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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灰指甲(2)

权勇在电话的那头气急败坏:求你不要玩失踪好不?

苏蝶穿好衣服,下楼,将房卡交给总台。然后,坐在大厅等权勇。没多久,权勇梗着脖子冲了进来,他的眼睛,红得能滴出血。权勇抓住苏蝶的一只胳膊,一声不吭,拉了她就往外走。他攥疼了她的胳膊。在苏蝶面前,权勇从未如此粗鲁过,更未如此大胆过。和苏蝶出去散步,权勇只敢将车开到最偏僻的地段,还要拉着苏蝶的手往最暗处去。他们极少同时出现在公共场所,即使一起出现,也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中间隔着几个人的距离。他们外出吃饭时只坐包厢。他总将他的现代停进地下车库。她理解他的谨慎。可现在,在宾馆这种瓜田李下之地,他竟然敢冲进大厅拉着她一起走。看来他已失去理智。为此,苏蝶颇觉欣慰,将权勇气成这样,她觉得还不够解恨。

浏阳河畔,权勇将车开得飞快。他眼望前方,终于开口说了与苏蝶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昨晚和谁过夜?

你管得着吗?苏蝶轻蔑地说:你能有老婆,我就不能有男朋友?

那好。权勇说,我们一起去死。死了才干净。他边说边将油门一踩到底,紧接着,又将方向盘往右猛地一打。右边就是浏阳河。车子马上就要冲出沿江路了。苏蝶慌了,她尖叫一声:勇哥哥!他似乎被她的凄厉声吓清醒了,车子几乎同时发出和她一样的尖叫,她的身体往前面猛地一扑。她不由自主用双手死死撑住仪表台。权勇踩刹车的同时,将方向盘往左一打。车子停下来。苏蝶去开车门,他一把抓住了她的左手。苏蝶奋力挣脱,权勇却抓得更紧了。他伸出另一只手,将苏蝶的头扳过来,让她的脸正对着他的脸。苏蝶不再挣扎。她微微仰起头,轻轻闭上眼。他吻她。他吻她的时候,有冰凉的液体滴落在她的脸上。那种冰凉唤醒了她的热烈。她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手刹硌疼了她的身体,她依然搂着他,回应着他。

不许离开我。权勇说,不许喜欢别的男人。顿了顿,他又说:再给我点时间,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时间?苏蝶顺了顺乱了的长发,一年?还是一辈子?

对不起,权勇说,省委组织部刚刚考察过我,我不会让你等太久。这段时间,你要好好爱惜自己。不要再让我担心,好不好?

苏蝶问:以前没考察过?

权勇叹气:那还是十年前的事了。蝶儿,你知道吗?我从那个鸟不拉屎的小山沟考上重点大学时,我就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一定要成就一番事业。这么多年,我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委屈,没有任何人知道。因为工作太拼命,我曾经好几次住院。在遇到你之前,我的绝大多数时间,除了工作,还是工作。现在,眼看就要熬出头了,我终于可以甩掉粘在我身上十来年的那个副字了……

苏蝶忍不住插话:第一次考察之前,你身上应该没有副字吧?

权勇怔了怔,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苏蝶又说:从正到副,又从副到正,难道你就满足了?你觉得你要走到哪一步才算成就一番事业?勇哥哥,正副本是相对而言,你的权力欲,其实与它们毫无关系。你的追求和我的等待一样,漫无止境。

权勇低下头,喃喃道:蝶儿,你也许不能理解一个男人对于功名的向往。我是一个俗人,请原谅,我是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男人。这些话,我从不敢对任何人讲。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是真实的,毫无掩饰。你知道吗蝶儿,我的父母都是农民。我没有任何背景。蝶儿你知不知道我一步一步爬得有多辛苦。白天小心翼翼看人脸色,到了晚上,还总被噩梦惊醒。在梦里,我经常被吃人的怪兽追赶,我没命地逃啊逃,逃到最后,我发现自己跑到了悬崖的尽头,而怪兽,已经朝我扑了过来……

