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在夜总会里听歌,那个稍微有点胖的女歌手总习惯呼天抢地地唱:“你怎么舍得让我的泪流成海”。我真佩服这女人的能量,有什么事让她这样伤悲呢?大概是因为男人出现了,她为了让男人舍不得,只好把全身全世界的水,通过她的眼睛汩汩流出。我觉得她有点傻,眼泪太多,男人乘着船也不得不飘走,你想让他定住,那不比移动还难。像我们正在打电话的阿苏,那才叫聪明。阿苏长着圆圆的脸,窈窕身材,她曾经想方设法戴了一个用来瘦脸的面罩,谁知人家说她如果脸减瘦了,回眸一笑百媚也就不生了。她长得像杨贵妃,她嗲得也像杨贵妃。此时,她正在电话里说:啊!我丢了钱呀,你也不来。我难过死了,人家就你一个朋友呢。阿苏说到这里,娇媚的脸上哗哗滚出了几颗晶莹的泪珠。那边想来是一叠声的安慰,说是走不开,接着,说好不容易抽点时间过来吧,谁让你这么不小心。阿苏一听到那边来了,在这里扑哧一笑,声音随即甜得要化:我就知道你会来,我穿了一个裙子好好看的,哎呀,跟上次那个不一样,我专门买给你看的。那边已经动了身。阿苏在这边一跃而起,她看看时间还早,就去吧台里要了一只香蕉型的雪糕吃。阿苏一边吃,一边用眼睛斜睨着我们。由于香蕉的形状容易产生联想,阿苏得意非凡,用舌头做着动作。另一个女孩没好气地说:可不是个妖怪?
每天,我都会埋汰在这样的细节里,一边是纯情地表白,一边是妖媚地表演。我也不知道该相信谁,同样也不知道该表演谁。后来我觉得这样的生活有点厌,需要不断地揣摩别人的心思,说到底也是个累,我准备寻找招之既来,挥之既去的朋友,他肯定不能管我,还要能够给我很多钱,有的小姐告诉我,这才是聪明小姐的高招,不找几个老头子养,那不得做死?每天两百块,跟没有钱有什么两样?不过她们又说,现在不比前几年,钓个腿子那么容易,一是老板赚钱难了,二是这类市场也走向了规范化,谁也没那么傻,会多出一百块钱扔进水里,关于千金买嫖简直是一个过去的童话。不过也不一定,去年有一个小姐,也不见得有什么漂亮,遇到一个老头子,第二天就给她十万,她又说要开个店什么的,又给了十万,你看,这些钱像你这样不开窍的,不得做上好几年?说得也是,为了让自己运气好起来,用一年赚几年的钱,早点脱离做小姐的这种生活,我决定去寻找一棵大树。我其实并不是那么刻意,一想到要将自己卖掉,就一阵一阵地心寒,找大树当然可以,但那还不得跟他睡觉吗?但是为了钱,同样多的钱,跟一个人总比跟几个人或数个人好!真是受不了。但是人家告诉我,如果运气好,大树绝对好应酬,那我就想,我就优哉游哉等待遇见一棵好应付的大树吧。没想到还真有一个人浮凸出来。
我们夜总会有一个老客人,经常会带许多客人来。通常是下午,他们坐坐就走,有时侯也晚上来,气势颇大地开上六七个包房。这位客人大概有五十一二岁,浙江人,五官应该说是很端正的,但是他头发不好,由于前面秃了顶,只好把后面的头发向前一扫。如果低头的时候,这样子会比较滑稽。当然,本来我是不会注意他的。但有一天,我却坐了他手下人的台。
那是一个寂寥的午后,我穿了一件有着奶牛图案的旗袍,白的和黑的不规则团花弥漫着中西合壁的味道。我们夜总会并没有要求制服,我认为这是对的,足可以展现百花齐放的方针政策。妈咪阳阳让送茶水的服务员靠后,她对我说:你送上去看看,看他们要不要小姐。其实他们有时侯来这里只自己唱唱歌就走的,阳阳当然希望我能出彩。我端着茶水,样子一定很端庄,但是我身上的奶牛还是诱惑了别人,立即就被其中的一个人拉住了。那个人素质并不高,拼命鼓捣着要我跟他去房间,我自然是拿话来应付他,说要谈谈感情才可以有其他。男人非常好奇,一定要我留下电话号码。我说我没有号码,就自去吧台拿了一张酒店名片给他,只在名片的角上写下我的名字。
