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己是有点麻麻亮了,江宁城还在睡梦之中,长江边的江宁码头上却己然是热闹起来了,一群群脚力们正往船上扛货,虽然是寒风凛冽,却一个个光着膀子,汗珠子往下直淌,监工们在一边犹自喝骂着,号子声、监工们的骂声、鞭子声夹杂在一起。
码头附近,一个清静的小院里,有个中年男人在屋里走来走去,坐立不宁,不时走到窗户边细耳静听外边的却静,再回头望望屋子的一角——有个小姑娘手脚被捆着,嘴给也堵往了,脸上挂着泪痕正睡着。这个人正是人贩子了,他昨天刚拐了这个小丫头,还没来的及出城,己是闹的满城风雨,眼见走不脱,便先到事先准备的窝点藏了,叫他的搭档出去一打听,一打听不要紧,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拐了杜家的孩子,五洲杜家这两年在江宁风生水起,虽然不是达官显贵,但也是有势力的——丢个孩子居然惊动了刚刚到任的二江总督府!连孙定发这样的都屁颠屁颠出来帮人找孩子,多大的后台啊你说。他隐隐觉得这孩子是块烫手的洋山芋,送回去?他舍不得。
倒不如静悄悄的把她做了,一了百了。他眼中寒光一闪,却终归下不去手,既然事情己经做下了,半路收手,太可惜了。杜家,杜家多有钱啊!能把快到手的银子往回送吗?
更让他烦心的是,本来约好三更天在此碰头,他那个同伙却一直没有音信,这让他越发不安。这都五更天了!难道折在官府手里了?******不会把老子给卖了吧!
码头边儿,一群脚力正蹲在墙根,抱着大海碗吃饭,只见一群劲装汉子手持家伙的汉子行色匆匆的路过。
“是官府的人。”一个脚力说。
“关你屁事!敢紧吃!吃饱了敢紧上工!”工头骂他。
小院里,中年人终于决定了——此地不宜久留!他打算上街先探探风声,看了一眼小姑娘,转身开门就要出去。
刚一打开院门,就看见巷子里奔进来一群人,为首的也看见了他,俩人对望一眼,心中都是“咯噔”一声。再无别念——都是老江湖,这就叫“对眼”,你说走大街上,两人面对面走过去,一点事儿没有,但就怕眼跟眼儿这么不经意的一对,你是干什么的,身上有事儿没事儿,双方都门清。
说时迟那时快,他把大门“呯!”的一关,同时那边孙定发就大喝一声:“贼子莫走!”刷的抽出刀就冲了上来,对着大门就是一脚,门板应声而飞,众人冲进院里,己是空无一人,有个捕快叫到:“从后门跑了!”孙定发把刀一挥:“追!”
江宁码头上一片繁忙,就听着远处传来一阵嘈杂:“抓往他!”“莫让他走了!”“抓贼!”众人都放下手里的活儿,往那边一看,嘿!只见前面一个人,手里抱了个手脚捆住的小孩子,正往码头上冲来,他身后是一群捕快正在追赶。这一下动静大了,莫说是码头上的脚力、管事儿的,连早起遛鸟打酱油的市民都给惊动了,有事儿的没事的纷纷上前围观,这一来就堵了那人贩子的去路,却见他两眼发红,“刷”的从怀里抽出把刀来,一面挥刀乱砍,一面往人群里冲去,不明真像的围观群众发一声喊,慌忙躲避,一时间码头上秩序大乱,码头上本来有几个站班的军兵,被人群这么一冲,也给冲了个七零八落。
话说孙定发孙捕头终归是带着人围了上来,人贩子跳上了一艘正在装货的船,转身一脚踢飞了跳板,可怜跳板上正站着个脚力,一下子连同肩上的麻包一起掉进了江水里,他又一刀斩断了系在岸边的船缆,眼见船飘飘悠悠的,渐渐向江里荡去,船上还站了两个脚力,一个捧着账册的文书,都看的目瞪口呆。衙役们正要往船上跳,人贩子把刀架在孩子脖子上,喝道:“不要动!谁过来我就杀了这小崽子。”
“你己经无路可逃了,识相的把刀扔了,跟爷爷回官府听侯发落!”孙定发怒骂道,辁枢在一边看的心急,那船离岸边有近一丈远,这个距离他也没把握一招制往对方。
这时杜江海也到了,他一看刀架在女儿脖子上,急的是直喊:“别伤着孩子!要多少钱你说!千万别伤着孩子。”
“嘿嘿!对面是杜老板吧?这就是贵府的千金吧?”
