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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鱼乐少年远足记

我们生活的地方,位置很陬,却有个好听的名字。人们说,那时候河里的鱼,抓个网兜随便罩下去就是一兜活蹦乱跳的鱼,所以河叫鱼乐河,挨着河的镇叫鱼乐镇。我们怀疑这种夸张,摆在眼前的河,糟糕得很,河床挖得千疮百孔,翻斗车喇喇地吐着烟,把河沙运进镇上的砖窑,跑出来一车车盖房的红砖黑瓦。到涨水季节,那些覆盖在水下的坑洼摇身变成隐隐约约的巢穴,像张开的血盆大口。鱼的踪影却难得一见,它们全躲进水底的巢穴呢?去******鱼乐,鬼才知道。望着水波不兴的河,我们喜欢把脏话扔进水里。

那段日子,我们秘密地攒下到手的每一分钱,去康桥附近打桌球,三毛五毛一盘,把过去赢进口袋的弹珠、电池盖、贴画半价卖给低年级的学生。听着镍币掉进铁皮盒里咣咣的声响,摸到荷包鼓起来的毛票,我们的心跳瞬间加速。我们需要的钱,不多也不少。为此,凡事我们总能同赌一把联系起来。这真叫人着迷。

起因是那对孪生兄弟吹嘘进城的经历。街道阔绰,店铺林立,男人衣着光鲜,女人描眉涂口红,孩子手中的玩具能发出欢快的声音,好玩好看的层出不穷。他们玩耍新的自动铅笔时,眼神是对所有未进过城的同学的不屑。我们变得反感自己的出生地,为什么是偏僻的鱼乐镇,男人土里土气,女人斤斤计较,大街上常常遇到小肚鸡肠的中年女人,动辄在众人面前喘粗气地撒泼。可我们没有机会进城,至少是现在,我们的父母没有孪生兄弟的厂长父亲有钱,连他们一年到头也不见得非得去趟县城。我们的功课比孪生兄弟的再好,也被这件事彻底击败。我们决定靠自己,把进城当作一次愉快的远足。远足,那天老师教了这个新词语,我们更坚定了去县城的理想。偶尔规划一下未来,常使我们陶醉在虚荣心的自我满足中。

陈波站在校门口,这个孪生兄弟中的哥哥,砖瓦厂陈有财厂长的大儿子,头小肩窄,耸着背,却一副看谁都是藐视的味道,他双科总是挂红灯,只有老师报考试分数时才放得老实。陈波对我们挑衅地说,来不来?这次赌大点。他从书包里摸出把弹弓,说,去窑洞。

我们扑哧一声笑了。砖瓦厂的窑洞对骁勇好战的我们很有诱惑力,可矮墩墩的门卫蛮横得叫人发怵,他不容许小孩随便进出,除非是陈波兄弟邀请。陈波和整天拖着两条鼻涕龙的弟弟陈浪一边,他们熟悉环境,占据有利地形,以守为攻,我们很难占到便宜。我们面露难色地应承,暗中却早有准备。藏在袜子里的铜线V形子弹,一直在等待狠狠地挫杀他们的霸气。

阴谋得逞。交战前,我们互相检查对方的子弹。我们掏出口袋的纸子弹,一看都是粗制滥造、软弱无力,孪生兄弟的却颗粒饱满结实,陈波不露痕迹地笑了。战斗拉开序曲,我们没占到便宜不说,还渐处劣势,对获胜已经信心殆尽。幸亏中途混进一帮“战友”,混水摸鱼的机会不可错失,战斗的高潮处处充满惊险。我们死盯陈波,迂回环绕,悄无声息,趁他伸出脑袋探望时,“铜弹”命中目标。陈波发出两声清脆而悲惨的叫声。曲曲弯弯的窑洞里飘荡的回声格外瘆人,后来变成哭泣。****的打中了。陈浪搬来那个恶声厉气的门卫,气急败坏地为小主子咆哮着,而战斗者已一哄而散。

在大街上边笑边跑,我们发出咯咯的声音,像斗胜的公鸡。还有一个原因是天上的黑云从四面八方聚到十字街口头顶,扎下根不走了,像搭起一张办丧事的油布篷。

我说,躲躲雨吧。我一直跑不过王小帅,更跑不过眼前这场暴雨。王小帅仍没休止地笑着,刹不住扯开双腿往家跑。我可不想淋个落汤鸡,犹豫之间看见光头的槟榔店就拐了进去,趁光头不留神,拈了两颗钵子里的槟榔花嚼起来。我就是这时候看见那个忧郁而凶悍的男人的。

他沿着那条坑洼不平的水泥路慢条斯理地走过来,抬头看了两眼天上的乌云。他前脚跨进门,雨后脚就跟下来了。路边的遮阳棚噼啪噼啪地打响,雨珠子裹着路面的灰尘,一滚一跳,张皇失措。我朝王小帅奔跑的方向看,他双手遮着脑袋,跑得东倒西歪。我骂了句****。一会儿那些手忙脚乱躲雨奔跑的人多起来,我就看不见王小帅狼狈的身影了。

光头老板满面笑容地站起身,招呼男人落座。

切一包?嗯!