一行泪,从权勇右侧脸庞,徐徐滑落。

别说了!苏蝶伸出手,捂住了权勇的嘴。她不想再听这些,她不忍再听这些。他从不带她见任何人。他总在应酬过后,带着满身酒气来见她。在她面前,他从不主动提及他的家庭,除非她再三追问。她当然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他曾说:女人还是糊涂点好。聪明的女人,大多过得不快乐。

或许,他的妻子就是糊涂的女人。苏蝶也想做一个糊涂的女人。表面上,她做到了,可在心里头,她像牛一样,总是独自反刍着那些嫉妒与愁苦。她恨死了所有的节日。在那些他必须回家的节日里,她只能对镜成双顾影自怜。她何曾没有噩梦呢?在梦里,她总是孤孤单单一个人站在荒野上,包围她的,是一望无际的寂寞与苍凉。天是那么低,云是那么黑,地上全是黄沙。满地奔跑的,唯有刺骨寒风。除了一只手机,她一无所有。可仅有的那只手机,她却总是拨不对他的号码。她恨死了自己。她怎么会忘了他的号码?为什么,她总是在摁到某个数字键时就卡了壳?她的双手颤抖着,无论如何也拨不完那个原本刻骨铭心的手机号。最后,她总是在绝望中哭醒。

苏蝶从未对权勇提过她的噩梦。她不想在他的愁苦之上,再添愁苦。她怜悯他的艰辛与不易。人前风光无限的他,其实是多么脆弱。他奋斗了这么多年,他还想继续奋斗。苏蝶理解权勇。他最想要的,她无法给。她最想要的,他一直犹豫。苏蝶知道,他不会怀疑她或她怀的那个孩子,他只是不想陷自己于两难境地。

权勇握住放在他唇上的那只手,亲了亲手心,亲了亲手背。然后,轻轻握住那枚拇指,问: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苏蝶抽回那只手。她那没了指甲的地方长了一层薄薄的硬硬的膜,比皮肤硬,比指甲软。刚够抵挡可能发生的碰撞与疼痛。苏蝶想,如果她的心也能长出这种薄薄的膜,既能感知冷暖,又能抵挡疼痛;如果那粒神秘莫测的孕囊能够告诉她它究竟躲在哪里;如果有一个孩子叫她妈妈要她疼要她哄要她累要她苦;如果每天每晚这个温暖的怀抱都能完完全全属于她,该有多好。

不管发生什么事,权勇抚摸着苏蝶的头发说:你都要好好爱惜自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一切有我。

这就算表白了吗?苏蝶不会逼权勇承诺什么,可他所有的话,都是含糊的,模棱两可的。也罢,苏蝶反正一个人扛惯了。就算是宫外孕,就算是大出血,大不了也就一个死字。如果死能删除所有的欲望与苦痛,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想到这点,苏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她要他别再提那些不开心的事,她说她从未真正醉过,她想试试自己的酒量到底有多大。他不同意。她吊着他的脖子撒娇:求你嘛,就一次,不会伤到身体的,医生说了,我可能是内分泌失调,不是怀孕。

真的?权勇果然相信了。他那副如释重负的狂喜表情并没刺伤苏蝶,她有一种恶作剧般的快感。

是的,咱们喝点酒,庆祝一下。好不好勇哥哥?好不好嘛!

好,权勇痛快地说,我早说过你不可能有事,说说看,你想怎么庆祝?

买四瓶干红,再买些水果和零食,去老地方。

好,听你的。

每逢情人节、生日之类的重要节日,权勇都会带苏蝶去那个离市区最远的五星级宾馆。是的,与苏蝶出门,权勇很谨慎,但他并不是一个完全不懂浪漫的人。

5

勇哥哥,如果有只蚊子咬了你,偏偏你还活捉了它,你会将它怎么办?

宾馆。大大的双人床。苏蝶和权勇相拥着,半躺在床上,一边说那些早已说了几百遍的废话,一边喝着红酒。权勇一颗接一颗剥着开心果,一颗接一颗喂到苏蝶嘴里。苏蝶见不得权勇那副没心没肺乐得莫名其妙的样子,便想逗他玩玩。

是脑筋急转弯吗?权勇上这种当上怕了,担心苏蝶又带他笼子。

不是。

我会一巴掌拍死它。

不对,要处死它就不会活捉了。没一点幽默感。

那……干脆将它放生?

