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龚仲达
人在羁旅行役之中没有不思念自己的家的。对家的思念是一种潜意识的情绪。家像茫茫沙漠中的一片绿荫,冰天雪地中的一轮春阳,愁云迷雾中的一炬红烛。
少儿的家思具有童话般的明净单纯。初尝寂寞的童心,冷了,思念妈妈带着奶香的拥抱;怕了,思念爸爸有力臂膀的庇护。我不满十岁便离家住读,每夜熄灯钟过后,独自裹着冷冰冰的被褥,瞅着黑洞洞的房顶,老想着在家中睡觉的情景。那方老夏布帐子笼罩着的木床上,氤氲着小家庭的温馨。爸爸总喜欢讲一些僵尸树怪的故事逗我。我又爱听,又怕听,有时汗毛直竖,便一头钻进妈妈的腋窝,紧贴着妈妈温厚的乳房。妈妈一脚蹬过去,“嚼舌根的,把我伢吓坏了!”爸爸却振振有词地辩护:“力是压出来的,胆是吓出来的。”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离家独处真有说不出的空虚和失落。下课后,我远离那些嬉笑打闹的同学,一个人眺望着家乡那座缠绕着轻纱般白云的远山,猜想着爸爸也许正在那白云深处的梯田里忙碌,而妈妈或许也在家门口的那棵枣树下向我这儿眺望。那比一年还要长的一个星期,在我幼小心灵中烙下的印痕太深了,这也许是我至今个性忧郁,常无端多愁善感的滥觞吧新婚燕尔的家思,像一川浪漫的春水被关进窄小的峡谷,难以遏制的情思冲撞着两岸的悬崖绝壁。对爱妻的眷恋取代了对父母思念。正当豆蔻芳龄的妻子是我心中的白雪公主。独在异乡,每至夜阑人静,眼前总浮现着我们相处过的一夜夜美好时光——鹅黄色的灯光染人梦幻般的罗帐。她悄无声息地静候着我,窈窕的身段在薄薄的绿丝被下柔美地显出曲线的魅力,墨黑而蓬松的短发映衬着一张白莲花般光洁粉嫩的脸蛋。我胡乱地翻着书。突然,妻侧过脸神秘地一笑。那暖暖的被窝,绵绵的依偎,甜甜的亲吻,软软的耳语,不仅是我异乡独处时梦萦魂牵的甜蜜回味,也是我为企盼又一个久别胜新婚的良宵不得不以最高效率办事的精神动力,更是我以翩翩少年穿行于花团锦簇之中而不至眼花缭乱的最具韧性的精神维系。
此时的家,是一道妩媚而宁静的港湾。她祈愿着,企盼着,呼唤着她的在风浪中沉浮出没的水手平平安安如潮有信般地归来。每当我的生命之舟停泊在这沙明水净的地方,任凭那一道道爱的涟漪将我轻轻地抚摸,细细地拍打,缓缓地洗沐,我便忘记了人生的艰辛,旅途的疲惫,粗茶淡饭的清苦。只有在那儿,我才能备足又一次远航的给养。
流年似水,流逝了少儿的单纯,洗刷着青春的浪漫。人到中年的家思则是另一种复杂而凝重的情愫。可爱的小天使们渐渐把妻子的地位挤出了我心中的圣坛,我也因鬓角第一茎白发的生出而蓦地对日益衰老的父母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补偿心理。繁重的工作负担,艰难的生活压力,委琐的人生烦恼,渐感不支的体力、精力、财力,无法再使人重作天真之态,沉湎于儿女之情了。离家伊始,竟觉得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居然能十天半月乐不思蜀。
唉,家思最终还是逃避不了的,而且如陈年老酒历久弥香。我思念独身住在山区老家的父亲,母亲早已不在人世了,他的寒腿病是不是又犯了,我该用什么理由再次说服他到城里来住呢?我挂牵着大孩子数学是不是跟得上去,他曾说三角函数有两节没听懂;我惦记着小儿子,他老是溜到电子游艺宫去玩,恐怕难赶上单位里按时接送的班车吧,街上的车辆那么稠密,真叫人揪心。尤其是回家的前几天,老是如临其境地憧憬着与家人团聚时的种种欢乐。年逾古稀的父亲一边唠唠叨叨地责备我乱花钱给他买这么贵的烟,一边又迫不及待地抠出一支美滋滋地点上;大儿子拿来数学测验一百分的试卷,佯装自若地瞅着我的满面笑容;女儿轻轻地伏在我的肩头用悄悄话诉说着她最近发现的一个秘密。妻子似乎成了一个被冷落的人,但她噙着笑容,扭动着已见发胖的身躯为我端茶倒水。
入睡前,我刷地拉开旅行包,拿出一件虽不艳丽炫目却也入时得体的新衣。“试试,这是给你的。”我把她拉到穿衣镜前,十分殷勤地给她扣纽扣。她将头靠在我的肩上,轻轻地,一缕淡淡的发香传递着只有她的丈夫我才体验得出的特有的温馨。
“人不可能两次涉入同一条河流。”这曾使我费解。当我亲历并比较了儿童、青年、中年的家思,悟出了所以然。只是对老年的家思,我还不得而知,我相信如有人愿写出一篇,那一定比拙作感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