越辣越好?嗯!

那我用最辣的桂油?嗯!男人鼻腔蹦出的声音紧凑有力。

玻璃瓶里散发的桂油的香气令人迷醉。我张大鼻孔拼命地嗅了嗅,恨不得变成一颗切开的槟榔,让桂油滴到脔心里。光头的刀麻利地切着槟榔,男人却面向雨中眺望。他突然踅身跨出店门投入密集的雨帘中,在马路中央把少女马丽整个地接进怀中。他变魔术般地举着一把伞,马丽的脸红扑扑的,比打了胭脂还鲜艳。

马丽在他的引领下走进槟榔店。这个鱼乐镇有名的美女,脸蛋和脖颈上皮肤白滑细腻,此时被淋湿的身体,最引人注目的是丰满的胸脯,让男人都有上前摸一把的冲动。我不敢明目张胆地看马丽,可她衬衫里隐约可见的白肉粘住了我的目光。色迷迷的光头很可恶吃我的醋,他举起手中的冬瓜刀挥了挥,瞪眼骂道,小瘪,快滚开。

我冲光头啐了一口,把嚼成渣的槟榔花吐在他的砧板上,箭似的冲出了槟榔店。

周日上午,绵绵沓沓的雨注定我只能呆在家中扮演乖孩子看小人书,父母却觉得不可思议。

下午天晴,我们溜进静寂的校园,探望操场南边的一棵树。那是梧桐树,我一直没搞清,为什么要叫法国梧桐。王小帅说是法国的树,栽到中国来了。我说不,这只是许多梧桐树中的一种。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常常相左,却不会伤及朋友感情。

我的名字长大了一点,王小帅拿手指比划着。

我的也长大了一点,我不甘落后。

两个月前,我们在树身刻下双方姓名,打赌看“谁”长得快。可我们都不曾赢对方,树上的名字长得太慢了。

你猜昨天我遇见谁了?我对狠抠着自己名字的王小帅说。

那个杀人犯。

我很疑惑王小帅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他和马丽关系不一般,昨天他在槟榔店等马丽。再送她回家。后一句是我臆测的,但我敢肯定,遇到那场大雨,他一定会送马丽回家。

马丽是一个人回来的,那个杀人犯不敢登她家的门。王小帅家住马丽隔壁,我没有理由不信。

为什么不敢,不是说他人都敢杀吗?

他没有杀过人,王小帅嘟囔,是害死,他害死了他老婆,前两年的事。

我说,怎么没听说过。

我们那时很小,还没有记忆。王小帅若有所思地说,去看看那人的名字。

我们顺着教室后面那一排梧桐树往围墙方向走,王小帅半蹲下对我说,这里。我的目光绕到他的手指前,一个歪七扭八的字,每根笔画暴突,树肉和裂开的树皮像兔唇,黑糊糊的。王小帅捡起树枝在地上划了一个“滇”,然后说,他姓雷,老家是云南。

我满腹生疑,王小帅从来没提过这棵树上刻的这个字。

知道这个字怎么念吗?王小帅得意洋洋地说。

我不想在王小帅面前表现我的无知,我父亲教我难字读半边,“雷真?”

王小帅前俯后仰地笑起来,要读“癫”,“癫狂的‘癫’。”

愧色一闪即逝,我们经常如此。天色渐晚,我们不再讨论这个叫“雷滇”的男人。他不受人欢迎,我看得出来。他整天衣冠楚楚地在街巷里转悠,叼棵烟,很拽,不与人搭话,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我听到人们私下询问着他何时离开,好像他是个会给鱼乐镇带来厄运的人。

次日,陈波出现在课堂上,我们悬着的心才算落地。他痨耷耷的,后脑勺隆起一块清晰的红肿,埋在发丛中。我们竭力地捂住鼻子忍住不笑。课后,我们同情地打招呼,关切地询问他周日过得怎样?陈波用怀疑的眼光看我,又看王小帅,泄气地说有人偷袭他,用的铜线子弹。我们貌似惊讶,赌咒发誓说绝不是我们,并同仇敌忾地批判那帮后来混战中的蠢蛋。

话题归正,王小帅说,愿赌服输。他的意思是让陈波拿两块钱。

陈波一百个不情愿,他狡辩说,谁说我输了,你们先跑了,战斗没结束,你说是谁输。王小帅反唇相讥,要跟陈波干一仗。我使了个眼色制止了他冲动的行为,神秘兮兮地拍着陈波的肩头,说钱的事算了,不过我们有个计划要你参加?