也不对,这是不负责任的做法。

算了算了,我玩不过你,你早点告诉我标准答案吧。

你应该将它好好养大,送它读书,给它找工作,替它买房,为它找对象,帮它带小孩……

为什么啊?权勇做白痴状。

因为,它的身上,毕竟流着你的血啊!苏蝶一口喝光杯里的酒,咯嘣咯嘣嚼着开心果,一脸不屑。

权勇扔掉开心果,扑上来挠苏蝶的胳肢窝。他是心甘情愿上这种当。

苏蝶咯咯笑着左躲右闪。此时的他们,是多么快乐啊。他们在一起,许多时候只是彼此依偎着,漫无边际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们却觉得很开心。天知道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多话要对彼此讲。有时明知苏蝶正处红灯期,权勇还要带她去郊外开房。他们都不觉得那是浪费。他们的交往,仿佛只是为了彼此依偎着,说那些百听不厌的废话。当然,他们也会做爱,可那只是喋喋倾诉中的一段小小的插曲。她常常蜷缩在他的怀里,闻着他特有的体香,觉得爱情太不可思议。她和他的相识相爱,难道真是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孤独?而那些难得的快乐,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孤独被彼此消融了呢?

权勇不知道,苏蝶刚才的玩笑话,其实是另有其意。他不知道,她此刻的快乐,其实是饮鸩止渴。

你答错了,罚你跪着给我倒酒。苏蝶好容易将气喘顺了,抚着胸口说。

好,好,只要你高兴,要我干什么都行。权勇微笑着,开了第二瓶干红。他跪在床上,先为苏蝶倒了满满一杯,又为自己续满。他知道她能喝,他也能喝,难得两人都有如此雅兴。

喝到第三瓶时,苏蝶已明显有了醉意,变得更加喋喋不休了。权勇没喝多少酒,因为苏蝶总是抢他的酒喝。苏蝶让自己一刻不停地吃东西,喝酒,说话。他不时问她没事吧还能喝吗,她乱着发斜着眼满嘴豪言壮语:切,再来十瓶都没关系。他拗不过她,只得一杯接一杯为她续酒。她喝酒从来都不脸红。他找不到任何证据可以说明她喝醉了。

勇哥哥,如果夫妻之间完全无话可说,甚至连正常的性生活都没有了,这样的婚姻会不会幸福?

当然不会幸福。

这样的婚姻,离与不离,哪种选择更道德?

身不由己。

我们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许多时候,责任要大过权利。

难道你只想着要对她负责,对你女儿负责,却没想过要对你自己负责,对我负责?

我说过,我会一直对你负责。

如果要你和另外某个男人分享我的爱情,你会不会同意?

绝不。

对别人马列主义,对自己自由主义,就是说的你这种人吧。

蝶儿,我的爱情只属于你一个。我决不会辜负你,你放心。

勇哥哥,如果要你在我和你老婆之间选择一个,只能选择一个,你会选谁?

权勇没说话,头一低,随手拈起一只果冻,哧地一撕,递给苏蝶。苏蝶摇头,权勇便将那只果冻放在自己唇边,吸溜一下,一口吞了。

你不要以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再没有别的男人喜欢我。苏蝶听到权勇吸果冻的声音,突然生了气。她硬邦邦地说完这句,又将空酒杯顿在床头柜上:倒酒啊勇哥哥。

权勇没动,盯着苏蝶的脸: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我可能等不了你一辈子,我可能要嫁给别的男人了!苏蝶大声说道,并顺手为自己倒了杯酒。

算了吧,权勇说,除了我,还有谁能受得了你这臭脾气。

你不信?好,你把我的手机拿过来,我这就打电话,你在一旁听着,别说话啊,别搅了我的好事啊。苏蝶挑着下巴说。

权勇果真生了气,跳下床,从苏蝶背包里翻出她的手机:给,你打,我听着。

苏蝶没想到权勇真的拿来了手机,这激起了她的犟劲。她很粗鲁地抢过手机,嘟着嘴,飞快地按了串数字。对不起,你拨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苏蝶再拨,还是这句。苏蝶便一直重拨,边重拨边对权勇说:你等着,我非打通不可。

终于通了。

阿泉,你是真的喜欢我吗?苏蝶故意嗲着声音。

你没发烧吧?电话那头的阿泉不敢相信。

我好着呢,再问你一句,如果你是真的喜欢我,你会娶我吗?

