一种会冬眠的爱斯基摩人?”
折竹对这个猜想拥有充分的自信。头顶上一片小极光来回摇晃,看上去就像扭曲的彩虹。核心处的金色线条飘向雪山的顶峰。第二天清晨,队员们像往常那样,默不做声地起身出发。十天过去了,他们攀越过数座雪峰,到达一块盆地状的冰原。小野部女士照例去给鲸狼喂食,但不知为什么,今天鲸狼显得特别兴奋,它趁小野部女士不注意,突然钻出铁笼。
“快来啊,鲸狼跑出来了。”
小野部女士大声喊道,而鲸狼已经用鳍在冰面上滑行了有很长一段距离。突然,鲸狼掉进了冰坑中,众人赶忙跑到冰坑旁往里看。折竹突然喊了起来:
“冰河里发出的不是蓝光?水面是绿玉色,说明这下面的水是海水。”
一般内陆冰河中的水面就会发出美丽的蓝光,但此地处于内陆,冰河里流淌着的怎么会是海水呢?他们放下一段绳索,沾了一点水上来。一尝果然是咸的。折竹不慌不忙地开始对众人说:
“诸位,多亏了鲸狼,我们有一个重大发现。我们从地图上所见的格陵兰岛其实不是一个完整的岛屿,而是分成了两块或者三块。缪夏博士在无线电里说的那些话,我总算是搞明白了。
“根据国际法规定,南部沿海地区已被丹麦占领,所以北部腹地也属于丹麦的领土。但我们在这里发现了新的海峡,说明北面的陆地与南面的陆地其实是分开的。冰河的对岸可以算是新发现的无主南极岛。”
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折竹发现了这块被冰层所覆盖的海峡,完成了缪夏博士没有完成的志愿。众人都为新发现而感到高兴,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卢西亚诺一伙人是否会来偷袭。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过冰原,继续往“冥路之国”前进。前方大雾弥漫,山峰向内侧倾斜,等雾气散去,他们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刚刚走出一个巨大的冰河口。断崖上挂着无数粗壮的冰坨。折竹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行李中取出一台微动计进行测量。当晚他对小野部女士说:
“其实冰河不止一条,类似的冰河是由猛烈的风雪将河面冻结形成的,河面一旦开始运动就会发生危险的冰海啸。我把肯普纳他们交给你了,万一出什么事,希望你能带他去避难。”
谁知到了当天半夜,四周传来万雷齐发的响动。是地震吗?折竹赶忙钻出睡袋,发现对面的峡谷中发生了美丽却又令人恐惧的冰海啸。看来自己的推断没错,但既然已经嘱咐过小野部女士,肯普纳他们应该没事。
到了第二天,一个爱斯基摩人大声嚷嚷道:“队长快起来!大事不好啦!扎贝克先生不见了,肯普纳先生死了。”
折竹一惊!肯普纳没有去避难?他急忙赶往现场,发现帐篷原封未动,肯普纳的死状惨不忍睹。肯普纳的身体被镰刀一样锋利的冰块切过,右腕,以及右膝以下血肉模糊。
折竹叫来小野部女士,瞪起眼睛问她:“我昨天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为什么不带肯普纳和扎贝克去避难?”
“哦,那件事啊。”小野部女士表现得很无所谓。
“我给忘了……”
“浑蛋!”折竹勃然大怒,一拳打中她的身体。
“你这样做,简直是杀了他们两个!”
“死了不是正好吗?如果他们不死,今晚死的就是你。”
“啊?”折竹还没搞明白怎么是回事,就被这个大力女给拎了起来。小野部女士把折竹拎到了冰河边,倒吊着浸到了冰冷的河水中。
“人家救了你,你不说谢谢,竟然还要打人,你还是在水里清醒清醒吧。”
“快放我上来!”折竹惨叫道。一上一下,他仿佛看到冰河的深处有青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和你说实话好了。那个肯普纳和扎贝克都不是好东西。美国人就是这样,管他是黑是白,只要扯上钱就无所谓。那个检察官罗格威尔也不是表面上那么清廉,他比黑道还坏。可怜的克鲁德在死前把所有事都告诉他了,包括缪夏博士那通奇怪的无线电通话,还有捕捉鲸狼之地的经纬度。所以格陵兰岛四分五裂的猜测,罗格威尔早就想到了。但要亲赴当地考察的话,就需要探险方面的行家。他想到了你,打算事成后把你杀掉。那个坏蛋检察官让黑道邀你参加探险,表面上似乎是黑道出面,其实暗地里都是他在操纵。肯普纳也早就被罗格威尔收买了,他是安插在你身边的一个奸细。你把这种人当成朋友,真是可怜。”
“啊?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偷听到的。那天你来马戏团的时候肯普纳也在场,他和团长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那个团长是犹太人。”
“是犹太人又怎么了?”
“为了犹太建国啊。犹太人想要建国必定需要土地,所以他们就和罗格威尔商量,想要花钱买下这块土地的情报。而你这个笨蛋竟然中了罗格威尔的圈套,乖乖地来这里探险。你听好了,要是没有我,你早就死了。其实在纽约我就打算把真相告诉你,但想了想还是算了。因为你根本就不相信我……你不止不相信,我看根本就是讨厌我。”
说到这里,小野部女士就没有再往下讲。她无法表达的恋情只能化为悲伤随风而逝。折竹也充满了对她的感激。因为冰海啸,他们失去了大部分补给,探险队只能放弃对“冥路之国”的探险。而新大陆也就像一个梦一样,在冰河的深处摇荡。
[1]Greta Garbo(1905—1990),电影史上著名的女星,曾获颁奥斯卡终身成就奖,1999年被美国电影学会选为百年来最伟大的女演员第五名。
[2]重量单位,一贯合3.75公斤。
[3]格陵兰岛每年有连续五个月的白昼与连续五个月的黑夜。
[4]古亚细亚的一则寓言,传说谁能解开皇帝战车上的死结,谁就能成为亚细亚之王。后来亚历山大大帝手起刀落,将结斩断。后人便将“高尔丁死结”当做一切疑难问题的代称。
[5]Robert Edwin Peary,美国探险家。
[6]Sir John Franklin,英国船长,北极探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