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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打虎上山

1

叶红旗从吴彩莲身上翻下床,系好裤带,趿拉双布鞋出了门。在煤气巷口子上,看到愁眉苦脸的孙二柱,一半屁股靠在石头墩子上抽烟。

叶红旗说,还愁心呢?

孙二柱闷不吭声地叭着烟,吐出的烟雾罩住他的苦瓜脸。

你又跟踪小妖精了,发现什么吗?

没有。

没有就好,那还有什么愁心的呢,去春来茶社吧,评弹马上要开始了。

我又被她甩了。孙二柱说。

卵球糙蛋的,这屁股大的县城你就盯个人不住。我早就跟你说了,打虎上山,捉奸拿双。要不你就把自己当白痴,少操这份心。我看你天天套着这件绿西装,是只差顶绿帽子了。

孙二柱对叶红旗的话并不生气,反复念叨着:打虎上山,捉奸拿双。他摁灭烟头,老子不信你的邪,来日方长显身手。

叶红旗和孙二柱一先一后走进春来茶社,老板兼跑堂老九站在楼梯把口一个仄身,把抹桌子的条布往肩后一搭,吆喝道,二位楼上请。

叶红旗抓了把黑漆剥落柜台上的碗碟里的瓜子,边嗑边说,我说老九,阳城数你最快活。老九薄嘴皮一翻,针锋相对,哪有您红旗飘飘得快活,又是跟漂亮老婆韵了味过来的。老九嘴巴说,眼睛却是往他裤裆里瞅。此时孙二柱也扑哧一声笑出来,捅了捅叶红旗的肘子。叶红旗会意,低头一看,大门洞开,蓝里裤也露在外面了。老九边倒茶水边说,别让那宝物着了凉。叶红旗也不气恼,把手中的瓜子朝老九甩过去,骂骂咧咧地扣上“大门”,找个中间桌子落座了。

旁边几桌熟茶客们发出一片哄堂大笑。

二楼那个外地来的老头已经开场了。今天说的是《王魁负桂英》中的选段“送别”。

叶红旗见台上的老头语调抑扬顿挫眉飞色舞,就凑到孙二柱耳边问,这讲的个什么故事?

孙二柱指了指左面墙上贴着的黄黄绿绿的纸,老九写的字,遒劲有力。老九是个好人,可凡事好打听,什么事到他嘴上就成了马路消息,得个绰号叫“铁喇叭”。叶红旗眯缝着眼搜寻到《王魁负桂英》那张,津津有味地看起故事简介来。讲的是书生王魁赴京赶考,途经莱阳,病卧雪中。名妓敫桂英救之,并以身相许。王进京应试,临别前二人在海神庙立誓永不相忘。王赴试得中状元,入赘韩相府,竟写下休书并三百两银子饬老仆王中送往莱阳。桂英接休书,悲愤不已,至海神庙控诉后自尽。死后冤魂进京,至王魁书房,以情相探,在于冀其悔悟,王竟拔剑相向。桂英鬼魂遂活捉王魁。

老掉牙的,叶红旗重重地嗑响每一粒瓜子。中场休息时,大伙说话的说话,活动筋骨的活动筋骨,叽喳一片。叶红旗站起来问老头,什么时候唱出《智取威虎山》?老头翻了翻白翳眼,认出这是个常客,知道些底细,说,不敢献丑。孙二柱就在旁边捣乱,叶红旗,趁这休息,你来段儿。大伙儿鼓掌,老头眨了眨白翳眼,喉咙眼正咽着茶水,算是同意了。

人人都说我嗓子好,叶红旗说,我就让大伙乐呵乐呵。叶红旗拿腔拿调地咳咳,准备开始,不料听到老九在楼下叫,叶红旗,吴彩莲又跑出去了,你快回家。

叶红旗脸相一垮,喉结儿落下来,骂了句,老九,老子还不配在你春来唱吗?