陈波说,你先说什么计划。

我说我们下周日去县城玩一玩。

一说到县城陈波就神气起来,夸夸其谈那些讲过多次的见闻。最后他老调重弹地总结,镇上都玩腻了,去趟县城那才开心、爽气。可他藐视地看着我们,说你们想去县城?

你给我们当向导吧?

王小帅看着既不屑又犹豫的陈波,说你不敢吗?

我说这世上没有陈波不敢的事。我亲切地搂着他,我们是考虑到你去过,熟悉路,再说我们商量好了,我们攒了十块钱,你只出两块,钱合在一起用。

陈波像他爸一样唯利是图,动了心。他说,我考虑考虑,又马上改口,我出一块钱。

分手时我们叮嘱他千万别告诉他弟弟,一旦泄密,计划泡汤不说,还会惹火烧身。我要说了是猪,他信誓旦旦地赌咒。

这几天我们“密谋”行程安排,互相给对方家长请假作证,说要参加学校鼓号队的训练,并约定在离镇两里路远的基督教堂集合搭车,那是通往县城的必经之地。陈波仿佛顾虑未消,我们劝慰他,只是出去玩一天而已,又不是离家不归。我们还把一个光荣艰巨的任务交给他,到了县城,一切听从他的指挥。

周六中午,我们碰最后一次头,王小帅提出把钱集中管理。陈波把崭新的两张五角票递到我手中,那副恋恋不舍的模样,让我在心里烦躁地骂了句****。我把钱折进裤兜,拍了拍胸口,说放心吧,明天一早见。

明天进城玩得愉快,今晚睡个好觉。王小帅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晚上我睡得很不好,脑子里晃来晃去都是县城如潮的人流,我们一进城就挤散了。一大清早,我溜出家门,沿着那条充满幻想的乡间公路前进。我第一个到约定地——新建成的基督教堂。附近的草垛子上水气未散,他们连人影都没有,那些信教的老太婆和中年妇女从十字架下的黑门里鱼贯而入。

这是四月的早晨,空气清新如洗,太阳穿过东边高大的水杉树,斑斑缕缕的金色光线闪闪烁烁。持久的等待却破坏了应有的美好心情。要是他们不来我不知道怎么办,摸摸口袋里钱妥妥当当的,心才踏实。我三番五次地眺望,王小帅在视线里呈现出一个披着阳光的小黑点。他远远地看见我,挥舞他的白色遮阳帽。他越跑越近,我感觉到草垛的颤动,还有太阳的暖意,一切又美好起来。

该死的陈波久等不来,王小帅焦躁不安。他掏出新做的黑铁丝弹弓,朝小镇的方向接连发射了十余颗子弹。我夺下弹弓掂在手中,沉甸甸的。我说,带这玩意儿干吗?

王小帅说,这弹弓手感极好,瞄准射击非常精确。

我又质问他一次。

他说,出门才发现忘放家里了,就当防身武器吧。

我嘲笑一句,又不是去打架。

王小帅把教堂屋脊的十字架当作目标,却总擦肩而过。有个穿黑衣的女人不知从何处溜出来,她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一张丑陋的脸朝我们望了几眼。我们愣住了,站在草垛上一动不动。那女人面无表情地抱起一捆草,拐进教堂后门闪没了。我们如释重负。此时,早班车一摇一晃地出现在公路上。王小帅先跳下草垛,说走吧,陈波这胆小鬼怕是不来了。

再等等。

我早知道他不会来的,管他呢,反正钱在我们手上。

是呀,陈波不来,后果自负,他也别想再从我们手中要回钱。王小帅兴奋地朝慢慢开近的班车招手。车一路鸣着沙哑的喇叭,摇摆不定,随时都要中风倒地的样子。王小帅开始大喊,停车,停车,我们去县城。

车好像停住了,我们向前冲上去,车又开动了。我们跟在车屁股后面追,售票员从车窗里伸出脑袋,朝我们咧嘴唬眼。我们拍着车屁股,满手尘灰,车吐出颤颤的烟,渐驶渐远。

王小帅跺起脚,****妈的。车跑出老远,他才举起了手中的弹弓,我垂头丧气地说,还有个屁用?猪头,他们存心不让我们上车。

仿佛听到几声喇叭,那是对我们的嘲讽。我们就像野外迷路者,眼前一片迷茫。下一趟班车是两个小时后,会不会停车,无法确定。

教堂屋顶已经冒烟,门前有人在胸口划着十字互相道别。现在已经是小镇的早饭时间了。我们决定操另一条小路回镇,从这里将经过那条我们从没有走到过尽头的河堤。因为没有人告诉鱼乐河具体有多长。

