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马在我们学校的一个侧门等车,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可巧又下起了雨,这就使我们的等待总是落空,细雨纷纷扬扬落在我们的头发和眼睛上,睫毛挡不住,使我们犹如芙蓉一样忧郁而清甜,我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水珠,小马的脸上也凝了这些透明的珠子。我轻轻地说:对不起。小马踢着自己的行李笑着说:我早就惯了,早些年就渴望着独闯天涯。小马的笑话并不好笑,因此她把胸前的拉练拉来拉去。
车经常塞,使得车里的空间迟缓而潮湿。好在一时上高架,一时过隧道,变换的景致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小马在车子里愉快地说,其实她很快就要离开上海了,她前年认识一个广东的老板,是做汽车美容业的,总打电话让她过去,只现在让她等一等,有些事情还没有处理好,那将是一段新的,美好生活的开始。但是那种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呢?我想象不出。
我想小马一定认为那是一份安定的,有担当的生活,毕竟是有人让她去,有人等着,把一切都安排好。因此她的快乐无以表达,只是用唇膏给嘴唇涂了艳丽的红色,自己拿镜子照照,给红唇做鬼脸。
新枝她们做了恶人,当然是不好意思也没有必要来送小马的。坚持赶来的我也站在小马新家的楼下陷入了踌躇。小马此次搬来她在夜总会认识的一个叫白月的小姐的房间。那小姐一个人住着两室一厅,她的小姐妹回老家去了。我真的很踌躇,这是小姐的房间啊!所谓青楼,扑朔迷离,岂是一般人可以上去。我站在楼下,立着。小马说:那你等着,我跑两趟来搬东西。但是小马第二次下来时,带了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那正是白月。
小姐,做三陪的,原来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妖艳。白月瘦瘦的,皮肤白而微微发青,她单薄的样子就像没有发育成熟。其实她并不美丽,整个脸庞就是个小,眉眼、鼻子、粉红薄薄的唇。当她看人时,是那种明澈的,毫无城府的目光,还养成了随声附和的毛病,使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小马告诉我,这白月其实才十六岁,跟着一个家乡的大姐来到上海,大姐有事就走了,白月就像丢了魂,见人就期期艾艾的,总挽别人胳膊。这白月见了我一阵哀肯,让我实在不好意思推拒她,在这样的女子面前,我都觉得自己很大,厚颜无耻的。
只好走进了她们的房子。这是我第一次走进所谓“小姐”的房间。以前,读旧体诗里柳如是的房间,说:帐幔低垂,风拂杨柳,香花冶夜,春至台前。也实在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前一年,我们学校里流行一本叫《亭子间嫂嫂》的书,倒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只知道,作者朱先生对暗娼顾秀珍的房子和客人的谈话分外留神,半夜里搬了凳子听墙根,没想到脚下一滑,连人带凳子摔在地上,扭伤了脚,也终是不敢出声。我很为想起这些有些不安,我无法将她们本人与她们所从事的职业分开,她们罩着一层隐秘的光环,说不上是丑恶还是神秘,还是一点明媚的哀艳。所以,我就小心翼翼地在一个简易的椅子上坐下来。
除了我自己想象的神秘之外,房子其实没什么特别,是老公房,铺着塑料的地板格,年深日久,有些擦不净的污垢沉在那里,是有一点生活的份量的。房主人有些没带走的家具,多少年以前红白相间的西餐式桌单,仿佛附着三十年代“长三”、“幺二”堂子们的魂,我这样一想,真觉得自己怪可怕的,那时代离现在太久了,是个魂也飞灰烟灭了。就是我面前的两个女孩子,也还根本不知道,什么长三幺二,莫不是什么牌吧。她们在我面前打开窗子,窗外吹来清新的空气,我看到外面林立的高楼以及远处东方明珠塔隐约的灯光,才回过神来。
有一些东西是奢侈的,比如说衣服,颜色千差万别,极端地不整齐,有的就挂在床头,风吹上去有一个虚虚的身子。还有粉盒,不是很好的,像蚌壳一样露出粉粉有些脏的扑舌子。有一截口红断了,管子都是新的,想是接电话,一生气就将它给折了。还有一些东西是简易的,喝水用的一次性纸杯,印着口红印子,东一只西一只,还有一个桌子前放了一把便宜椅子,金色的,残了一条腿,都是有一些凌乱而又怪可以想象的。
白月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洋酒,只呼叫着我们去喝,我问她为什么要藏在柜子里,白月说,房东进来看见了,可要怀疑的。我说,那他可以监控你们吗。白月说,不只是他,公安局也管的,晚一点回来倒不要紧,我们说在酒楼里端盘子,夜宵也通常能做得这么晚。我一时很为自己刚才的想法好笑,看来这里不是什么第一现场,跟柳如是的红房子也差距甚远。毕竟,这里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上海,是共产党领导的改革开放的上海,与旧社会完全不同。白月和小马还告诉我,她们说是在夜总会,其实就是陪客人喝喝酒唱唱歌,因为服务特殊,多拿点钱。
我离开了她们的房子,我回到我们女生宿舍时,觉得我们这里空荡荡的,但是很清正,校园的夜晚发出安谧而柔和的气息,温暖的、包容的、譬如她们住在那孤零零的房子里,晚上还要陪人说笑,还是要好些。