孙二柱来劲地说,快唱呀,吴彩莲又不是头一次跑出去,你让她跑哩,这屁股大的地方,她能跑哪去。

叶红旗不理会糙蛋的孙二柱,扭头就咚咚地跑下楼了,孙二柱在后头喊,叶红旗你小子回来,又要老子给你出茶钱啦。

叶红旗踅出煤气巷子,往东门堤上走,一路上问人有没有看见吴彩莲。这是一片旧区,发疯唱样板戏的那段岁月,叶红旗没少在这里出没。旧情旧景象道闪电似的一晃而过。

叶红旗天生嗓子好,十五岁就进了镇文艺宣传队,后来被县剧团看中,特意挑进来演众所周知的杨子荣。年轻的叶红旗身材魁梧,化化妆,穿上冬衣戴上冬帽,浓眉大眼一瞪,活脱脱一个杨子荣咔咔啦啦出来了。幕布一拉,他人在幕后,声音已经响起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一阵急鼓过后,他英姿飒爽地走出来,“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然后不急不徐、底气十足地,“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迎来春色换人间!”

台下立刻喝彩一片,尤其是唱到后面越来越快,“党给我智慧给我胆,千难万险只等闲,为剿匪先把土匪扮,似尖刀插进威虎山,誓把座山雕埋葬在山涧,壮志撼山岳,雄心震深渊,待等到与战友会师百鸡宴,捣匪巢定叫它地覆天翻!”话音未落,台下又响起那排山倒海的掌声和叫好声。

叶红旗就是挂着杨子荣的牌号在阳城以及大大小小十八个乡镇风风光光地度过了他的青年时代,加上各类节日演出,有多少场已经心中没数了。《智取威虎山》中的每个选段每句唱词,叶红旗记得比自己的头发还清楚。特别是“打虎上山”这一段,叶红旗唱到功夫唱到了家,再没人能超过他。

吴彩莲是叶红旗妻子,四十岁了,但人模样儿不显老,还细皮嫩肉的。只要稍加打扮,就会招惹来成片的目光。吴彩莲是僻远的东山人,山人淳朴,集日月之精华山水之灵秀,长相真像朵绣在绢面上的牡丹。县剧团到东山参加“革命山区汇报演出”,在学校搭起的舞台前,十八岁的吴彩莲傻痴痴地站在台下看着这浓眉大眼的“杨子荣”,脸上不时泛起红晕。当时刚选上副团长的孙二柱演参谋长,他眼睛尖,边在台上唱“革命红旗挂两边,红旗指处乌云散,解放区人民斗倒地主把身翻”,边就瞅出了台下吴彩莲的心思,休戏时就指指戳戳地给叶红旗讲事。叶红旗其实也早瞄中了她,这又有领导在后面撑腰,胆大心细脸皮厚,在东山呆一星期,走之前就把她俘虏了。孙二柱后来说,吴彩莲水灵灵的,要不是我结了婚,哪还轮到你。

别人都说他福气好,找了个漂亮女人热被窝,叶红旗心里乐呵呵的。吴彩莲家父母兄妹脸上也是光灿灿的,山里人做梦都是想到县城跑一趟,现在女儿嫁过去了,还是嫁给响当当的“杨子荣”。

没想到的是,吴彩莲跟着叶红旗生活的年头越长,脑子就越犯糊涂,神志不清,早年不小心流产一个后肚子就不见了动静。叶红旗带她看了医生,都把不准病因。她娘家人见瞒不下,只好实情相告。吴彩莲九岁时一头扎进刚修好的乡水库里,救上来时已经气若游丝,以为保不住命,不料她晕晕乎乎躺了两天又醒过来。除了动作有点迟钝,并没其他异样。家里人谢天谢地,认定是吴彩莲命好,凡事有上天关照,现在看来是脑子进了水(愚蠢、大脑有问题),坏了。忠厚老实的叶红旗眉头一皱,过一会儿才舒展开来,事已至此,不必多说。他对岳父岳母说,我会好好照顾彩莲的,二老放心吧。