当我拿着名片飘飘悠悠地穿过走廊,准备走到他们包房去送给他时,他们从包房里鱼贯而出了。坦白地说,我根本就认不出我刚才的客人了,我就把名片举着,一个走在前面的人伸出手,像摘果子一样把名片拿去了。少顷,我的客人才出来,前后追着我要名片,我这才知道给错了人。跑到前面去跟拿名片的人要,他就是个不给,还引诱我在他的背上砸了几拳。那个人就是雷哥。我以后这么叫他。
雷哥因为头发不好,更加注意形象,穿得每一件衣服都挺刮笔直,他身材魁梧,全身的名牌还是装出了一些形象。他随身总带着一只公文包,这公文包就像万花筒,为他增色不少,因为他总是喜欢把它打开,像散发传单一样,把里面的钞票送给他想给的人。比如,他晚上来,也通常不要小姐,自己跑到小姐们坐的房间里跟她们聊家常,如果见到哪个小姐当晚没有上过台,立即就打开包拿出一两张百元钞票发给别人。有时,小姐们在打牌,他便站在弱势的一方,替人家押着,所以,那小姐无论输还是赢,总不会吃什么亏,雷哥一定会大大地补偿她。久而久之,小姐们一见到他,都一涌而上。雷哥便有点急了,也不理她们。小姐们虽然不怕他生气,也还是不能控制他,只能争相笑笑了事。
我认识雷哥的时候,他已经有了这些名气,可我一点都不知道,因为我既不打牌,也不爱跟小姐们交往,这些都是柳蒲后来告诉我的。
当时,雷哥真的就对我一个人好了。有一次午后我没有来,雷哥一定要妈咪阳阳派人去接我。我很生分地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雷哥说:你去把门关上。
暗暗的包房里就坐着我们两个人,我说:雷哥我倒杯茶给你吧。雷哥说:你不用动了。他拉着我的一只手,我僵立地站着,他就把我拉到他沙发的旁边坐下来。他说:你怎么会想到做小姐的,现在钱又不是很好赚。
很久没有人这样问我了,他让我一时间有些恍惚。雷哥不再问我,他说你要有什么难处就找我吧,说着,他拿出一张纸,刷刷地写上电话号码。雷哥没有说更多的话,他留下几百块钱就走了。他离去了以后,空气里还飘着他留下的淡淡香水味道,他没有品位,但是钱识货,那是虽然俗也还高雅着的古龙。就像他讲过的话,是浙江话夹上海话又夹杂着普通话,虽是听起来费力,明白了也还是舒服。
他有点让我感动,但是我没有打电话给他。
以后,大概过了一个多月,雷哥又来找我了,他诧异地说:我给你的电话,你怎么没打?我说:你让我去上海打给你,可我没去过。雷哥笑着摇摇头,他说:那你就去上海玩玩吧,去买买衣服,噢,你去宾馆开个房间吧,不过你得带上一个小姐妹,免得人家看到我们一男一女在一起说闲话。我莞尔微笑起来,好久没有听到这么可爱的话了,快乐像高处流荡的水,丁冬丁冬地打在我心上。
我邀了柳蒲和我一起去,本来柳蒲不愿意,说会耽误她赚钱,但是我说我请你还不行吗?我跟雷哥帮你要“差旅费”。柳蒲便笑起来,打了我一拳,她说:看你的面子去一趟吧,什么钱不钱的。