当然,我不缺女朋友,只缺老婆。阿泉在那头嘎嘎地笑。

那好,我……

苏蝶话未说完,手机已被权勇一把抢去。告诉我,阿泉是谁?他关了她的手机,气急败坏地说。

苏蝶没理权勇,咕咚咕咚,一口干了刚倒的那杯干红。苏蝶觉得渴,而干红的冷冽恰到好处。权勇问了好几遍,见苏蝶没理他,便两手抓了她的双肩,使着劲摇:告诉我,阿泉是谁?

苏蝶没来得及说半句话,她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想推开他,推不开。她没能忍住,哇哇地吐了他一身。他停止了对她的摇晃,扶着她的肩,像个铁皮垃圾箱,僵在那里,任凭她吐得一阵接一阵。该吐的全吐了。她的身体里似乎再没了多余的负担。她闭着眼躺在床上,他拧来毛巾为她擦脸,擦手,擦身。他将她移到床的另一侧。她听得到他压抑不住的叹气声,可她竟然很快就睡着了。这是个奇迹。平时她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苏蝶醒来时,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她打开床头灯,发现床头柜上用烟灰缸压着一张纸。

“蝶儿,刚接到领导电话,单位有急事,要临时出趟差,短则三四天,长则七八天。可能不方便给你打电话。你自己多保重,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再说。你退一下房,房卡和押金条在电视机旁边。”

苏蝶佩服权勇的干脆利落。她掀开被子,准备起床,却闻到一股绝味鸭脖的呛味儿。她发现,大半张床单上,印满了或红或黄的污渍。被套上也是。苏蝶想象着昨夜的一幕一幕:他为她擦洗干净,又将她挪到稍微干净点的另一侧。他用湿毛巾用力去擦床单上的污渍。他用湿毛巾用力去擦被套上的污渍。他一边擦,一边深深地叹气。后来,他又站在莲蓬花洒下,冲洗她吐在他身上的脏东西。他可能一边冲,一边想象着阿泉的模样。他可能一夜未睡,却一大早接到上司电话,要他立刻出差。他可能未来得及回家换件干净的衣服。他可能临走前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而她毫不知情。他可能以出差为由故意晾一晾她谁让她故意要用阿泉去刺激他呢?也有可能他极不情愿却不得不出去一趟……苏蝶的心一抽一抽地疼。她不知该心疼他,还是该心疼自己。正如许多时候,她弄不懂自己应该要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正如她弄不懂左手那只灰指甲:她不知它何时侵入,更不知它何时结束。她仅仅知道患上灰指甲是因为感染了真菌。这种真菌太顽固了,顽固得就像她和他之间的感情,反反复复,不肯死心。

苏蝶觉得浑身乏力,便想喝点咖啡。她一直将咖啡当爱人,不离不弃的爱人。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只有它们招之即来,给她力量,给她温暖。苏蝶用一只手按压太阳穴,一只手拿着电热水壶去卫生间接水。没承想脚底一滑,噗的一声,她一屁股坐在了又冷又硬的瓷砖地板上。

苏蝶扶着马桶边沿,挣扎着爬起来。她感觉下腹有点坠胀。她发现了几滴血。几滴来自她体内的血,已在洁白的护垫上晕染开来,殷红得缺乏真实感。她打了个寒战。她想大出血会不会死得很难看,她是一个有洁癖的人,就算离去,也要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她想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因为她的倔犟,他们只能远远地思念唯一的女儿。她想此刻的他是在飞机上还是在火车上。她想自己若是死了,会不会还有人和她的父母一样伤心。她想她是不是真的舍得让那些爱她的人为她而悲痛欲绝。她想如果她真的死了一切都灰飞烟灭了是不是比活着更有意义……

苏蝶犹豫着,打开了手机。如果真的心有灵犀,权勇应当会有所感应。她也应当再给自己一次机会。果然,刚开机,手机就响了。苏蝶没来得及看来电显示,就迫不及待接了电话。她的心,忽地一下回了暖。

你到底搞什么名堂嘛!又说要嫁给我,又要玩失踪,你到底在哪里嘛!我一大清早精挑细选的九十九朵红玫瑰都快要凋谢了!你怎么不说话啊?考验人也不是这么个考验法嘛!你明明知道我耐心不够好,德性!