到如今吴彩莲三天两头地往外跑,家务事基本上动不了手,一天到晚傻呵呵地望人笑,叶红旗给邻居们讲这女人小时候遭遇的事,以期多给些照应。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这个脑子进了水的女人的底细,每逢看到吴彩莲在外面独自一人,就会有人去通知叶红旗。以前羡慕过他的男人们都暗自幸灾乐祸,摊一个再漂亮的傻女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县剧团干得有声有色时,叶红旗就要岳母来看着她,前几年剧团实在撑不下去,有门路的到了别的单位,或者到新兴的舞厅跑场子,政府一直没个政策,没门路的年老体弱的都在家待命。孙二柱、叶红旗这些老革命也暂时回了家,每月领个基本生活费。岳母见剧团散了,再呆在这里吃住要多花销,就找借口回去了。叶红旗没别的嗜好,就喜欢上茶社里坐坐聊聊,听听戏。起先他尝试着把吴彩莲锁在家中,可她呼天抢地的,扰得邻居们怨声载道,纷纷指责他不人道。后来有一次叶红旗意外地发现,要是他跟吴彩莲干上一次,干得她舒舒服服,她也就不叫不喊,还笑哈哈无比得意的样子。这样每次叶红旗出门前都得在床上把吴彩莲干一次。要是哪天他不出门,吴彩莲也哼哼唧唧地缠着他要做那事,还不时要叶红旗唱那“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这女人咋对那事兴趣这么大呢,叶红旗还对孙二柱说,任何事情形成习惯就伤脑筋。

孙二柱也很无奈,自己跟老婆也绕不清,偶尔他也取笑叶红旗,要不要挑土啦。

叶红旗捶一拳,说,你家小妖精都短斤少两的,图嘴巴快活。

孙二柱的老婆患有癫痫,在水边上发病后淹死了,后来他半哄半骗地找了个二十岁的团里唱歌的女孩,这女孩外号叫“小妖精”,她急着多上台多演几次主角,也是看中孙二柱这副团长不大不小的权力嫁给他的。大家说孙二柱老牛啃嫩草,背地里却议论,这老夫少妻,或者恩爱一生要么维持不了多久。现在的情形是孙二柱遇上后面的难题了。剧团名存实亡,孙二柱手中无权了,以前喜欢利用职权玩点名堂的他,再没人搭理他。外面传言,那小妖精明里跑场子,暗地跟人扯扯绊绊。孙二柱现在就跟叶红旗还谈得来,苦于无法做到那“打虎上山,捉奸拿双”,暗自着急。

叶红旗沿着东门堤走,问了几个摆小摊的老妇女,说是才见到吴彩莲的。他也摸到了个规律,吴彩莲不管在县城的哪条巷子里转,最后都会出现在这一带。很快他在潘家桥下那个大垃圾堆看到了吴彩莲,她望着那堆垃圾走来走去,一堆丢弃的鱼内脏散发出浓重的腥味,几条毛色丑陋的狗嗅嗅后转到别地去了。不远处是浅浅的阳城河,泛着绿绿的光。

彩莲,你看什么呢?叶红旗轻轻地走过去。

吴彩莲很害怕的样子,连忙躲到叶红旗的怀里,指着鱼内脏说,血,杨子荣死了,座山雕跑了……

叶红旗无可奈何地抓起吴彩莲的手,这不是死人,是死鱼,别害怕。我们回家去。

2

县剧团改制政策即将落实的消息传出来后,孙二柱团长那痨样儿立刻全不见了,仍是穿着那件灰绿色的西装,可精神抖擞像换个人似的。

听到不少人议论的叶红旗,思虑再三后提了瓶舍不得喝的五加白上孙二柱家来了。这酒是春节小舅子送给岳父的,岳父开了一瓶,另一瓶悄悄塞给他带回,说以后求人办事用得着。叶红旗没想过要用这酒送什么人,也没找到机会喝,就一直搁在床底下。叶红旗走到孙二柱楼下,正好瞅见小妖精在门口挡着个背影说,老孙不在家,开会没回呢。背影递过手中的网兜儿,声音低低地说,请孙团长多关照老同志,考虑我全家的实际情况。小妖精看了看网兜里的东西,双手交叉在腋下并不接,一本正经地说,这怎么行呢,不是叫我们家老孙搞腐败吗?你带回去吧,你来的事我会跟老孙说的,你也要相信政府的政策嘛。背影唏唏嘘嘘地搓着手,临走时还是把网兜放在门槛边上。