在此之前,我还去过一次上海,是帮姐姐买一些药寄回去,那天时间很是匆匆,我给雷哥打电话,他也正在一家公司结帐。雷哥是浙江某市政建筑公司驻上海的领导,到上海差不多有二十多年了,不仅买了房产,还把全家迁了来,一家人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就连他的太太,一个浙江乡下的老太婆,也要去南京路最好的欣欣美容院做包月皮肤护理。当时雷哥接了我的电话,不顾帐还没结完,马上开着车到我站的大街上,(我因为准备回C市,并没有住房间。)给我送了两千块钱。他又送我去汽车站,走在路上告诉我,哪一块是他们的工地,哪一块是他们铺的路面,他们建的高架。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立即在我的眼里变得亲切了,我想,如果我走下来,一定会拿起一只小石子在手心里握着。同样,雷哥瞬间在我的眼里变得高大和亲切了,一个男人在爱着事业的时候,通常也能打动女人。虽然,我们之间并不是爱情那一种。
这一次,我是跟着柳蒲一起去上海的,时间已是深秋了,手往出一伸,立即能感受到冷。电视里还说:玛利亚号寒流这几天登陆,望大家做好防寒准备。这句话一说,谁知并不是寒流光临,而是人流的热潮拥挤起来。大家都要到商城里寻找美丽的过冬的衣服。
我和柳蒲在人流中差点挤散了,好不容易抓住了,大家不禁呵呵一阵笑,最后,我看中了一件大衣。我想买它,虽然它价值二千七百多块。我手心里攥着雷哥中午给我的两千块钱,他因为忙,中午只顾得上陪我和柳蒲吃顿饭,两千块钱是让我们逛街的,可是我一有了这点钱,就喜欢买自己看中的哪怕是昂贵的物品,可能女人都是这样。
商场里有空调,我把里面穿的厚毛衣全脱了,这使我虽然穿着大衣,也还是曲线玲珑,亭亭玉立,感觉好得不得了。我反复问:柳蒲怎么样?要不要买?柳蒲撇着嘴,微笑地说:要说有点贵,但是有人报销嘛,那还能不买?买了再跟他要,他肯定给你的。
我一边低着头说:那怎么好意思,一边禁不住地微笑着。我知道,雷哥他一定会给我,根本不用我开口。有人埋单的滋味原来是这么快乐,每个女人,都感觉一样吗?
我穿着大衣在光洁的大厅里走来走去,那种优越感有如快乐的公鸡,服务员不停地赞美着我,虽然知道她们是出于利益,那一时间,还是恍惚认为自己是美丽幸福的女人。
那一层一层的精美包装袋把我们打扮的神采飞扬。
下午吃饭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柳蒲并不怎么高兴,我把虾和螃蟹不断地夹在她碗里,她不是埋头吃饭,就是说吃不下了,有点心不在焉。我想我确实耽误了柳蒲的时间,如果她在C市,现在也该上台了,说不定已赚了好多钱。可是我一定会补偿她的,我想等一会雷哥去我们房间,我要雷哥也给她一点逛街的钱。
雷哥跟着我们两个女人往我们房间走,他有一些紧张,而我却是慌乱的。临到头了,我突然又怕起来。电梯的镜子照着我们苍白的脸,我们三人的表情都紧紧板着,有些肃穆。一直到房间了,他们两人放松下来,我还是肃穆。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话,电视开着,台不断地调,没有一个能看得进去。柳蒲说:要不我出去一下。雷哥说:天这么冷,你到哪去?我说:要不再开一个房间。雷哥说:不,我马上走了。然而他并没有走,他坐着,似乎很专注地看电视,但是因为太专注了,其实是持重而郁闷。柳蒲说:我去卫生间洗澡,你们在,等会叫我我再出来。我急忙说:柳蒲,不要!柳蒲淡淡地笑着,把卫生间的门关上了,进门处顷刻一片黑暗。
