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准备回一次家,在此之前,我已经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咨询公司做文员。老板是我的校友,才年近五十就已经秃顶。他很喜欢讲话,每天面对着电话筒杂乱无章地唾沫横飞,仿佛只有说了足可以用“升”量的话,才可以得到别人的信服。他还喜欢开着个2000型的桑车乱跑,车玻璃前挂着某某市政府的牌子。每当他带着我出动的时候,他都要求我眼睛要像说话一样看着别人。可惜我没有学过表演系,他总是恨铁不成钢地说:早晚会出炉。他使我怀疑自己的样子像一块奶油蛋糕,只等一只蹂躏的手,这种等待混合着惴惴不安,连同着在办公室里的写写划划,把日子打发过去。
我不能不回家,因为我的姐姐回家了,她被她的一个女同学救了。那个女同学经过多年奋斗成为了一个经济律师,当她听到姐姐的情况后,立即凭借关系见到了她。她说,你怎么这样傻呢?梨梨。这位女同学的温柔目光穿过简易看守所的破旧房屋闪烁着真实动人的光芒,她在小房间里缓缓踱步,太阳斜射,照着她的身影分外颀长,使她瞬间涌上了高大之感。她说:梨梨,把这件事情交给我。她的干练的身影消失在我的姐姐赵梨梨的眼前,带着一点模糊的期翼,让我姐姐更加的自怜神伤。曾几何时,在看不见前途的日子里,她们曾经单纯地快乐,每个人都在想飞呃,我的姐姐落在了地上。
姐姐在细碎的月影下等待,那是一个狭小的窗子,透露着寒冷的蓝光。她和她的同学达成了攻守同盟,一起来应付那场即将到来的审讯。
女同学去找了姐姐他们的处长,她振振有辞地告诉他们:你们通过私人关系来拘押我的当事人,本身就构成了违法,你们为什么没有起诉她,你们很明白,因为她所动用的都是小金库的钱,有的是公款私存,有的就是贪污枉法,梨梨并不是刻意要这样的,她只是被人骗了,现在,你们关她能关出个什么结果来?我准备让她承认事实,她就有期了,而你们……女同学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她的炯炯目光纤尘不染,映出对面的人影,人影在她的瞳仁里变形。
处长连忙说:我们好商量,好商量。他们直到这时才倒来了一杯茶。
这是一个女侠的传说,她指待我的姐姐装疯卖傻,她们为这些疯找来了当然的逻辑,要求我的姐姐死记硬背,无懈可击。
果然,事件在很多环节后迎刃而开,女律师因而声名大震,她逢人便说:一群傻瓜,有的人天生就是傻瓜。
事情所以进行的顺利,与我姐姐高妙的装傻有关,她要把反复在心里强调的事实用另一种符号代替,这对年龄老大内心纯真的人不啻是个打击。
所以,她在看到秋天凋零的树上鸟儿飞走时,她说:它们没有飞。这样的情况连续出现了三次,引起了我母亲极大的重视,结果,根据她有限的知识,模糊得出结论,我的姐姐神经错乱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上海烦躁的中午跟一个客户谈话,我反复说了很多很多,他只是嗯呀啊呀,他的目光望着我的红唇,它们在开合中演绎着一种动人的动作。他说:小姐,去我们公司吧,何必如此辛苦。他的手指直直地伸过来,差点碰到我的牙齿,我“啊!”的一声惨叫逃到一边。这时我的老板从屏风外走进,他说:你是疯了吗?你出去吧!