背影边下楼边回头望,小妖精迟迟疑疑还是把网兜提进去了,叶红旗认出背影是团里的老病号,肝病患了多年,老婆前年跟人跑南边就没回来过,家里还剩个老娘和没成年的儿子。

孙二柱的确是这阵子忙起来了,叶红旗好几天见不到他。昨天碰到时,叶红旗打招呼,春来茶社唱了几出热闹戏了,你怎不来呢?孙二柱怀里夹个脱皮的黑包,一反常态地拍拍叶红旗肩,忙着呢,手脚没停,哪有时间去,给政府打工做事不能省心啦。叶红旗感觉到孙二柱在他面前摆姿态,具体是什么又不好说。这自从老团长患癌症病逝后,孙二柱干了多年的副团长名正言顺地扶了正,人人皆知剧团走滑坡路,也没人瞄着来抢顶这位置。这次县里要求改制的具体方案据说由孙二柱拿,也可以说剧团每个人的命运都掌握在孙二柱最后的报告中,生杀予夺大权呀。谁这时还拿他不当人那就是搬石头砸自个儿的脚。

叶红旗猜小妖精说孙二柱不在家,是他不愿被团里人纠缠躲起来罢了。他抬头看见西边房里两个人影晃动着,其中一个清清楚楚就是孙二柱。

叶红旗这次是下了决心来的,探探风向,他敢来心里还是有点底的,但总心存着些畏怯。快三十年了,叶红旗既是孙二柱下属,也是哥们。叶红旗从文艺队到剧团后就一直奉行“老老实实做人,老老实实唱戏”的原则,加上唱样板戏那些年他是团里的一面旗帜,领导喜欢这样的人,孙二柱刁难过别人,但对叶红旗还是不错的。再说以前下乡演出孙二柱常和叶红旗挤一床被子穿过一条裤子,就是剧团几近解散这两年,孙二柱落了单,只剩下个叶红旗陪他说说话。孙二柱连怀疑老婆红杏出墙的事都告诉了他,叶红旗虽然当面拿此事开个小玩笑什么的,却也没跟外人说起过。回想起那些玩笑,叶红旗琢磨,孙二柱不会放在心里吧。只要孙二柱没有改变对他的态度,这次剧团最后的晚餐不说要给他叶红旗多少好处,至少不会让他吃亏吧。

又有个人出来了,孙二柱亲自送出门的,来头不小。他俩的手交叠在一起,笑哈哈地话别。这个肥头大肚穿西服的男人是团里专扮女特务的头号演员的丈夫,一个发横财的包工头,听说本事了不得。有事实摆着的是去年工地上出了人命,来了十几个家属闹腾腾的,口口声声要向包工头讨说法,包工头丢下五千块钱和“就这数,多一分也没有”这句话后就不露面了,结果还是政府出面做的安抚工作。叶红旗想,剧团的这锅汤,有香有辣吸引不少人,看来大家是都想多舀一勺呀。

包工头拐出院子,叶红旗才爬上楼,走到门口,房门是虚掩的,从门缝里看得到孙二柱夫妇正拆散包工头送来的礼。他咳了咳,孙团长。这一声称谓叫得叶红旗也感到惊讶,好几年了,他见孙二柱的面都直呼其名的。再说孙二柱也这么要求,叫名字,咱不是外人,我这****团长算个卵?