王小帅手执弹弓发泄心中的愤怒。一头猪和一只癞皮野狗在路边的菜田瞎逛,他极其精准地击中猪厚厚的皮毛,猪哼哧一声,继续拱着鼻子下的泥土。他这次命中狗的眼睛,狗一蹿一跳地呜咽着跑了。猪仍陶醉着自己的享乐,压根就不在乎敌人的存在。我捡起一块石头和王小帅再次的射击同时落在猪的屁眼上,它痛苦地抬起头,看见我们做出的“咔嚓”手势,屁颠屁颠地朝着狗逃离的方向跑了。

****的陈波,没搭上车的原因应该归咎于他。我们边走边骂他是胆小鬼,懦夫,猪狗不如。他要是在,势利的售票员认出他是陈有财的儿子,也许态度会不一样,是他让这完美的远足计划如此委琐地失败。王小帅朝那些树、房子、沟渠里的鸭子和一飞而过的鸟射出愤怒的子弹,仿佛它们都是该死的陈波。

我们在一家刚拆下门板的小商店里,细心挑选着喜欢的零食填饱这个早晨。我们一点也不缩手缩脚地花钱,把陈波的钱花光我们心里会变得舒坦。

穿过栽种高大水杉树的泥路,就看见了河堤。长长的河堤坡像不中用的军事要塞,轻易就被我们攻破。从东边冉冉升起的太阳,倾洒在河面上,一片灿烂。河对岸稀稀拉拉的房屋,起伏的小土坡,空旷的河洲,若隐若现的小树林,几十头牛呼吸着新鲜空气。我们抛却心中不悦的块垒,像挣茧而出的蛾蝶,飞快地奔跑起来,风呼呼地挠过耳朵,痒酥酥的。

我冲王小帅野兔般的身影大喊几声,等等我。王小帅指着河那边的那片树林,说渡河去树林探险如何?我高兴地点头,远足地的改变也不错。他的手一挥,像个鬼子指挥官在空中划出一道前进的弧线。

到渡口的路上,我们追追打打,表现得像快乐的小鸟,似乎没搭上车去县城的沮丧压根就没有过。

走过水闸口,我们好奇地往那间矮房子张望一眼。守闸的老黄头没像往常坐在台阶上喝酒,摆在门口的骨牌凳上有酒盅和碗碟。这个酒迷糊上哪去了。王小帅先翻过颓墙,脚踢得闸院的卵石堆哗啦啦地响。我们没想偷喝老黄头的酒,酒是这老头的命,镇上的酒馆到处记着他的赊账。看到他的酒瓶满满的,我就冲王小帅使了个眼色。我干完杯里的酒,王小帅是个不示弱的家伙,他拨开纸瓶塞喝了一大口。从铁门闪进一个人影,我抓了一把花生米,说老黄头回来了。王小帅不急不慢,索性把剩下的全倒进口袋。发现我们恶作剧的老黄头追着背影暴跳如雷,大骂两个兔崽子不得好死。我们已不是头一次做这事,如往常般在心惊肉跳的逃窜中享受刺激。

生气的老黄头蹲在地上伤心地号啕,让我们面面相觑。有那么一点自责跟着酒劲跑了,王小帅脸颊上浮现两朵浓得发紫的红晕,我也觉得额头和喉间辣得发烫。

水闸口、几处毗邻而建的房屋成了河堤的点缀,就像一个长句中的逗号。渡口位于老黄头家不远的堤坡下,他的房屋略高出堤面,我们轻盈地爬上去,骑在屋脊的瓦床上缓一缓酒劲。人们说,老黄头不是个男人,他老婆嫌恶他嗜酒,离了婚嫁到外地,他更加嗜酒,也更找不到新的女人。我问老黄头不会突然从屋里钻出来吧?王小帅摇晃着,说这孤寡老头早不住自己家了,水闸口有他的值班室。我又问王小帅你不会醉了滚下去吧?他抛起一粒花生米,张开嘴巴稳当地接住。我的头有点晕,我说老黄头的酒不行,好酒是不上头的。

王小帅表示赞同,说以后我们只喝好酒。

我说,好酒要很多钱。谈到钱,我摸摸裤兜,说那个叫雷滇的男人,他赚了很多钱,他的钱从哪里来的?

哼,我爸说他坑蒙拐骗。

有的大人很虚伪,明明挣不到钱,却看不顺眼别人有钱。我说,有钱就有本事,他赚到钱是厉害。

王小帅不屑于推翻我的逻辑,双腿叉开躺下来。

我又抛出心中质疑的问题,他真杀过人吗?杀人不偿命?