我赶快退到外面,这时我们办公室的小D叫我接电话,她玩弄着她油漆斑驳的指甲,慢条斯理。母亲的声音在话筒里冒火:你们电话怎么这么难打,叫你就去了半天。听到这里,我恶恨恨地看了小D一眼,小D欣赏着自己的手指,面容里掩饰着阴郁的快乐。
啊!我的姐姐,她疯了。这怎么可能呢?你说你说。好像突然吹来一阵风,电话断了。我握着话筒,任由它滴滴地响着,一种轰然的东西在我眼前一蒙,我就直直地跌坐在椅子上。
怎么可能呢?她曾像电影里那样背着我,往我口里塞米花。她看不见我的嘴,米花纷纷扬扬,我喜欢这样奢侈的快乐,直到我看到她放下我,自己从地上捡起米花吃掉。有一次我和姐姐去看电影,很清楚那是演的《少林寺》,姐姐托人把我带进去,自己就站在门口等,等一会下起了雪,我出来的时候,看到她像个白毛女。姐姐说:快告诉我,演的是什么,我告诉她有一个皇上逃到少林寺,做了和尚。姐姐背着我,追随着一个接一个昏黄的路灯,她告诉妈妈她看到一个皇上。
我首先要把自己的东西处理好,由于我不知道自己要回去多久,准备退了和青云共同租的地下室的房子,我跟青云打着商量,希望把东西暂时存在她这。但是青云说她要和别人合租了,我的东西她不能保证不丢失。我不想去麻烦老板,真的我不知道是否还回到这家公司。几乎就在这一刹那间,我想到白月了。白月最后见我时,拉着我的手。她的手掌湿湿的,温软极了,她把她的电话写成小纸条,附在我耳边说:你一定要给我打电话啊!
所以我就打电话给她,我说我马上要回趟家,正愁东西没哪儿放呢。白月说:到我这来,到我这来呀,我都找不到你呢。
我去向老板请假,我豁出去他不肯接受,如果他不接受,我就要求辞职吧。我的老板温柔地看着我,他一定已经风闻我的姐姐疯了,他眯着眼睛,像父亲那样温和地看我,他说:我们还是校友呢!是吗?他说着,捋了一下虽然秃顶,额前还仅存的几丝长发。他说这话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正想我的头脑没地方可摸,他就照着我来了,他轻轻理了一下我额前的刘海,仿佛它们的蓬乱很是有损他公司的形象。猛然,我省悟到不是,那是一种沾沓沓的暧昧。有点让人烦恼和羞耻的,又是有点说不清的刺激。我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窗子外有七棵树,一棵死了,还剩下几棵?七棵。我姐姐如事告诉我。我又问:玻璃接近于无限透明,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存在。我姐姐小心翼翼地说。杯子里的水,我们喝了它吧。姐姐一把捂住杯子沿:不能喝!里面有毒药!我诧异地看着她。她继续说:他们要害死我,不,不能。她把杯子小心地抱在手上,藏在某个墙角,她认为那里很安全。
我颓丧地靠在椅子上,我想起了三三。三三是我姐姐的儿子,她已有好几年没有看见他了。他的爷爷奶奶把他封闭地教育着,令这孩子胆小如鼠。他虽然胆小如鼠,但是目光却灼灼着,显然有一颗不为人指引的心灵。有时候,当我想起他时,总是很焦灼,他既没有母爱,也没有父爱,他的奶奶像一个慈禧太后般自以为是,给了孩子饱暖,就以为给了一切,而孩子,他正在长大,他一定会成长得懦弱而激愤。我非常着急,可是我没有让他接受良好教育的能力,实际上我非常没有能力,看到姐姐的病,我依然是束手无策。
我面对着我的姐姐,我坐在宽阔的藤椅上开始流眼泪,泪水像一串串透明的珠子,争先恐后地从我的颜面上滑落,跌在水泥地上发出啪啪的声响。这时候,我开始想到一些关于人生的问题,绝大部分都是苦难,有那么多难以解决的问题,人常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认为幸福对于我来说,总是遥不可及,无论是爱情还是生活。