听得出屋里一阵慌乱,小妖精先开口,谁呀?然后是孙二柱的声音,好像是叶红旗。门拉开了,孙二柱腆着肚子,我说红旗呀,你这么晚来啦,来来,进屋说吧。他瞟一眼叶红旗手中的酒,哈哈一打,抓过他的那只空手,说,红旗呀,到我们家来喝酒还用自己带呀。你来得正好,还有几个下酒菜,我们喝一杯。

叶红旗欠欠嘴,走进屋去。

小妖精对叶红旗此时的到来颇有不悦,茶没倒招呼不打。叶红旗见她爱理不理地躲里屋看电视去了,心里有些紧张。他环视屋里,房间的摆设没什么变化,可前些天还渗透在屋里的寒酸气似乎转眼之间不见了。叶红旗不是瞎子,透过门帘看得到里屋码在地上各式各样的礼品。这都是剧团里来拜孙二柱这个码头的。

孙二柱把几个碟摆上桌,又走进里屋,床哗啦啦响了几声,电视声音也盖不住小妖精的声音,猴急什么呀。很快孙二柱脸上笑容灿烂地走出来,手中拿瓶泸州老窖,说,喝这酒。

叶红旗今天很不自在,想弯腰把脚边的五加白提上来,却觉得身体硬梆梆的。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些醉迷迷的了,叶红旗心里有事却不敢开口,偏孙二柱精了,也不提。闲扯了些这几天春来茶社唱的什么戏。叶红旗就问一句答一句地,每天人坐了个七八分满,老九高兴着呢。

孙二柱感叹万千地说,这也叫生意好,现在歌厅舞厅遍地开花,哪晚上不是人满为患,还有什么人上茶社,有的也只是在楼下赌牌下棋。

叶红旗说,也是呀,那外地小戏班说出了生意差要走的话,老九再三挽留才答应多呆几天的。

几颗小蚕豆,几块臭豆腐,混合着酒劲在胃里翻腾着。叶红旗终于把五加白开瓶了,喝自己的酒,话也多了几句,此次来的任务也像完成一半似的。孙二柱那张猪肝色的嘴巴一拍一拍地问,吴彩莲不会跑出来吧。

来之前把她撂舒服了。叶红旗嘿嘿地说,他也不忌讳跟孙二柱说与老婆间的事。

有意思,人生乐事你叶红旗是有多不少了。孙二柱也嘿嘿地笑。

你不知道伤神呢,得时时盯着,一不溜神她就跑出去了。叶红旗面露难色地说。

你也不带她去医院检查检查,孙二柱说,怪卵着,好端端的咋就摊上这毛病?

这是命呀,叶红旗说,还是想带她到大城市医院看看,兴许有得治,没钱啦。剧团发点生活费,哪有多余的想看病这事。

孙二柱把桌子一拍,闭眼养了会儿神,说,你放心,你叶红旗的事我会当自己的事来办的。

叶红旗感激涕零地喝尽杯中的酒,心中长长舒了口气。酒真是好东西,一些说不出口的事,把酒一喝,就全解决了。

叶红旗踉跄地走出门,腋窝里夹着孙二柱悄悄塞给他的另一瓶泸州老窖。孙二柱死死按住他的手和那瓶酒,别说了,你看着点回去,等我的好消息。外面也别声张。

叶红旗像受了莫大恩惠,不知说什么,是真想在地上磕个头表示感激呀,眼泪鼻涕也齐刷刷地流下来。下楼时,他回过头说,孙团长,以后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要不就连那地上的爬爬也不如。孙二柱笑眯眯地,眼睛里闪过一抹狡黠的光,挥了挥手。

叶红旗却平白无故地打了个冷噤,那笑的眼神像是张网铺天盖地地罩住自己,动弹不得。

3

叶红旗被通知星期天到县政府礼堂开会,照例是领导讲话,讲政策讲实情讲人人要以改革大局为重抛弃个人私利。孙二柱上台发言,大大赞扬一番县领导如何克服困难拿出资金妥善安置剧团人员,孙二柱说,改革嘛,总有人牺牲,我们剧团是多年来的先进单位,我们中间很多人是老党员,我们不牺牲谁牺牲呢?叶红旗听着听着就觉得声音虚飘飘的。

散会后大家就一窝蜂地挤到剧团财务室领取各自一次性的安置费。这也表示县剧团真正地解散了。有不少老职工眼睛是红肿的,跟着这个剧团一起长大一起衰老,现在剧团没有了,谁能不伤心,叶红旗也想哭,但眼里就是挤不出一滴泪。他加快脚步,想要看到自己的“安置结果”。