王小帅坐起来,向我讲述他听到的事。雷滇在镇锅炉厂当工人,一天他老婆马英肚子出奇地疼,以为早产,弟弟马亮来叫姐夫。当天停产检修,没到下班时间,他叮嘱马亮守一会儿。检修工心血来潮,扳汽阀门的大螺丝久不得手,以为马亮是新来的,就把他叫下去帮忙。粗心大意的接夜班工人以为检修结束,准备排蒸汽烧水洗澡,排放门一开,两声惨叫,两个人被蒸汽烫成烫鱼肚,尸体都分不清谁是谁。这是锅炉厂历史上最大的事故,接班工人当晚就自杀了。

他老婆叫马英?后来呢?我想这名字背后还应有故事。

马英是马丽的姐姐。她生小孩时难产死了。王小帅说,马家人说,这男人是马家的克星,剋死了他家的女儿和儿子。

有人说他要把马丽弄到手?

马丽家里吵哄哄的,她妈每天骂个不停,说只要马丽跟他们家的仇人走,就死在他们眼皮底下。王小帅叹气,要真这样,他就真是马家的克星了。

我突然有些紧张,好像一切已经发生。马丽勉强升到高二就退学了,众所周知她爱打扮,早熟,不务学业,跟社会青年恋爱。好在她爸快从砖瓦厂退休,到时让她顶职。也就是说,马丽即将到陈有财的手下工作。她进砖瓦厂能干什么?王小帅说,陈有财这个有名的色鬼,他一定迫不及待盼着马丽去上班。

想到马丽的将来,我们充满愤怒。这也不排除对陈波兄弟嚣张的嫉妒,还有对陈有财乱搞男女关系的痛恨。我说,马丽一定是喜欢雷滇的,我宁愿看到他们在一起。

王小帅瞟我一眼,猪脑子你。我说你紧张什么,又不是你亲姐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要喜欢,你也没办法。我爸说现在的女人都想嫁有钱男人,我要不念好书没工作挣不到钱连老婆也找不到……

我的话击中王小帅的软肋,他妈就是跟一个比他爸有钱的人远走高飞了。我妈念叨说小帅是没妈的孩子,要多和他一起玩,但不能干坏事。我很愧疚,刚才的话是否伤害了我的朋友,却又不知如何启齿道歉。

一阵沉默,我站起来,仿佛看得到镇上一些地势偏高的房子。我指给王小帅看,那是你们家房顶吗?

王小帅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似是而非地点头。我说,爬到高处总能看到平时看不到的东西。

我问你,王小帅诡谲地笑笑,你偷看过女人洗澡吗?我一听来劲了,他肯定掖着什么秘密。我反问,你看过?

我按他的要求赌咒发誓后,王小帅说出了他从天窗洞里偷看马丽洗澡的事。

我的身体因紧张而变得笔直,裤裆下的瓦片硌着里面的家伙。真的么?我怀疑他喝酒说胡话。

信不信由你?王小帅挪了挪屁股,把口袋里的渣屑抖落干净。他说马丽身体很白,从来没看见过这么白的身体,她那地方像两座小山丘,肉颤颤的,****像青涩的葡萄。王小帅朝胸脯比划,打着拙劣的比喻,又叹口气,她洗得太快,我眨了眨眼睛她就洗完了。他陶醉的样子令我再次感到了眩晕,呼吸变得艰难。王小帅不过比我大一岁,但他看过了女人的身体,已经是大人了。我无比懊丧地看了眼他的裤裆,裤子松垮,没有异样。我们揣着呯呯跳动的心躺在屋脊上,各怀心事地想像着马丽,想像抵制不了的激动。我的脚掀落几块屋角的瓦片,咕嗵咕嗵地落地砸碎,清脆的声音打破河堤上的寂静。一阵开门说话声惊动了我们,鬼知道老黄头从哪里冒出来,站在院子里朝我们又发出几声更尖利撕裂的秽骂。

我们从小路一溜烟跑到河边的小渡口。那个“****”的马丽依然令人恍惚。王小帅催促我动作快点,他用手指指河洲上的小树林。对“小树林”的向往取代了马丽,我快步走到了码头上。

一条小机帆船停靠岸边。船上有一对中年夫妇,一个老人牵个小孩和一条狗。我们磨磨蹭蹭,在船将启动之前,跳上去。王小帅装老实巴交相讨好船老板,说老师布置采集树叶标本的作业,完不成会受罚,可我们把零花钱花光了,只能等下次来付渡船费。老板目光狐疑地看了几眼,说站好别乱动。我们的目光在船舷上屡次相遇,骗伎得逞,忍不住哈哈大笑。渡船的人被莫名其妙的笑声感染,也跟着笑起来。人和船的倒影,像歪歪斜斜的笑声,随着水波荡漾。