但是就在这一刹那间,我觉得自己成长了。我仿佛看见我的胳膊下面,正隐约地生出两只翅膀,我渴望自己不断地强大起来,它让一个封闭自怨的女孩产生了强大的决心。这决心烧得我难以入眠,带着亢奋的设想。
我和姐姐去了一家精神病医院,医生是个带眼镜的文弱的男人,他耐心地询问着一切,他的轻轻的声音吸纳着我们的焦虑,最后,他在一张纸上写了很多很多项检查项目,以及心理剖析。那些宁静的东西最后变成了具体的人民币,它们冷酷无情。医生说,因为姐姐的症状刚刚开始,要抓紧时间治还来得及。
那些钱根本不是我的能力达到。告诉母亲以后,母亲捧出了最后一点积蓄。那是二十多年含辛茹苦的生活,母亲吃着很咸很咸的菜。那些花花绿绿的钱根本不是一个数字,它流荡着青春,流荡着一切的美好,流荡着最底的绝望。
我说:妈妈,一切让我来。
母亲抱住我,她说,小桃,不能,你不能学坏。
我说,没有,真的没有。你不了解上海,上海是个只要你肯努力,就会遍地黄金的城市。我上过大学,我聪明,我还很坚强。
母亲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我感觉我就像一棵伟岸的植物,正在刷刷生长。
小D是一个青春少女,二十岁,她上了一所旅游学校,然后到我们这里来打字和接电话。她住在上海郊区。虽然是这样,她还是很看得起自己的上海身份。她有一帮年龄小小,奇装异服,整天思摸着嫁一个如意郎君的女友。她们都还很辛苦,辛苦地啃着英文,把YES说成YEAH表示自己对某一部分口语的稔熟。之所以如此辛苦,也是为了嫁一个外国男友,生一个中西合壁的孩子。反正,要不然来公司做什么呢?酒吧里就只能诞生一夜情。可是她们依然保留着青春少女最原始的酷。小D有一次告诉我,她们一群人去野生动物园游玩,一个男孩子坐在笼子里,要求司机停下来小便。只见他一离开人群,就背转身大尿特尿,水珠刷刷地溅进草丛里,惹的人想入非非。一个女孩当即说:天啊!他这么有性格,我多么爱他!实际上,她们也并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虽然昏昏噩噩也还是有她们必然的出路。因为人不管自己怎么想,总还是能维持温饱地活着。很多人都是这样过了一生。
我走了以后,小D逐渐成了老板的亲信,她能够用上海人的精明指东打西。我曾经告诉过我的母亲我很聪明,可是,那不是指世俗而言。当我重新地鼓足勇气准备投身热烈生活,就成了小D的业绩障碍。我的老板对我恩宠有加,他相信我一旦投身现实事物,就会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女强人,为此,他决定亲自培养,循序渐进。
那一天中午他跟着我走进资料室。那是一个长方形狭窄的屋子,一侧码着巨大的架子,另一侧堆着一些杂物,它们可笑地做成隐蔽的状态,实际上,出口处就是门,只要拉开就一览无余。它们欺骗了我的老板,以至于让他色胆包天。
我穿着一套蜜雪儿职业套裙,衣服紧紧雍容大度,裙子短短,尽在不言中,曾经让很多白领女人喜欢。这个季节我穿着菲薄的袜子,它们让我的小腿非常害羞无处可藏。所以,老板站在我身后。我一定发出了暧昧逼人的内分泌气味,让我的老板失去理智。他突然在我的身后蹲下来,一把拉开我的长袜把整个脸庞贴在了我的身体中部爱的背面。我大吃一惊,失声惊叫,打断的叫声里充满了想象无穷的空白。老板继续痴迷地涌进,我的弹性给了他刺激的阻隔。天哪!如果地震了,他还会继续。
然而没有地震,门开了,是小D站在门口,她冷冷地冷静地看着这一切,然后她关上了门。我终于摆脱了他的纠缠,我被弄得乱七八糟,我走出资料室,我站在小D面前,她没有看我。我开始收拾东西,我要离开的时候,老板并没有说什么,也许这个时候不适宜说话,在这样一个夏天的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