县剧团门口张贴着的几张告示前挤满了人,有剧团的职工有家属也有看热闹的。人堆里挤进挤出的,有人欢喜有人忧还有人哭哭哭啼啼,年轻时天天唱“一颗红心献给党”“甘洒热血写春秋”,到头来,这一辈子就给几千万把块钱打发,以后再没人管了,好几个老女职工更是抱在一起痛哭流泪,呜呜咽咽地唱起了“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改地换天,几十年闹革命南北转战……”

叶红旗从剧团财务室出来,厚厚的信封里装的是一万二千块钱,一次性买断还有这两年拖欠的工资医疗费什么的,另外一纸合同上证明,十年的使用权,他是县影剧院门口的一间小门面的主人了。虽然只是几个平方的小门面,但租出去每月就算有了固定的收入。叶红旗知道这得益于孙二柱,现在他这个团长肯定是躲起来了,不然还有职工找着他吵闹分配不公平。这世上哪有公平可言呀,叶红旗心里酸楚楚地,早早地退出人群,自己能管好自己就行了,别人的事哪管得了呢?

叶红旗不露声色地走着,怀里揣着的可是后半生呀。他在暗自算计着,先将钱存起来,把门面出租的事办好了,就带着吴彩莲去上海还是北京检查,只要吴彩莲病好,这个家也就好了。在四牌楼的中心灯柱下,老九远远地跟他打招呼,叶红旗,下午早点来,你的拿手菜,也来露几嗓子吧。

心情复杂的叶红旗张了张嘴巴,算是答应了。这几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吴彩莲跟他也吃了不少苦。他要赶紧回家,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吴彩莲,也让这个女人高兴高兴。

南堤巷里很安静,假期结束,今天是上学的日子,平时闹闹吵吵的孩子都不见了,剩下几个老太太坐在太阳下眯着眼睛捉头发和衣服上的虱子。吴彩莲这时候一般也会安静地坐在太阳下,绣那总也绣不完的鞋垫上的花。叶红旗走进自家的那条巷子,椅子和鞋垫都撂在太阳底下,顶针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吴彩莲不见了。叶红旗推开门,堂屋里光线很暗,漂浮着有些陈旧的气息。叶红旗恍惚听到东屋里发出的扑楞扑楞声音,夹杂着吴彩莲兴奋的叫喊声。他三步两步跨到门口,用力一把将没闩实的门推开了。那个叫孙二柱的男人正翘着个光屁股往身下赤条条的吴彩莲撅着,阳光穿过屋顶上的玻璃方窗,像舞台上的强烈的追光,照在吴彩莲肥嘟嘟的大白奶上。

门一开,孙二柱一撅一撅的动作停下来,回头看了看叶红旗,气喘吁吁地说,你回来了,都领到手了。

叶红旗的脸涨得赤红赤红的,牙齿咬得嚓嚓响,捏成一团的拳头扬起来。吴彩莲还在快乐地哼着,两只手抓着孙二柱的光屁股使劲往里送。孙二柱说,你看,她高兴着呢。你先出去吧,有什么让我完事再说吧。

你下来,老子要揍死你****的。叶红旗大喝一声。

孙二柱愣了愣,然后皮笑肉不笑的,我说红旗,你不要忘记了,你怀里揣着的东西,老子可以给你也可以给你拿走。你那晚跟老子说什么来着,叫干啥就干啥,就忘了。你快出去。说完屁股撅得更加有力了。

叶红旗听完这话,身体一软坐在地上。门吱呀地合拢了,留着条缝把声音传出来。孙二柱恋恋不舍地在吴彩莲的乳房上揉抓一把,拉上裤拉链走出来,从叶红旗身上跨过去时,说,叶红旗你好好想想,我只干吴彩莲一次,还不值?吴彩莲这样,说不定哪天就被人弄了,好歹都得当爬爬。下周我就到肉联厂干副厂长,厂里要人的话我会优先考虑你的。临走到大门口,他又转过头说,下午到春来茶社来听“打虎上山”,是最后一场戏,我叫老九泡了壶上好的乌龙,等你呀。