我们返回时已是午后,小树林令人大失所望。我们同样找到一家杂货店,店子生意冷清,不管食品是否过期,我们将就敷衍了肚子一把。上渡船,我们递给船老板那些各种形状的树叶,并请教树叶名字,圆谎很成功,他冲我们投来赞许的笑容。

上岸回家,重归生活的老套路,也许一次蓄谋已久的远足就此结束。没有新奇,也不会让难过记忆深刻。可后来因王小帅出现的小插曲,悄悄改变了远足的方向。

船靠岸,我轻轻一跃,稳稳站到了盘船绳的大青石上。反作用力让船慢慢后退,船老板来不及招呼,王小帅的犹豫让跳动的身体停在了半空中。我听到扑通的声音,他落进齐膝深的水中,惊恐万分。恼怒的王小帅那张憋气涨红的脸赛过喝酒时的模样。

我提议找处堤坡晾干他湿淋淋的裤子,这模样无法回家。午后的阳光非常有利,我说,裤子很快就会水气蒸发,你爸看不出破绽。我们走到一处快完工的护堤石坡上,王小帅脱下裤子,我们合力拧干,摊成一个人字。他腿上纤细的褐色毫毛蜷曲在皮肤上,我问他冷不,他摇摇头。我安慰说,这种布料的裤子很容易干的。

行走的劳顿在这时候大张旗鼓,回家的心情因此而急迫,若是家人发现我们无所事事地浪荡,这种欺骗不会有什么好果子。

王小帅掏出弹弓朝河面发射几颗石子。那小树林里,居然什么也没有,我说,有人说那间小木屋里住一个得麻风病的人,不能接触。他还是个不喜欢孩子的鳏夫,凶恶粗暴。

大人都是骗子,王小帅愤愤不平。

今天真没意思。我们躺下来,王小帅的两条细长的腿在太阳的照射下,冒出微微的热气,像浮着层银黄的光。他有意将上衣的下摆往下拽,却不能完全遮住灰色的短裤,我瞟一眼,他隆起的裤裆像藏着只怕冷而拱成一团的小绒鸭。我扭过头窃笑,腿走了太远的路,此时格外轻松。我扯出长在石头缝里的草茎,放进嘴里嚼了几下,麻涩,我用力吐出一口绿色的唾沫。

河坡很安静,渡船上三两人影晃动。我不再说话,盼望享受太阳底下的一个短暂午睡。王小帅不断地揭开遮脸的帽子,伸手去摸裤管,然后发出聊以自慰的叹息声。

男人雷滇贴着河沿走进了我们的视线。王小帅先发现了他。他独自一人,戴顶黑色鸭舌帽,既没左顾右盼,也不像是等人。他看见我们,不在意地瞅两眼,就把目光伸向河流之上。从他的位置转身拐上又斜又长的石坡,向东,那是回镇的路。他却踅了个方向朝我们走来。

我猜不出来他的年龄,他的行为举止不像脾气火旺的毛头小伙子,成熟稳重。他走近,跟我们打招呼。我们目不转睛,他并没表现出任何对我们不利的企图。王小帅趁机穿上了那条尚未干透的裤子,像准备随时逃生。我突然萌生一问,若是王小帅偷看马丽洗澡的事给他知道,他会不会拳脚相加。

他问我们的名字。紧张得我们不知该不该说出真名,支支吾吾,久不作答。

他并不把我们的无礼放心上,讪笑着说今天阳光很好,心情爽朗。可惜河里没鱼了,过去鱼乐河的水多清澈,鱼儿成群结队,河床没这么高也没这么丑陋。

王小帅打断了他的话,你住在哪里?回来想要干什么……他的语气像个搞调查的警察。

我过去就是鱼乐镇的人。他只是说了这一句话,好像就回答了所有的问题。

你喜欢马丽,要带她离开吗?我很紧张王小帅提出这个敏感的话题,不过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他眼睛里闪过一丝危险的神色,却变成呵呵一笑,你们喜欢她?他看我们傻瓜般的表情,扑哧大笑,你们长大也会有喜欢的女孩子的。

马丽会跟你走吗?王小帅说。

他鼻孔里哼哧一声,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朝我们做出一个射击的动作。

我们的心绷得更紧了。坦白地说,我对他充满好奇,莫名有些试图亲近的好感,却又猜他是不是人们所说的大坏人。他的整洁衣着与端正举止,也许是个迷惑的圈套。但当受质疑的坏人好生生地在你的身边,那些流言就会呈现多种可能的言说性,也许有一天不击而溃。