对不起,我——我出差了,紧急公务,可能要一两周才能回,等我回来再说好不?苏蝶没想到会是阿泉,她掩饰着自己的惊讶与失望,咳了咳,清了清嗓子,换了轻松的语气:到时你再用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迎娶老婆大人吧。

算你狠,全世界的女人,我只怕你一个。你在哪里出差?要我来陪你不?

谢谢,不要。信号不好,我要挂电话了。

6

是要保胎的吧?护士问苏蝶。

不是。苏蝶半躺着,说得有点艰难。

那怎么不住到妇科呢?护士提着注射器说:打哪只手?

苏蝶伸出右手,一时无言。的确,同病房还住着两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都是保胎的。一个长发女人曾经几次习惯性流产,这次刚怀孕便住进了医院。另一个短头发的是先兆流产,小两口都紧张得不行。

只有苏蝶,除了医生护士,无人问津。苏蝶将手机关了,在关机之前,她打电话向单位请了几天假。

苏蝶躺在床上,看着药液一点一点滴下来。它们全都流进了她的身体,她却毫无感觉。苏蝶无意中看到那个长发女人正偎依在老公的臂弯里撒娇。长发女人嫌老公讲的那个故事不够动听。苏蝶还看到那个短发女人正惬意地横躺在床上。短发女人的母亲,站在床畔。短发女人的头,被她母亲捧在双手掌心。她的老公打来了一盆热水,开始为她洗头。短发女人,短发女人的母亲,短发女人的老公,在整个洗头的过程中,都不曾说一句话。

苏蝶从进病房起,就没和病房里的人说过一句话。她本来就不认识他们,也不打算认识他们。但短发女人的母亲,主动走过来与苏蝶搭讪:妹子,你老公呢?

出差了。谎言脱口而出,苏蝶心里有点发虚。可是不撒谎的话,苏蝶又怎么打发她或她们的好奇心呢?苏蝶总不能说自己是雌雄同株吧?

那你父母呢?

我没告诉他们,他们住在另一个城市。苏蝶淡淡说完这些,闭上了双眼。老太太却不知趣:妹子,没一个人来照顾你,那怎么行呢?要你老公赶紧回来啊,要不,要你父母赶过来,万一不行,你叫个朋友来照顾你几天也可以啊!

苏蝶眼睛盯着药瓶,装作看得很认真的样子。老太太见苏蝶半天没作声,摇了摇白花花的头,回自己女儿床前去了。

抽了一管子血,做了各种化验,又在B超室折腾了半天,医生才告诉晕晕乎乎的苏蝶:孕囊找到了,在左侧输卵管里。明天下午做腹腔镜手术,你要你家属再去补交点钱,等会护士会告诉你术前准备和注意事项。

钱,苏蝶可以自己去交。但家属签字怎么办?承认自己是一个没有家属的宫外孕患者?苏蝶不想让别人同情,更不想让别人笑话。她辗转反侧了一夜,早晨护士测完体温走时,她把心一横,开了手机,一拨,铃音快响完了,阿泉才接。他的声音黏糊糊的,一听就知刚从睡梦中被吵醒。

苏蝶你不是又搞突然袭击吧?你出差回来了?阿泉在那头打了个呵欠。

我住院了,今天下午要做手术,一时找不到家属签字,你可不可以临时客串一下帮我签个字?

阿泉被苏蝶的话吓了一跳,苏蝶又被阿泉的那句突然加大音量的“什么”吓了一跳。阿泉说他马上就过来,又问苏蝶做什么手术,钱够不够。苏蝶说只要他来医院签个字就行,其他都不用管。挂了阿泉的电话,苏蝶立刻关掉了手机。

八点整,苏蝶正担心阿泉是不是半路脱逃了,阿泉探头探脑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抱着一大捧香水百合。苏蝶一眼看到了阿泉,阿泉貌似心急如焚,他匆匆穿过一床二床,快步走向苏蝶,大声说道:老婆,对不起,飞机晚点,路上又堵车,急死我了!

