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枝说:我一直在等你返校呢!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悠哉悠哉地过新年,过到正月半了才来。新枝一边说着,一边把我旅途上用的湿毛巾挂在挂钩上。她冲了一杯温热的牛奶,牛奶企图给我和以前一样的淡甜,但是不一样了,从这个寒假过去,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新枝说得对,人家有门路的,工作关系早已尘埃落定了,只有我和新枝这样的人,还孤魂一样地飘。我是耽于目醉神迷虚无飘渺的爱情,新枝什么都不为,陪着新年在这里,也还是没什么进展。我看她嘴唇都起了燎泡,人是更见憔悴了。这憔悴也端得奇怪,还有一些不安定的成分在里面,是说不清楚的那份慌张,这就让我迷糊了。
新枝在宿舍里反复踱步,新枝在校园的大路上反复散步,新枝靠在走廊的另一头,蹲下身子,抱着头。我终于忍无可忍了,我说:新枝你怎么啦?新枝惊慌地看着我,我可以肯定那是惊慌,她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然而新枝不肯说。
不说就不说,我也懒得管。我自己的心里也乱纷纷的,好多事情需要静下心来理一理。
三月的一天,小马从家乡打我们女生宿舍的楼下电话,她说就要来上海了,如果我那个黄昏有空,去火车站接一下她,她喜欢被人接的感觉。
纯粹是因为那个黄昏比较动人,瑰丽的晚霞把天空染得绯红一片,春天的离离芳草发出毕毕剥剥地生长声。一些植物的种子随风飘荡,抓住机会就停在我们的衣服上。我在火车站的南广场上握住了新枝头发上的一颗白绒毛,新枝很温和而感动地静立着。那一瞬间,她似乎想说什么,神态欲言又止。正在这时,人群像决堤的水一样哗一下在广场上漫开。小马她们的车次到了。我们分开目光,同时向广场上张望。
小马,她来了,她穿着白色的长风衣,身材高挑,练过舞蹈的步子在人群中行走,亭亭玉立。新枝捂住自己的眼睛,夸张地说:天那!你们那里的女孩子怎么都那么漂亮!我偷偷地抿嘴一笑。我没有告诉新枝我和小马曾经是情敌。我们均一选择的女人总会有可取之处的。想到这里,我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忍住笑,就咬住自己的手指。
我们三个女孩站在大街上,霓虹灯照着我们亮晶晶的眼睛。我们为坐公交、乘地铁,还是打的犹豫不决,小马倒是行李简单,就一个绛红色的小包。她解释说,以前买的衣服都嫌不好看,不知能不能适应上海的流行风范,所以,还不如到上海来才买呢。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眼睛前后左右地看了一下。她说:怎么样,我一点不累,要么先去逛街吧,不然,我明天穿什么衣服呢?她顾盼自身,仿佛她穿得那不叫衣服,随时准备脱下来丢弃。其实在我们眼里,那也挺好的。小马说:我们叫个车先到处看一看。她的目光已然离开我们,越过到停满出租车的广场。我和新枝相互凝视了一下,有一点淡淡的失落感,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自己作为老上海的优越感无以体现。我自嘲地笑笑,对新枝说:走啊!我想我应该坐在前面,这样会方便埋单,但是小马已经不由分说地坐进副驾驶座。她对司机说:先去你们这儿最繁华的街。她那种大大咧咧的态度很让新枝不满,新枝凑在我耳边说:瞧你老乡这个神气劲,不知道上海滩的水多深呢。我连忙杵杵新枝的胳膊,示意她不要乱说,前面的小马会听见。好在小马马上被作为上海人的出租车司机来了个下马威。小马拿出了一只烟抽,她刚点上火,司机客气地说:对不起,小姐,车子打着空调,不好抽烟。小马悻悻地把烟掐灭了。新枝躲在后面笑,我也以为小马做出这个样子,一定是为了表示自己走南闯北,见过市面,司机这样说,一定让她很难为情。但是根本不是的。小马马上忘了这件事,摇下一点车窗说:上海的夜景果然跟想象的一样美,你们经常出来玩吗?说实在的,我和新枝的活动范围大概就是以我们学校为圆心的一圈,别的地方,只在开始的时候来过,这样一想,觉得自己做导游还真是不合格。以至于后来,我们竟然跟着小马去了几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小马说,她都是听一个她在深圳认识的上海小姐妹说的。那些地方果然不错,好多地方,我和新枝还都是第一次去。
晚上回学校的时候,小马抱着她新买的两大包衣服,我们一人帮她拎着一袋,踢踢踏踏上楼。我和新枝什么都没买,我们知道那些地方东西很贵,可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标价,还是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小马总是让我们试衣服,我们试了两件,后来我们觉得试出很好的效果,而违背营业员的目光那真是一件不好玩的勾当。所以我们基本上当了看客。我们都很累,小马端着个盆子去水房洗脸了,新枝铁青着个脸坐在我对面,我说新枝你怎么又不高兴。新枝毫不掩饰地说:以后别让我陪她上街,整个就像个暴发户似的。上海人常以暴发户来形容有钱没教养的人,但是我觉得新枝用在这里实在不恰当,小马又不是做生意的,怎么能称为暴发户呢?新枝也不管我,自己缩进床上,悄没声息地睡了。