和青云搬去十八层大楼地下室以前,我们和新枝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告别。那是一个近似于毕业晚会的小型聚会。男孩子都在校门附近的小饭馆里喝着酒,喝得醉醺醺的,豪迈者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婉约者说:“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他们把个小饭馆当成十里长亭戊关疆场似的,惟恐别人不知道,骨子里却不过端得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心态。是啊!还很年轻呢,“路漫漫其修远亦……”女孩子倒要沉静得多,早几个月就去了华亭路淘一些漂亮的小物件,心下思量着送给谁,本来平时倒疏远着,现在,也肿着眼睛表露心情。尤其是闺中知己,像我和新枝这样的,也践踏尽了校园的风花雪月。新枝是准备回到安徽去的,她倒是没什么伤感,计划着去她们省会的一所学校报到,新枝说,在学校也好,那个安静啊!好读些书,这浮华世界啊!新枝说到这里,还低低笑了笑。她的笑声在校园里传得很远很远,以至于在很久很久以后,我还记得这个平凡女孩不平凡的心计。
关于地下室的住处,我想初到都市或以后流离失所的所谓“漂”们,大概有些住过,没住过也有所耳闻吧。几年以后的现在,当我写这段故事的过程中,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叫峰峰的女孩。她告诉我:我曾经在城市里颠沛流离,居住在十八层大楼的地下室里,最渴望拥有的,就是一扇能透过阳光的窗口。我听到这里,有如时光倒流,遥想几年以后,还有人重复着和我一样的生活,连感想也是一模一样的,这也是我写作这篇小说的动机吧。
那地下室,出口在一个卖服装的小商店里,那里也卖着一些零碎的口红、眉刷、指甲油,和零拷的种种劣质香水。所以,每当你从那儿走过,是一种混杂的香闷和地底下特有的湿腐味。地下室像一个好脾气的怨妇,沉默不语,冷着脸,日光灯常年四季地开着。有时侯下了雨,鞋印子被雨带了进来,一串一串,通过铺着浅绿色面砖的长长走廊,人常常会被吓着了。
其实也有一些公司在里面,都是些小公司,也有替别人做代理的,挂着吓人的牌子,只是因为门楣偏低,也是人影寥寥。其他还有棋牌室、乒乓球室、游戏机房,紧接着它们又开着网吧,都是些学生,来来回回,也有些见不得天日的情人来此幽会。总之,是复杂着呢,也大着呢,城市的地下室是乡下人不可以想象得丰富,曾有一个延安人不小心闯入,咋着个嘴连连说:“乖乖,人家窑洞咋造得格宽,宽格敞敞地。”
但是我和青云并不想在这里落足。每天清晨,我们被自己的闹钟惊醒,由于看不到天光,青云看错了表,还说是午夜三点。我们走出地下,从纷闹的时装和香水堆里钻出来,还对着自己身子嗅上一嗅,生怕沾上了“耗子”的味道。我们,要去寻找一份工作,以图我们在这座城市安身立命的根本。
这其中,小马来看了我一次,她蹙着眉,一只手下意识地高举着,仿佛举着传说中的神灯,当有人从她身边经过时,她会莫名其妙地扭过身向人家瞟上两眼,灯光从头顶照着她,使她可能认为她穿着长裙的身体很窈窕呢。
小马是来向我告别的,她拿了一个红玛瑙的心型坠子送给我做纪念,那上面写着“惜缘”两个字。小马在我的床边坐下来,把两条腿跷起来,本来她穿了条很长的血红色裙子,可是裙子从中间开缝很高,使得两条大腿从根部就开始泄露了。这使她说的话与眼下这种气氛很不调和,仿佛是第三人说的,假借了她猩红的嘴。
她谈得是均一的事,她说:小桃,有些事情我不能不告诉你……这是小马第一次当我的面正式提到均一,使我突然审视到我和小马的相识。猝然之间,我突然明白,如果我是那么爱均一,那我也是那么虚荣。我并不愿意让他知道我家里发生的所有的事和居于这间暗淡房子的事实。一直以来,这才是我不快乐的真正理由,好像事情挺繁多,也有去打破什么迎接什么的热情。我试图不断地在跟自己说:小桃,去证明自己,去努力达到让他仰慕的高度。我没有回家工作,我留在了上海。
其实,均一还是在给我信的,谈论着他的心情。而我却很少给他回信。我们仿佛超越了庸常的实事,而回到了纯精神的一种交流。这也许是一种虚妄的状态,也是我们借以回避锋芒的状态。为我那看不见的等待。
可是小马说:我大概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我也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什么程度。
你要说什么?我望着小马目不转睛。
小马,她用烟雾把自己的脸包裹起来,我后来知道,这是怜悯。
小马说:我对均一的情况进行了调查,他现在有一个是省长侄女的女友。
省长的侄女?那又不是女儿,牵强附会嘛!我一边大声说,一边觉得自己的声音空落落的,在地下室阔大的空间里响起,有一连串的回声,它们虚张着我自己的声势。
也不知道小马是什么时候走的,她挺直着腰,迈着大的步子,走到门边的时候还回身看了一下我,她把门轻轻地掩住,一不留神夹住了裙子的一角,她又重新推开,洁白的面容有如白玉兰匆匆一闪。
小马就这样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当下我躺着,纹丝不动,没有风,周围太安静了,反而像发出嗡嗡的声音。灯光从屋顶照下来,有的地方白着,有的地方黑着,我想象着,假如灯光突然一暗,这里会变成古墓。而此时,还有人在飞扬跋扈,有人在恋爱,有人在歌舞,有人在算计,有人……没有人再给我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