阿泉演得有点过,苏蝶的眼泪却很不争气,咕噜噜的,直往下滚。

伢子,你总算赶来了!老太太笑着对阿泉说:你老婆一个人多可怜!

苏蝶想笑,泪却更汹涌了。阿泉顺着竿儿往上爬,竟然坐在床前,一把将苏蝶搂到了怀里:乖,别哭了,你老公不是来了嘛!

苏蝶借着阿泉的肩膀哭了个够。

苏蝶进手术室前,阿泉亲了亲她的额头,低声说:乖,坚强点,我就在门口等你出来。

苏蝶想对阿泉说声谢谢,嗓子却哽住了。

手术很顺利,苏蝶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或许,冥冥之中有谁在相助权勇。那个调皮的孩子,为了不让他为难,竟然剑走偏锋,让苏蝶没了犹豫或选择的余地。也好,一了百了。苏蝶很清楚,她的爱,原本死无葬身之地。至于阿泉,如果他还愿意娶她的话,她也许会真的嫁给他。不错,阿泉的女朋友是多,但她的心,也已经不可能完完全全属于他了。不管爱在何处,日子还得继续往下过。

手术后的第一晚,阿泉没睡陪床,他在苏蝶床前坐了一夜。第二晚,苏蝶硬要赶阿泉回去。他苦着脸说:老婆,你不要我陪要谁陪?苏蝶说:我一个人睡舒服些,你早点回家休息吧,明天你不用过来了,公司里事多。

阿泉走了,苏蝶的心忽的一下全空了。她后悔没让他留下。有个人在身边嘘寒问暖,时间就不会慢得令人心慌了。苏蝶下意识地,从背包里翻出小剪刀。她叉开剪刀,伸出左手大拇指。她的剪刀迷失了方向,因为,她找不到灰指甲了。新长出来的指甲,竟然完全正常了。苏蝶一遍又一遍地仔细端详着它,它还只长了一半。苏蝶有点怀疑,在接下来的成长中,它会不会发生变异?

因为半枚新甲,苏蝶不知不觉度过了上半夜。下半夜的长度,她却失去了度量衡。她想回忆一下,那个孩子是怎么被人从她体内取出来的。她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她只记得在等待术前麻醉的时候,亲眼看到有个刚下手术台的病人从头到脚被蒙上了白床单。那个人就这么死了。生命多么短暂,多么脆弱啊。那一刻,苏蝶觉得活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她早就应该好好珍惜属于她的每分每秒。

大清早,苏蝶被短发女人压抑不住的哭声吵醒。有护士走进来。短发女人又有了流产症状。护士安慰她:出一点点血没关系,先别急,医生等会就来。短发女人的老公默默地为她擦着眼泪。苏蝶觉得短发女人很可怜,比自己还可怜。苏蝶听说短发女人在医院里已住了两三个月了,从确定怀孕的那天起,她就整天整天躺在那张病床上。而苏蝶,用不了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出了院,苏蝶就可以重新调整日子的走向,让时间的每一条纹理都变得真实可触。

老婆,昨晚睡得好不?阿泉来了,捧着一束粉玫瑰。他几乎将老婆叫成了顺口溜,苏蝶却从未叫过他老公,她一直叫他阿泉。阿泉的戏演得有点过,苏蝶压根就演不了。苏蝶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一切。戏既然开了场,就得让它好好地走向结局。

出院那天,阿泉跑上跑下为苏蝶办着各种手续。苏蝶坐在电梯口旁边的过道长椅上等他。椅子斜对着新生儿游泳室门口。一位白白胖胖的婴儿,身上套着绿色的小救生圈,泡在蓝色的大浴盆里。他的小手小脚在水里很笨拙地划动着。护士站在一旁,不时弯了腰去扶他的救生圈。那对年轻的父母,一脸不可抑止的笑,蹲在那里,摸摸孩子的小手,又摸摸孩子的小脚。他们不停赞美着孩子的聪明和灵巧:老婆你看,宝宝的手脚好协调的!老公你看,我们的宝宝在笑耶!天哪,他就会笑了耶!