4

整个下午叶红旗就没再出门,他窝了一肚子莫名的火,甩了吴彩莲两耳光骂了一句****后,她就躺在床上不哼不唧的。吴彩莲不哭不闹,像是个知道自己犯了错的孩子,她仍然赤露着身体,只是在****搭了件叶红旗的汗衫。叶红旗是看着从玻璃窗射进来的阳光一寸一寸地在吴彩莲身体上挪移着然后消失的。

把自己和吴彩莲关了三天的叶红旗终于走出南堤巷,迈着沉重的步子到了春来茶社,没几个人,老九见到叶红旗,忙不迭起迎他进屋,转眼间端上一壶茶。乌龙,绝对好乌龙,你喝喝。叶红旗挑了他一眼。

是孙二柱孙团长特意留给你的,他乜了乜眼说,你不知道那出“打虎上山”戏唱得爆了个满堂彩,孙团长一高兴,就把全茶社在场的茶钱给买了,头一次看他出手这么大方。我知道你们剧团也散了,他这团长也是最后的爽快吧。你要在就好了,你再唱那杨子荣,那不搅得“地覆天翻”,春来茶社好长时间没这么热闹过了。

叶红旗这几夜都没睡好,神智迷迷糊糊的,径直将茶壶嘴往嘴巴里送,水烫着呢,他咂吧着伸出舌头。老九呵呵地笑起来,瞧你猴急的,好茶在品,你这是牛饮。

是好茶,有多年喝茶经验的叶红旗能感觉到留在舌头上的香味,清嗓润喉。

茶社里冷冷清清的,老九搬了条长凳坐到叶红旗对面,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耳根边说,孙二柱和吴彩莲的事,我都听说了。这话一出口,叶红旗猛一惊,一把揪住老九的衣领,像揪住只鸡仔。老九忙求饶,说,这不怨我,是孙二柱那天高兴,讲漏嘴的。叶红旗骂了句,这****的,他故意让别人知道的。

他还说了些什么?叶红旗松开抓老九的手。

老九装出害怕不敢说的样子,拿眼角翻了翻,试探地对叶红旗说,我只把这事告诉你,不会对别人说的。孙二柱也太不是个人了,他自己不是靠小妖精,还能调到肉联厂?

你说吧,我不怪你。叶红旗像只泄了气的球。

他说搞吴彩莲想不到会这么爽,要早知道就早搞多搞几次了。老九看叶红旗脸色不对,连忙补充一句,他说的这叫人话?畜生不如。

操他娘,孙二柱,总有一天老子要废了你。叶红旗咬牙切齿地说。

老九劝说道,算了,叶红旗,人家好歹当过你的领导,你们以前也算得上是革命同志,在阳城风光过的人物,何必闹得个两败俱伤呢?我看你还是把自家的婆娘吴彩莲照看好,别再发生这样的事就可以了。老九口口声声保证,这事除非孙二柱在外面胡说,他是不会乱讲的。

叶红旗拍了拍老九的肩膀起身要走,虽说茶是孙二柱留下的,但叶红旗还是付了茶钱,又嘱托老九留意有没有人要租影剧院那间门面。走出门几步,他又折回来悄悄地对老九说,你等着吧,看老子是怎样废了孙二柱那卵蛋的,他现在早就不是狗屁团长了,他跟老子没关系了。说完后他一副壮志未酬誓不休的样子,昂首挺胸地走了。叶红旗哀从心底生,他并不知要对孙二柱如何报复,不过是逞能嘴快罢了。

暮色四合,回到家中的叶红旗并没有看到吴彩莲。吴彩莲出去了,叶红旗从碗柜里翻了块咸鱼吃,他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外出寻找,心头上的气恨未消,也并不像以前那样担心她会走到哪里去,总会摸回来,或者有人会送回来的。肚子饿了的叶红旗扒了碗冷饭就睡了,直到半夜做了个梦,背上汗津津地醒来,叶红旗发现吴彩莲并没有像他想像中那样回来。他翻了个身,又沉睡过去。