我示意他坐下来,石头很干净。他开始问我镇上的一些人与事。王小帅走动着,裤子让他感觉不舒服,干燥的石头上留下他的两瓣屁股印。

我的回答常常不及雷滇所知道的多。他顺势躺在石头上,头镶进夹缝里长出的草丛。他叹了口气,说真想回到小时候,一个人一生最幸福的时光莫过于小时候了。人长大就不愿回忆,往事无论谁也抹不去。他说家里曾经很穷,父亲喜欢流浪,常年在外跑没有本钱的买卖,顺便在云南老家找了个女人,后来死在一场坠崖车祸中,尸骨都没找到。母亲在镇上土生土长,却举目无亲。他的婚礼寒碜,结婚酒摆在畜牧站的破天台上,闹闹哄哄,更是热热烘烘的。那时正值盛夏,热浪一波一波,血盆大嘴要把人连骨头吞干净。后来他的老婆马英早产,流血不止。他并不爱她,却被腹中的孩子锁在她的身边。他不喜欢没有自由,找种种借口夜不归宿。可当他预感到她要带着那个出世的孩子离开时,内心特别恐惧。医生几次递话出来问家属保哪一个,他的岳父岳母争论不休,后来里面也不问了,护士到处找匹配的血液。婴儿先缺氧死去,找到的血袋还未进手术室,马英也不行了。

这些内容人们风言风语地说到过,我当然愿意听他嘴里说出来的。我忍不住问,你们家在镇上还有房子吗?他回答的声音很低,我张大耳朵才听清。他说,我只是鱼乐镇的过客。

他换成坐的姿势,目光盯在远处的河面上。我从他的眼睛里找到了太阳。几年前死去的那个疯子婆,人们说的那个无福之人是他的母亲,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没人知道他那几年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

蹲在地上找石头子弹的王小帅,抬起头,目光勇敢地迎上去。他们说,你是马丽家的克星?

男人脸色一变,站起来骂道,他妈你是个蠢蛋,蠢蛋!

瞄准爬上坡的山羊射击的王小帅愣在那里,稍缓片刻,他移动手中的弹弓,完成一次精准的射击。

男人火药味十足地吐着脏话,我惊讶地发现眼前这个男人,此前戴着虚伪的面具,终于露出凶神恶煞真面目。他指着王小帅一口脏腔,这小瘪愚蠢到家,不可救药,你们老师要狠狠揍他一顿,管他规规矩矩。你们不知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吗?

我以为只有老师和家长才会在耳边嘀咕这些伤脑筋的话。我看着他蹙起眉头看我,那是双深邃的眼睛,像人们所言藏着邪恶。他从不在乎那些非议,可王小帅的话戳中了他的痛处。

我对王小帅刮目相看,这家伙不声不吭,变得如此机智狡辩。正追赶一只黑山羊的王小帅,双手叉腰提高声音说,你不是个好人,你是乌龟王八蛋,你就是马家的克星?说完他转身跑了。

王小帅啊王小帅,我真是低估了他的胆气。这时的太阳停泊在河面上,血红色的光芒比之前黯淡了许多。王小帅双手抓着逮到的羊角,拼力地对抗着,远远地传来咩咩嘛嘛的模拟声。

男人的手紧攥帽子的边缘,咒骂王小帅是个没教养的孩子,一个头脑简单的乡下佬。我想愤怒地冲这个不怀好意的男人大吼一声,不要诽谤我最好的朋友。当然我不配有胆量说出来。

我不再渴望听到他说什么,犯困的身体眯上眼睛。许久之后,我看到这个坐我身边的男人,眼角挂泪,饱含深情,一眨眼却又满目凶光。那些表面善良的人往往内心阴暗恶毒,什么坏事也能干。他似乎想从背后掐住我的脖子,以泄对王小帅冒犯的怒火。我站起来想跑,可颤抖的双腿失去力气,被纠缠在骇怕的梦魇中。

是王小帅把我从不着边际的噩梦中拯救出来,他津津有味地骑在羊屁股上,一会儿又滑下来。他喊我的名字,我们回家吧。

我擦了擦晒干的眼屎,放开喉咙,声音却小得可怜,王小帅,等等我。

王小帅奔我的方向过来,我心跳得更加厉害。我从没如此依赖地盼着他来到身边,我发誓他是我一辈子不能丢掉的好朋友。

和王小帅勾肩搭背,让我的情绪渐渐松弛。一眼望去,鱼乐镇仿佛近在咫尺。

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趁我睡着的功夫他无聊地走了。和王小帅斗累了的羊,乖顺地听从着他的驱赶。我疑惑着,难道王小帅要把这只羊赶回自家餐桌上吗?