“这位朋兄,”杜江海上前一步,“‘可怜天下父母心’,您发发善念,把孩子还给杜某——只要是孩子没事儿,您要什么都成。”
“好说,好说,”人贩子嘿嘿一笑,“只要给爷一万两银子,爷就放了这小崽子。”
“你他娘失心疯了!”众人听见都纷纷骂将起来,“吃了迷药了!”
“想银子想疯了!”
“嘿嘿,杜胖子,我听说你为了个窑姐就花了一万两银子,我看这小丫头是个窑姐胚子,待我将她调教上几年,就是卖到秦淮河的花船上,少不得也是一大笔银子,这个价钱,够公道了吧。”
杜江海这时把他剁了喂狗的心都有了,犹自强咽下怒气,沉着的说:“就依你的,一万两银子,我这就叫家人去凑。”
“哼!哄小孩子么,一万两银子爷拿的动吗?给爷兑成一百两一张的银票送过来。”
“****你大爷!”辁枢骂了一声,低声对孙定发说,“是个棘手货。”孙定发点了点头,眉毛皱成一团。
“各家钱庄票号这时还没开门,需得再等上一等。”
“你少废话,你杜家那么有钱,能拿不出一万两银子来。”
杜江海苦笑了一下:“我也是白手起家,惨淡经营,天底下谁家里平白放着一万两银子?就是去票号借贷,也得等人家开门了不是?”
“少******废话,半个时辰之内,看不见银票,爷放她的血!”
“冷静!冷静!我这就去想办法。”
岸上的人焦急万分,束手无策之际,就听见一人说话了:“唉,我说,你这样可不对啊!”
众人一看,是那船旁边一个船上,有个彪形大汉,光着膀子,穿一条补丁摞补丁的裤子,打着赤脚,正是个脚力模样,这时两条船挤到了一处,那脚力站在船头,离人贩子不到四尺远,只听他说:“大过年的,你把人家孩子拐了,你这叫什么事儿啊?”
辁枢低声问孙定发:“这人谁?”孙定发却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啊。”
却见那人贩子冷笑道:“你算哪根葱啊?有你说话的份?一个穷脚力也想出来挡横么?”
“档横了又怎么样?”那脚力冷冷的说。
“操!活腻了你!”人贩子圆眼一瞪,手里刀一抬,冲着脚力就砍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却见那脚力不躲不闪,反而迎着刀锋递步近身,闪电快般一拳冲着方门面就砸将过去。分明是个拼命的打法。
人贩子暗叫不好,头往后一仰,退了两步,刀借势往回一收就撩上了脚力的胳膊,“噌”的一声在他胳膊上开了道口子,那脚力眉毛都不挑一下,打出去的拳头往下一压,冲着人贩子心口就砸了下去。
就在人贩子抬刀的同时,辁枢和孙定发就一跃而起,跳上了船,辁枢左手抓往孩子,右手捏住对方抱孩子的手臂,只听“喀吧”一声,己是硬生生将对方骨头给捏断了。与此同时那脚力的拳头结结实实砸在对方胸口,人贩子哼都没哼一声就闭过气儿去了,孙定发动作稍慢,双手抄住对方下盘:“躺下!”
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杜江海看到众人动手,喊了声:“天舒!”就往前冲,若不是有人眼疾手快拉往了他,肯定就掉江里了。
却见辁枢用手一试天舒的鼻息,长出一口气说:“孩子没事儿!”
杜江海却是身子一软,坐到地上起不来了。四周这时己是围的人山人海,轰然叫好之声四起。
捕快们冲上船来,把那人贩子五花大绑,因“不小心”触动了他的断臂,把他又痛醒了过来,惨叫声有多瘮人就别提了,孙定发吸了口凉气:“辁爷好大的手劲。”
辁枢笑了一下:“刚才场面太紧急,手下没敢留分寸。”把孩子在怀里抱了,转身冲着那脚力深施一礼:“方才多亏了这位爷,这位爷是……”
一个捕快正在给那脚力上金创药,那脚力慌忙回礼:“不敢,不敢。”
孙定发盯着他,猛的一拍大脚:“王大山!你是王大山!”
“原来你们认识?”辁枢问孙定发。
“嗨!此事说来话长了,”孙定发说,“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一边命众捕快拿了那人贩子,众人往江宁府衙门里去,一路上围观的百姓是人山人海,恨不得将那人贩子生吞活剥,若不是捕快在一边拦着,只怕他跟本活不到进江宁府大牢。
杂事己了,这边未名斋,杜家一家人团圆,真是喜不自胜,这边杜怀仲少不得打点众官差衙役,大伙见破了案,上面少不了花红,这边又拿了杜家的酬谢,自然开心,那边辁枢也放了报信的乞丐,扶到大厅里上座,先是赔了不是又是前恩万谢。
一同在座的还有孙定发和那个叫王大山的脚力,杜江海带着全家朝各位恩公拜过,说:“大恩不言谢,诸位教我一家团聚,这等恩德,杜家永世不忘。”
拜过了众恩人,辁枢方问道:“这位王爷可是哪里人氏?”