叶红旗还在赌气,吴彩莲你脑子再有水也不能跟别的男人睡呀,你不回来,我就不去找,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吴彩莲已经两天没回家,叶红旗在家中听了两天的收音机也没出门。关掉那因为断了电池声音变调的收音机,叶红旗心想,如果她今晚再不回来,他明天一早就要出去找了,这气还真能赌一辈子,吴彩莲还不是他的婆娘,这事要怨还不得先怨自己。引狼入室?瞎了眼?叶红旗喝完了剩下的半瓶泸州老窖后迷迷糊糊地睡了。第二天当他把眼睁开时,屋子里站了四五个穿制服的公安。

南堤巷外站了很多看热闹的人,警车灯闪烁着,在每个人头顶上旋转。叶红旗一声不吭地被押上了警车,车呼啸着开动,缓缓地钻出人群。叶红旗上车前,他听到背后有个声音在喊,那是老九的声音。叶红旗没听清楚老九说什么,只看到那张大嘴暴牙在虚无地张闭。

被连续审讯了三天三夜的叶红旗实在撑不下去把什么都招了,他承认自己杀害了自己的老婆吴彩莲。叶红旗晕晕乎乎地,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没有一点儿声音,到处都是张开的嘴巴和形形色色的眼神,到处都是春来茶社里曾出没的人们。

而在春来茶社里,这几天流传着十几个版本的“叶红旗杀妻案”,也有许多人问“铁喇叭”老九,他却始终一言不发,他心里清楚,叶红旗是为了什么杀害了他的妻子吴彩莲。他在心里无数次地对自己说,我也可以替人保守秘密了。在叶红旗入狱后的第三年,老九的春来茶社无人登门倒闭了,他沉默寡言地继续他的鳏居生活。有人偶尔能听到他的自言自语:你们都说错了,我知道事情是怎样的。我答应了叶红旗,我不告诉你。有人说老九老疯了。

不是续篇

叶红旗在监狱里坐了十年零七个月后,他被释放出来。几乎是同时,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在阳城大街小巷里被众口相传。几个关键词是:叶红旗。吴彩莲。杀人。错判。

叶红旗被判入狱的罪名是吴彩莲死了,他涉嫌杀妻并全部招认无误。可吴彩莲又回来了,她压根就没有死,她不过是离家后出走得太远,她沿着铁路走到了北方,又跟了个好心的鳏夫开始新的生活,她在大医院里多次治疗后,那进了水的脑子逐渐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她记起了自己有个叫叶红旗的男人,他在唱“打虎上山”时就是那个威风凛凛的杨子荣。她回来了,她精神焕发地回来了,皮肤显得更有光泽了,虽然眼角多了几道又细又长的纹路。至于那个在阳城河发现的无头女尸是谁已经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不是吴彩莲。大家议论的和感慨万千的是叶红旗被错判了,他白白地坐了这么多年监狱。

叶红旗在四牌楼见到当年给他戴上手铐的公安时,公安老了,退休了,前不久检查出身体长了个肿瘤,医生说时间不多了。

叶红旗平静地对公安说,我下次找个药方给你。公安热泪盈眶地抓着这个冤里冤枉被判罪的男人粗糙的双手,白发已经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他的两鬓。

叶红旗微微一笑,说,出来后这几天我总做着同一个梦。自己变成一只鸟,盘旋着不肯落地的鸟。它飞的速度极快,这是什么鸟呢,像鹳又不是。任何人休想捉住它。活捉它也是我徘徊不散的念头,我就一直躲在暗处观察。我不相信世界上没有不休息的鸟,终于它肯停留在一堆腥臭的鱼内脏之上,专注令它忘记我的存在,我轻轻地靠近它,像触电般害怕了。这哪是鸟?我看不见它身上的一根羽毛。它扭头看着我,眼神让我想起吴彩莲,针刺般扎着我皮肤上的血孔。无羽之翅突然发力腾空,扑得我满身腥血——

老公安听着叶红旗语无伦次地说话,看着眼睛里折射出一片孱弱之光的他,什么也没说就迎上来。

人来人往的大街口上,两个老男人只是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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