有那么一瞬间,苏蝶觉得自己就是那位又惊又喜的母亲,而那个笑得合不拢嘴的父亲,就是权勇。苏蝶的一只手,甚至已经感觉到来自孩子身上的温软了。

怎么看傻了?

原来是阿泉,他握住了苏蝶的那只手。苏蝶有些恍惚。阿泉的手,怎么会像孩子般温软呢?

别羡慕了,老婆,只要你愿意,明年的这个时候,保证你也能站在那里面,和我一起,看着我们的孩子学游泳。走吧,走吧。

苏蝶没有理会阿泉的贫嘴。阿泉一手提着苏蝶的零碎物品,一手扶着她上下电梯。苏蝶不想让阿泉扶。他坚持要扶,她就随他扶,直到上了他的车。

阿泉慢慢开着车,两人一路无话。快到苏蝶家时,苏蝶说: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祝你早日找到你的真爱。阿泉依然看着前方,不屑地说:怎么,过河拆桥?苏蝶说:难道还假戏真做?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不必可怜我,你也没有非得娶我不可的义务。

切,就你这德性,我才懒得可怜你。想起那一晚,我就心如刀割。那是我生平遇到的最大的伤害。阿泉说到这里,哈哈笑了几声,接着说:看在你让我出演第一男主角的份上,原谅你算了。说实话,当你趴在我肩上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有责任演好这场戏,并且有股强烈的要从戏里演到戏外的冲动。不过,当着那些陌生人的面叫你老婆,刚开始还真有点别扭。还好我的演技不错,相信他们没有怀疑我的身份。而且我现在已经叫顺口了,想改也改不了啦。没办法,只能假戏真做了。

你还没玩够?

谁和你玩啊!阿泉坏坏地笑:你很聪明,也很有个性,你这种性格,挺适合做我的老婆。我不喜欢那些曲意逢迎像藤一样的女人。难道你不觉得,咱俩挺合适的?

苏蝶沉默。

阿泉正色道:第一,我俩都到了应该结婚的年龄;第二,就目前来说,我俩都是对方最适合的结婚人选;第三,我们虽不是爱得惊天动地刻骨铭心,但也算得上相互喜欢吧,比起那些爱得要死要活的,我们的结合更理智更清醒,这样的婚姻,往往最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综上所述,我俩若是不结婚,就太糟蹋老天爷的一番美意了。

苏蝶微微一笑:怎么听起来像求婚!

阿泉大笑:这次算热身,正式的求婚仪式,得先挑个黄道吉日。

苏蝶说:关于这次住院,你不想听我解释一下?

阿泉说:彻底了断就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你有权保持沉默。

苏蝶说:他还有些衣服和书放在我家里,我要他过来拿走好不?

阿泉说:只要你愿意。

苏蝶说:借你的手机用一下,我的坏了。

7

下车后,阿泉去尾厢里拎出一个纸箱子,他将纸箱子里的一些杂物取出来,重新放回汽车尾厢。又将苏蝶的零碎物品放进纸箱里。阿泉一手拎着纸箱,一手扶着苏蝶。他笑着问苏蝶:我这样子,很具模范丈夫的潜质吧?

苏蝶微笑不语。

这是阿泉第一次来苏蝶家里。他刚进客厅就说:好雅致,果然是苏蝶的风格。苏蝶正准备给阿泉倒杯水,却听见他在阳台上大呼小叫:快来看,好美啊!

苏蝶装着没听见,阿泉却晃到了她身边。他非得拉着她去阳台。有什么好看的,苏蝶嘟囔着说。阿泉说:美不美,重在发现呢,你看!