我们宿舍有两个空床,以前住得满满的,后来流行外出租房,又流行异性合租,所以我们宿舍只住了四个人。我把一张空床收拾干净,铺上自己冬天用的干净被褥,还撒了一点花露水,这就是我给小马安排的天地,早就跟她说好了。我也没等她洗脸回来,也自己先睡了。俄而,小马踢踢踏踏地回宿舍,一见我们都睡了,忙把自己的声音放小,她拿出新的衣服在自己身上比划比划,她还拿出了一只肥艳的苹果,轻声叫我,似乎准备分给我吃。我醒着,但我没有答应。小马就在我脸上看了看,自己慢慢去咬,本来我这时睡意朦胧,因为留意着她的举动,竟然睡清醒了。直到她已发出香甜的轻细的鼾声,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那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也接连不断地试衣服,累得挥汗如雨,我大声吵:我说这是干什么呢!一吵之下,就大叫着醒来,很羞涩自己做了这样一个梦。四周安静静的,一弯下弦月淡淡地探进窗帘,月光好像带着风,把房间里的物件吹得幽幻迷离。
小马就这样地在我们宿舍安营扎寨了,也就在大上海安营扎寨了,第二天,她就开始出去寻找她跳舞的场子,我们不得不佩服她,因为第三天,就被她找到了。这下子,不仅是新枝,就连我也对她刮目相看了,我有些怀疑,自己对均一是不是太苛刻了,因为连小马这样能干的女孩,都被他擦肩而过,足可见均一对我的厚爱。虽然是这么想,我也不得不爱护自己,因为人是自私的,我不爱自己,不勉励自己好好地活着,那又怎么办呢?我还发现,其实小马不像我想得那样足智多谋,故弄玄虚,她所有的张扬表现,都是一种本性流露,这反而使我有些喜欢她了。无奈新枝总是不肯接受她,说她懒惰、肤浅、夸张、矫情、自以为是。新枝挑得这些缺点,也真的存在,但是相比较真性流露,那些都不能算是缺点。我问新枝同意我的观点否,新枝说我太善良了,太容易接纳别人,而小马又能带给我什么好处呢?我这样莫名其妙地照顾她!新枝说得不无道理,但是新枝的想法也太奇怪了,难道我接纳小马不是举手之劳吗?难道做这点事,还需要一个利己的理由吗?用辨证的观点一想,难道我和你新枝做朋友,又是图的什么好处吗?我很为自己的这些想法吃惊,同时也因为辨证新枝产生了深深的愧疚。我像做错事一样看了一眼新枝,我又发现了她脸上的迷茫与慌张。我说:新枝,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如果你当我是朋友的话,希望我可以为你分忧。新枝见我这样一说,更加慌乱起来,她连着说:没、没有,你让我想想吧。新枝说着就转过身,走到教室外的林荫道上去了。我回到宿舍,我有一种感觉,新枝马上就会告诉我她的问题,因为她已经支持不住了。可是我实在想不出什么问题对她这样重大。
小马在宿舍的床上睡觉,确如新枝所说,她有些懒,我们一回到宿舍,总见她躺在床上,有时候太阳那样明媚,你看着她躺着,简直要生起气来。老师常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眼见着小马把光阴大片大片地挥霍,我们的老师一定要气得吹胡子瞪眼,大叹:无知少年也!可是我们真的不能责备她,我们刚要教训她,猛然想起,原来她是晚上上班的,这真跟我们十六年来的教育格格不同。我们向来是闻鸡起舞,向来是秉。灯夜读,如果想到睡懒觉,那简直是下辈子的事。就算是星期天,我们也发扬起早比赛,原来别人还能有这种生活方式,工作方式。真是少年洞天,不知天之高也!但是我们都具备一定的数学知识,以我们有限的数学知识进行测算,发现小马仍然是睡得太久了,她每天最迟夜半两点回来,一直要睡到次日下午三四点,这太可怕了,超过十二个小时,睡啊!那就是暴殄天物。
所以我这次进门,故意叮叮咚咚,如果把小马吵醒了,我就顺便劝劝她,起来学点东西吧,难道跳一辈子舞吗?这话憋在我心里好久了,我一直不敢说,一来怕伤害小马的自尊心,二来这是我最后的心理优势,我怕是自己的自尊心作祟,让语言变得促狭,那太让我看不起自己了。
不料小马就真是醒着,她睁着黑黑的圆眼睛,骨碌碌地跟着我转动。我笑着说:小马,你怎么一直看着我呢?小马幽幽地叹口气,连叹气都叹得有口无心,悠闲无比,让我们这个下午的时间好像因她而凝固了。小马慢悠悠地说:小桃,说实话,你们宿舍的人好像不喜欢我。哪里啊!没有的事。我连忙掩饰地说。小马转了转脸,她似乎知道我的安慰,连辩解都省略了。她接着说:也难怪她们不喜欢我,我也不配别人的喜欢,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此话做何而讲,我真是不明白,我就傻愣愣地看着她。小马又说:小桃,我真羡慕你,无论如何,我还是羡慕你们,你们的这些美好,我这一辈子都无法达到了。所以,我本来可以住别的地方,但是我就想让自己和你们在一起,你们永远也不会明白。这次我真的是很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小马,我想,她是不是病了?小马又苦笑了一下:算了,不说这些,我下午请你们宿舍的人一起去吃饭,你说吃什么?不,不用吧。我连忙说。小马却一定坚持着,最后,我们不得不为了保持热闹,去吃了一顿火锅。小马喜欢喝酒,她一个人喝了一瓶,回学校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动用两个人搀扶着她,小马那天晚上没有上班,我们吃东西的时候很热闹,似乎她们跟小马都和解了,似乎我们就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人。但是,我却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了,越来越不对,有一些大事即将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