雷哥伸出手,对我说:过来。我机械地走过去。雷哥把我拉在他的腿上坐下来。他开始吻我,我躲闪着。他不容我躲闪,我闭着眼睛,将自己嘴唇紧紧咬住,我很清醒,男人嘴唇的味道附着在我的唇部四周,唾液凉而粘,很不舒服。雷哥揉搓我,拖曳我来到床上。我的心里很紧张,咚咚打着鼓,然而我不准备拒绝,迟早会这样,也许,他能带给我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雷哥用他的额头抵着我的小腹,用手去拉开我裤子的拉链,一转眼之间,我的下体便全部赤裸着了。雷哥把脸埋在我的两腿之间,他吻了我下面。然后他站直身子,开始解自己的裤子,我横躺在床上,不敢看他,我穿着毛衣,腿一半在床上,一半在床下,很不舒服,扭着。良久,突然一个物体塞在我手上,柔软、炽热、潮湿。我看了看,吓得尖叫起来。雷哥止住我的叫,他低头微微俯视自己,他按住我的手在他上面,我的手冰凉着,抽也没有抽出。
他还是不够硬,也不够大,试了几次,才放进我身体里。我的身体半冷半热,我半迷惑半清醒,我那里的感受是一种轻微地疼痛,四周的痛还超过里面,足可见他用得力气之大。突然很快就结束了,下面一阵湿。我慌忙站起来,用手捂住自己的身下就往卫生间跑。
柳蒲站在里面,她穿得整整齐齐,她见我光着身子进去,就马上开门走了出去。我可怜地站着,小腿以下冻得冰凉,有一种液体肮脏地落在我手上,还顺着腿往下淌。我站在浴缸里,没有急着开水,这时我才小心地移开手掌心,把那些液体捧到脸面前。是半透明的白色,在靠近手腕的掌心处,凝聚着一点红色,很不甘心的,淡淡的那种。我又把手放在下面,这次出来时,红色增多,是弥漫的一片。我的眼泪马上涌流出来,我把手掌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是新鲜的腥。眼泪滴在掌上,并没有冲开红色,只是团团的,像一个个透明的圆点。把它们放进水里,顷刻就流逝了。
我不能站立,就坐在浴缸里,整个的水从头上往下淋,头发紧贴在脸上和肩上,并不是爽透的那种洗,而是泡。我泡着,整个世界就像蚕子,咬破了郁闷,突然飞升到明媚的五月的阳光里。
那是小学一年级吧,我和一个男生排在一起做值日,我们将要打扫教室门口的一段林荫路。下午很安静,阳光照在嫩绿泛着金属光芒的白杨树叶子上,是一点接一点的亮,树干挺拔,空气清澄,我们拿起扫帚,灰尘扬起来,在阳光的照射下,快乐地舞蹈,金色小小物体不断落在我裸露的胳膊上。突然之间,我就被什么感动,极其希望跟我一起的男孩子能注意到我胳膊上灰尘的舞蹈,它们是那样美丽。
又是几年以后吧,我去一个阿姨家里过暑假,阿姨和叔叔上班了,他们的孩子在托儿所。宁静的中午我百无聊赖,走出门去上洗手间,有轻轻的风,吹拂着门口长着的丝瓜花,我只顾得上去欣赏花,门“砰”得一声,被风锁住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呢?只好去找隔壁来这里过暑假的鸿,他比我大一岁,是个干净安宁的男孩子。他拉着我跑到屋后,用一根长长的竹竿准备去挑开暗锁门。可是,竹竿刚刚伸进去,就碰倒了桌上的奶瓶。我们吓坏了,我禁不住地哭。鸿在我的对面不断用手擦我脸上的泪水,他说:好妹妹别哭,以后我们结婚了不要装这种锁。太阳照着他的脸,是草丛中最丰润的一种红。他在我脸上轻轻地吻了一口,就逃走了。
这么多年的努力修炼呵,就为了今天,这样黯然地失去?