阿泉指着的地方,正是浏阳河。苏蝶一脸漠然:有什么好看的。

那些灯光,都映照在水里了!你看沿江路的车,究竟是在路上开着呢,还是在水里游着?阿泉正说着,一朵焰火突然绽放在浏阳河上空,紧接着,又是一朵。然后是接二连三的,姹紫嫣红的,此起彼伏的……阿泉忘了发出惊喜的赞叹声,就连苏蝶,也看痴了。两人看了一会儿,阿泉搂了搂苏蝶的肩:他的东西在哪里?我去整理。

阿泉将纸箱拖进书房。苏蝶指着书架,说着书名,阿泉将那些书一一取下来,一一码进纸箱。然后,苏蝶走进卧室,阿泉拖着纸箱跟在后面。苏蝶打开衣柜。权勇的衣服不多,苏蝶将它们摸在手里时,似乎感觉到了微微的脉动。苏蝶似乎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像烟草又不像烟草的味儿。看着阿泉将它们平铺在那些书上,苏蝶有些不舍。

门铃响了,阿泉脸色一变,霍地站起来,想去客厅开门,苏蝶拉住了他:你别动,我的事情,请让我自己处理。

门一开,权勇顾不得换鞋,急急扶住苏蝶的肩,急急问道:这些天你去哪里了,怎么一直关机?我只差没去公安局登寻人启事了。

我也临时出差,手机坏了,没来得及换。

我打电话到你单位,他们说你请假,不知去了哪里。你去哪儿出差了,你同事怎么不知道?无论怎样,你得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演得好!阿泉不知何时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他站在权勇身后,略歪着头,冷笑着鼓掌。

他是谁?权勇一惊,回头看了一眼阿泉。

我是谁?我就是苏蝶的未婚夫。我还想问问你是谁呢,竟敢当着我的面放肆。阿泉高耸双眉,下巴一抬,气势咄咄逼人。

我——权勇一时语结,憋了半天,才从裤袋里掏出一页皱皱巴巴的打印纸,塞到苏蝶手里:蝶儿,离婚协议,你看。

苏蝶一眼就看到签名那一栏,那里只有权勇的名字。苏蝶的泪珠砸在他的签名上:勇哥哥,没必要了!真的没必要了!

阿泉见苏蝶哭了,冲上来,一把推开权勇:滚!苏蝶住院的时候,你在哪里?老子最见不得你这种不负责任的人渣,再不滚,别怪老子对你不客气!

蝶儿,你为什么要住院?你怎么不告诉我?权勇声音都哑了。

没什么,你的任命书已经下来了吧?

我问你为什么要住院?

与你无关,勇哥哥,你走吧,你的衣服和书都放在那个纸箱里了。

宫外孕你听说过吧,你这个人渣,你差点将苏蝶害死!阿泉一边骂一边抱起那个纸箱扔在了门外,阿泉指着权勇,恶狠狠地说:赶紧滚,滚得越远越好!

对不起,蝶儿!权勇的眼泪夺眶而出:都是我的错!我并没有出差,任命书已经下了,是因为离婚的事,费了许多周折。我们分居了好几年……她不肯离婚,提出各种苛刻的条件,故意刁难我,她还威胁我要去单位闹。不管付出什么代价,这婚,我离定了,随她闹不闹,我豁出去了!我每天给你打无数次电话,你总是关机,关机。蝶儿,我快疯了,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权勇摇晃着苏蝶的双肩,直摇得她泪眼婆娑。权勇还想说什么,阿泉冲过来,一只手推开权勇,另一只拳头,同时狠狠擂在了权勇的胸口,权勇哎哟一声,也握起拳头,欲挥向阿泉。苏蝶喊了声权勇,又喊了声阿泉。她横在他俩中间。

苏蝶先质问阿泉:干吗打他?

然后,苏蝶回头,对着权勇伸出她的左手。她微微屈起其他四只手指,而让大拇指直着。她让那枚新生的指甲完完全全呈现在权勇面前。指甲未来得及遮住指尖,却红润而平滑,闪烁着浅浅的光芒。苏蝶对权勇说:你看,灰指甲没了。以前因为怕疼,每次都刮得不够彻底,所以总是好不了。而那次,你知道的,我自己不小心,一下子削进了肉里,几乎削掉了整片病甲,当时差点疼死我。却没想到,再长出来的,竟然不是灰指甲了……

苏蝶不想让权勇看到她那决了堤的泪水。她扭过身子,回头却见窗外迷蒙一片,迷蒙得让她怀疑,刚才那些美轮美奂的烟花,是不是根本不曾怒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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