路经那个我们所知的废窑洞时,羊径直踱到洞口的一丛肥草附近。这窑洞是过去几个农民为冬末春初窖菜而挖的。那洞口子窄,进深宽大。走到洞边的王小帅想把羊拽回来,突然他冲我作了个噤声的动作。我看见他猫下身体,头藏进洞口一尺多深的草丛,眼睛斜睨着。我马上开心地意识到,洞里有戏。

我蹑手蹑脚而又心情紧张地匍匐在王小帅的身边。他跟我耳语,我只顾挠着痒痒的耳根,看见男人雷滇和马丽和衣躺在洞里,一言不发,只有忽长忽短的气息声。马丽的头枕着男人粗壮的手臂,从我们的视角望过去,她那两座小山峰的高度引人遐想。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漾起微澜,对王小帅的嫉妒之情愈加强烈。那件能让我们心脏爆裂的事情会在这里发生吗?

那些杂草不时碰触到我的脸颊,我推了推身边的王小帅,他锁眉握拳,用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

男人雷滇终于说话了。他说,我把陈有财那****儿子弄起来了,等那****的把钱送来,我们就走。马丽嗯一声,身体抽搐一下,就转过背,在洞壁上划出簌簌的声音。雷滇说,放心吧,不会露马脚的。我看到压在她身体下的是一顶白色遮阳帽,那是王小帅的帽子。

王小帅咬着我的耳朵,他绑了陈波,勒索陈有财的钱。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无端地与一桩阴谋扯上关系,所产生的恐惧足以令人窒息。王小帅举起弹弓瞄准男人的身体。我伸出手制止他,却已经来不及。一直在稍远处啃草的羊,突然发出响亮的叫声。雷滇一跃而起,走出洞口。他看见我们,而我们在那一刻,完全被他脸上的凶悍镇压了。

王小帅弹膛里的子弹呼啸着,不知射到了哪里。快跑,王小帅嗖地站起来,手从我的肩头抓落。我什么也没想,就跟着他朝河坡跑去。身后,雷滇也奔我们而来。恐惧激发了我的力量,我好几次要超过从没跑赢的王小帅,而他有力的臂摆和矫健的双腿,像一台飞速旋转的机器,把凉飕飕的风灌进我的脖子。我依然落后,只有目光紧紧抓在王小帅的后背。我惊恐地喊着,我们跑哪去呀?

鱼乐河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与小镇却背道而驰。雷滇追赶着我们,他的叫骂声里藏着杀戮的力量。那声音飘过耳际,仿佛伸手就可抓到我们。我再也释放不出跑步的潜能,可王小帅还在头也不回地跑动着。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过河吧,这句话费力地飞出来,像从我的胸腔、喉咙里艰难地抠出几块石头。

王小帅用行动回应我的提议,他也许一直在寻找一道浅浅的河湾。他终于停顿下来,向斜前方一指。那里的河水平贴河床,看不见流动的迹象,水中拱起的滩涂像是特意设置的“跳板”。这地方无疑是过河的最佳位置,我们曾经赤脚涉水走过这样的河湾。

我跟着王小帅深深浅浅的脚印,往河中跑去。水虽然很浅,仍然没过我们的脚踝,墨绿色的水苔藓软绵绵地踩在脚底。我们好几次滑倒,顾不上看后面的追敌。这道很窄的河湾,因为我们的闯入突然间变得宽阔。水域间的滩涂相距那么远,那一刻,我们已经进退维谷,水底下藏着那么多的黑洞,那些被挖空河沙的巢穴。

首先是我,还是王小帅,发出长长的尖叫。尖叫的碎片溅起水面的声音。王小帅身体一歪滑进水中,几米的距离,无情地甩开了我伸向他的手。那些伺机已久的黑洞,开足漩涡浆轮的马力,河水在眼皮底下变身一片汪洋大海,洞穴把王小帅的身体与河水一道吸进深处,又把河水吐出来。一只挣扎的手,向我呼救的手在水面画出一道道漩涡。我想纵身跃进河水中,抓住那只曾经温暖的手。可我独独地怔在原地,恐惧彻底攫住了我,还是恐惧完全烟消云散后人已空白。河底的水藻泛出水面,大大小小的水泡一个个慢慢地破灭……

冰冷的眼泪从脸颊上滚落。河岸边,那个该死的男人不见踪影,仿佛就从没有人追逐过我们。河流上一片死亡般的沉寂,而水面之下,一群群黑脊背的鱼幽灵般地四处游窜。王小帅能看见这些鱼吗?也许他跟这些鱼一起游走。我惨淡地一笑,我们的远足就这样地结束了?在远处的堤坡上,马丽挥动那顶白色的遮阳帽,修长的手臂在黄金般的落日余晖里飞快地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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