那脚力笑了一下:“我哪里是什么‘王爷’,一个穷脚力、扛大包的罢了。”
“一个脚力,哪里来的一身形意功夫?”辁枢说。
“这事儿啊,我知道,”孙定发在一边发话了,“这个王大山啊,早年流落到江宁府,乃是街面上的一大波皮,倚仗着自己有些拳脚,整日里惹是生非,还是我师傅降往了他,大牢里关了几年,这几年却是老实多了,不成想现在跑到码头上扛大包去了,要不说我一时想不起来呢。”
王大山一张脸羞的通红:“既然孙爷说到这儿了,那我也不瞒大伙了,俺本是河北人氏,年轻的时侯跟着人学拳——至于我师傅是谁我就不提了,提了丢他老人家的人。我当时混啊,仗着自己武艺,坏事没少干,后来被我被逐出师门,因在家乡结下的仇家太多,只好外出四处流浪、后来就到了江宁府,是坏事儿也干尽了,板子也挨过了,大牢也坐过了,现在年纪也四十出头了,再想起年轻时干的事儿,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想着安安生生过日子吧,自己啥手艺也不会,空有一身的力气,只能卖苦力扛大包了。今儿个是遇上这非常之事,这才出手。”
“王恩公啊,我家天舒的命,就是您救回来的,回头便叫这闺女让您当干爹。”
“使不得!使不得!”王大山慌忙摆手,“我一个破落户怎么能当令千金的干爹,传出去还不笑话死了。”
“王壮士莫要过谦,岂不闻《左传》有云:‘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您藏拙守节,乃是侠者风范。”李阙说,众人点头称是。
杜江海叫青萍取过一盘银锭,亲自捧了,道:“恩公,您的恩德非金银可报答,这些银子没别的意思,是兄弟我聊表寸心,万万不可推辞。”王大山坚决不受,推辞了半天,众人一起劝他,这才收了,杜怀仲又道做脚力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就在杜某府上,做个总管,王大山说我一个粗人,哪里会管事儿啊,辁枢道你不如做个护院,也免得以后才出这档子事儿,大伙齐声赞同。
大年三十的早上,一座破庙里。一群衙役围着地上的尸体。辁枢和李阙也在。
“谁发现的?”
“一个泼皮偷了条狗到这儿打算炖着吃,没成想发现的尸体,就报告了属下。我给他了笔钱。”
孙定发仔细打量了下尸体:“看着像是那个人贩子的同伴。”
辁枢蹲下仔细看了看伤口:“手法好狠毒,当是有很深的仇怨。”
“还有逼供。”孙定发说,“妈的,那天给咱们通风报信儿的是哪条道上的朋友呢?”
“那这尸体怎么办?”一个捕快问。
“畏罪自杀。结案,大家轻省过年。”孙定发说。仵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挖坑埋了,别他娘的太浅叫野狗叼出来,那谁,叮嘱那泼皮嘴严点。”
“嗻!”
“唉,他娘的!大过年的一堆破事,看来明年这碗饭,不是那么好吃喽。”埋好尸体,孙定发摇摇头,带着人走了。
“你觉的那帮人会是那路神仙?”辁枢问李阙。
“我哪儿知道,你不是还和那人交过手吗?难道是……”
“不是她,”辁枢摇摇头,“和我交手那人是男的,背后打暗器的也是,女的不可能有那力道。”辁枢摇摇头,“不过那个女的,真的看不透呢……”
“杜氏兄弟你就能看透了?”
“不一样,杜氏兄弟好像、好像趴在井口上往下看,看不到底,但是知道很深,那女的,却好像隔着一层什么玩艺,你压根儿就不知道她的深浅!”辁枢说。
“是正是邪呢?”
“有几分邪气,但也有几分正气——真他妈奇了怪了,对了,你就没看出来个端地?”
李阙笑笑:“天意难料啊,正邪之分,往往就是在一念之间,天意哪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以揣摩的。”
“你又给我掉书袋,”辁枢一笑,“好在半路里杀出来个王大山,我看那家伙倒是个镇宅辟邪的主,有他在,杜家想来不会有什么事儿。”
“走吧,杜家哥俩在庆易楼备了酒席,我可是饿了。”李阙说。
辁枢点点头,两人出了破庙,“琼玉,不瞒你说,这次随主子南下,一路上所见所闻,只觉得说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